大年初一,清早伯伯就领着哥哥们去砍柴,晨光里挑着柴回家来,家里人大声招呼:“伐柴(发财)回来啦?”伯伯和哥哥满面红光地答:“欧,伐柴回来啦!”
新年里也要去赶圩,用山货换回各种年货。几百年来,山里人过着近乎原始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山里到县城四十里地,若走路,需要五个小时。过去山里人赶圩,清晨打着火把出门,晚上又打着火把归家。去时挑一担山货,回时挑两袋粮食。孩子们早早煮好晚饭,依门依阁,秋水望穿。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山路却是漆黑一团。等到火把像星星一样闪烁,孩子们便欣喜若狂,隔着远远的空间大声呼喊:‘妈妈——,吃夜了——’其实心里想的却是:“我想吃糖。”那时的小孩子们是多么爱吃糖啊。而今吃糖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小孩子们仍然像以前盼着父母新年赶圩时带回糖果来,因为那些千奇百怪的新品种只在新年里见到,而且在孩子们看来,即使是一样的糖,新年里吃到的,总是比平时的更甜一些。
红火的对联糊上了门柱,香火台换了崭新的供牌。香机在堂屋中正靠墙的位置,有大约一米二高,上面烧着香,供着饭菜和酒,底下烧纸钱。香机正上方,跟看不见的阁楼齐平的地方,是香火供台,常常用来放杂物,正中央摆着香炉,其上贴着书有“天地君亲师位”等字样的大红纸,两边贴有对联,上联是“香火绕就平安字”,下联是“烛蕊开出富贵花”,横批“祖德流芳”。大家点香烧纸拜过家里大小各路神仙,供了先祖牌位,就走家串户地互相拜年。小孩子们跟着大人四处讨糖吃,得了红包都欢欢喜喜。芋儿奶奶家堂屋的小桌上摆满了糖和水果,用来招呼乱窜的小孩子。电视一天到晚地开着,好些大人孩子都爱上来看,板凳摆了一地,聊天吃茶,果皮瓜籽壳半个钟头就得一扫,然而大家都爱这热热闹闹,忙得心甘情愿,不亦乐乎。
万成和强仔上家里来,小哥哥跟他们聊天。强仔说,他刚往地上挖了个洞,撒泡尿在里头,点了个炮仗就往里丢,炸得到处是,可好玩了。万成嘲笑他说:“你炸自己一身尿吧。”小哥哥笑说:“大过年的,你不往自己身上添点花,倒添点水彩。”强仔说:“哪个炸自己了,我躲开的!”这时芋儿跟姐姐进来,小哥哥忙招呼芋儿:“芋狗,你快过来听强仔过年做点什么!”强仔一听急得恨不能跳起来捂住小哥哥的嘴,这边万成又跟着起哄说:“有个人好好笑,他刚才……”强仔又跳又抓,最后只得大叫起来:“万成,我祝你……我恭喜你发财!”万成也大声回答他说:“我恭喜你没躲开!”小哥哥一听乐不可支,拍手说:“哟,他恭喜你发财,你倒恭喜他没躲开!啧啧!”芋儿听着奇怪,说:“什么没躲开?”小哥哥和万成笑得更欢了,只有强仔面红耳赤,拿眼使劲瞪着两个人,仿佛说:“你们敢讲出来,我要你们没法过年!”
芋儿也跟着爸爸妈妈去别人家拜年。知道要去慧姣家,芋儿就拉爸爸的衣服,说:“爸,你多给慧姣和嫩弟点压岁钱。”
爸爸笑起来,爽快地说:“好嘛!”
慧姣的一家人都在,围在灶门口烤火,见芋儿一家来了,都很高兴,起身来招呼,忙作一团。慧姣的爸爸气色也很不错,听见芋儿爸爸问他怎么样,不住点头说蛮好,蛮好。慧姣的妈妈和大哥启明忙着端茶倒水,芋儿父母都谢过,又齐夸启明真是太能干,又懂事,启明连声说哪里。
爸爸对建成伯说:“哥,你这个大仔就跟你当年一样的,”又转向芋儿,“你建成伯年轻时候也是好能干,样样会。”
建成伯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比起那些同年哥,真是差好远了。”
芋儿说:“同年哥是哪个?”
爸爸说:“有的是结拜兄弟这样喊,但一般就是瑶族兄弟,我们都喊同年哥或者同年弟的。”
嫩弟插话说:“像黄纪珍她爸就是。”
芋儿点头说哦,却冷不丁看见慧姣瞪了嫩弟一眼。
这天下午奶奶家做豆腐。以前磨豆腐都是用石磨,一人转磨,一人往磨盘顶的圆洞里倒黄豆和水,磨出来的浆杂着豆渣,还要盛在布袋里反复洗榨出纯汁来。去年奶奶家新买了打浆机,省去不少力气。干黄豆泡了七八个小时,已经吃饱水,用打浆机打出豆浆,倒进大锅里煮。煮开几分钟,面上出现了豆腐皮,捞起来可做成腐竹。豆浆舀出来盛在桶里晾十几分钟。这时候可以舀上一碗,加点糖,就是香喷喷的甜豆浆。接下来要冲豆腐,或叫点豆腐。先用生豆浆兑好一小瓢石膏粉倒进缸底,然后把桶里晾好的豆浆高高地冲进缸里,并用簸箕盖半小时,慢慢豆浆就凝成了豆腐脑。这是大家都爱吃的,人人都要舀出一碗来,打碎了,同样加上白糖,滑嫩热乎,吃得心满意足。最后要把豆腐脑舀进铺了布的豆腐箱里,盖上布后再压上木板,上面放重物,这是压豆腐。两小时后,豆腐成形了,揭去布,把豆腐箱翻转过来,一大块白白嫩嫩的豆腐就稳稳躺在箱盖上,等着割成豆腐块了。
芋儿喝下了一大碗豆腐脑,肚子圆滚滚,身上暖乎乎,就跑出去玩了。吃饱的芋儿跑了很远,直跑到无人居住的山脚下,再下去就是河了。芋儿每次几乎都是坐船到这里,再从这面山脚一路爬到顶。河水碧绿,在群山间百里蜿蜒,几百年来守护着山里人宁静的生活。这天的太阳很暖,芋儿从高处可以看见河面泛着金灿灿的光,便毫不犹豫地跑了下去。
山脚连着宽宽的石滩,白花花一片。石头大小不一,都经河水洗磨过,去了棱角。几处的大石头有水缸大小,可以坐卧在上面。冬日的水量较夏天的小,石滩也就更宽些。芋儿沿着河边走,寻找可以打水漂的扁圆石块,找到了就弯下腰来往水里掷,石头顶多不过蹦三下就没进河里了。芋儿也留心看有没有奇形怪状,或是长了漂亮斑纹的石头,因为爸爸很喜欢收集,也不管妈妈说他总爱拣没用的东西在家里占地方。芋儿一边走,一边找,倒是拣到些自己觉得不错的,用衣服前襟兜着,不觉走了很远。走着找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芋儿觉着累了。石滩是走不完了,拣到的石头也已经揣了一兜子,沉甸甸的。芋儿看看西下的太阳,觉得该回家了,就转身回去找来时的山口子。
然而芋儿没有意识到自己原来走了很远。她边往回走边盯着山脚看,却看不见熟悉的那条上山路。芋儿心里渐渐有点慌了,真怕自己会找不着回家的路,一紧张,脚步也加快了,眼睛急切地往山坡上搜索着。常绿的山间隐现着几条小径,芋儿一条条地细看,这条太窄,不是,那条只往上延伸了几步远,也不是……啊!芋儿激动得差点叫起来。她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山口子,前面就是那条曲折向上的小路。芋儿匆匆跑过去。她怕挨骂,一心想赶在晚饭前回家。
芋儿已经快十一岁,却仍像小时一样不认得路。往上走了一会,她才愈发意识到,自己走错路了。这条山路跟往常走的那条很像,却要陡得多,再往上就几乎要手脚并用地爬了。芋儿又急又慌,连忙折返,想回去岸边重新找路。走惯山路的人都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因为下坡时更难保持平衡。这段山坡实在太陡,加上芋儿抱着一包石头,又有些忙乱,才走得两步,右脚就一下踩错,哇地一声,人重重地摔倒了,石头咚咚散了一地。芋儿被砸了手,但更严重的是,她的右脚扭伤了。芋儿疼得龇牙咧嘴,一时间动也不敢动,慢慢才小心翼翼坐下,强忍着眼泪,尝试着动一动扭伤的脚腕。她根本顾不上那些石头了,现在这个样子,走都走不了,哪里回得了家!芋儿又痛又怕,忍不住坐在地上哭起来。天色渐晚,山间越来越冷。芋儿喝下的那碗豆腐脑早已消化干净,她开始饿了。一阵寒风吹来,芋儿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干坐着,于是试着起身单脚倒退着往下挪,但很快就放弃了。左脚本来就不太有力气,走这一下午,更是站不稳。冬夜来的很急,再走到山下去,在满是石头的岸上单脚跳着找路,怕是还没有找着,天就黑了。芋儿越想越伤心,哭得再厉害了。
静谧的山林里似乎传来脚步声。一开始芋儿以为是错觉,但终于听出确实是有人在走。芋儿心中一怕,刹住了哭,幼时奶奶的床头故事忽地响彻脑海,她一下子全身被恐惧包围,不知应该叫喊,还是应该屏住呼吸。就在这时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响起来,是用山里话在问:“哪个?”听到这声音芋儿心里平静了些,那人又问了一遍,同时往这边走来,芋儿仍有些胆怯地回头喊道:“我跌倒了。”
隔着几棵树远,芋儿看见了来人,五十上下的样子,包头巾,穿着对襟蓝黑布衫和宽大的裤子,背着筐,拿着锄头。那人朝这边望着,认出了是芋儿。“是芋狗没有?”他问。
“是。”
“我是你桥连伯。你跌伤了?”
“嗯,我脚扭到了。”
“你在那边莫动,等我过去。”桥连伯说完,转身走了。芋儿感到得救了,擦去了眼泪耐心等着。桥连伯下了山,从芋儿上山的这个山口上来,走到她面前。
“芋狗,你做什么跑这么远?你一个人吗?”
芋儿只有点头。
“你走得吗?”
“走不得。”
“走不得我背你。”桥连伯说完,把背上的筐拿下来,锄头放到筐里,小心地背起芋儿,再弯下身去抓竹筐的背带,把筐拎起来。桥连伯重又下了山,再走上芋儿没能找到的山路,装了草药的竹筐在腿边别扭地滚来晃去。
天已经暗了。桥连伯把芋儿背到自己家门口,就喊纪珍。纪珍从屋里出来,芋儿才知道桥连伯原来是纪珍的爸爸。她突然就想起慧姣她们提过几次的话,全身不自在起来。可是桥连伯一路上跟她说话都很和气,一点也没有因为芋儿伯伯而怨她的意思。纪珍听说芋儿脚扭伤了,也很关切。桥连伯一边让纪珍打盆凉水来,一边叫来小儿子文超让去芋儿家带个信。文超抓起一块糖糕边吃边跑了。桥连伯把芋儿背到灶门口,轻轻地让她坐下,纪珍端来凉水,放在芋儿脚边。
桥连伯对纪珍说:“你帮她脱鞋子。”
芋儿忙说:“我自己脱。”
芋儿这边脱着鞋袜,纪珍一旁细心看着,说:“哟,真的是肿了,肯定好痛吧?”
芋儿照桥连伯说的把脚浸到了凉水里,冷得立马又抽出来。
“莫拿出来,泡着,不然明天肿得更厉害!”桥连伯说。
“好冷是吧?”纪珍体谅地问,“不怕,先覆点水,慢慢就习惯了。”纪珍说着,伸手进盆里捧起水一下一下淋在芋儿的脚腕上。芋儿不好再动,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小心地扶着自己受伤的脚腕,慢慢浸进冷水里,芋儿忘了疼,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桥连伯一家也还没有吃饭。纪珍的小妹妹这时候走到灶门口来,桥连伯问她:“你妈你奶回没有?”
“不回了,九奶奶留她们吃饭。”
“那得了,我们也吃饭。芋狗,你饿没有?肯定饿了。”
芋儿的肚子早就咕咕响。桥连伯就叫纪珍把饭菜拿到灶边让芋儿烤着火吃,自己准备先上外头抽袋烟。
纪珍姐妹坐在小板凳上,捧着碗吃饭。纪珍问芋儿读几年级了,芋儿说五年级了,又问纪珍读几年级,纪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早两年就不读了,就读完小学,五年制的。”
纪珍爸爸接话说:“妹仔家,读完小学都可以的了,弟弟妹妹还要人带,还要做活路。”说完就走到门外抽烟去。桥连伯是瑶人,瑶族人少力单,一直居于弱势,大多瑶人娶汉人都要上门,而只有家贫不济的汉人女儿才肯嫁。桥连伯当了上门女婿,吃苦耐劳,凭一身果敢毅力把本来一贫如洗的家撑起,因为贫穷而弓腰卖力,却从不因贫穷低头服软,在窘境中谋生时遇到的每一次挫折或摩擦,都将他锻炼得更坚韧,也更固执,讲理争斗都决不认输。二十几年,多少习惯都改了,只有两样不变,一是烟斗烟袋不离身,二是穿衣还穿瑶人服,在汉人为主的山村里,格外引人瞩目。
孩子们在屋里头吃饭。妹妹嘴里嚼着饭说:“我姐读书的时候还背我去咧!我那时小小的。”见芋儿不明白,纪珍就解释起自己读书时的情况。大姐嫁了人,父母都忙农活,没有时间看孩子,纪珍上学的时候,就要牵着弟弟,背着妹妹,走上十几里,去嫩弟现在在上的长德小学读书。在教室里闷头提心吊胆地听课时,弟弟或妹妹一哭,她也想哭。芋儿想这真是件难事。但听下去,才知道这还不算什么。上学的途中有一条一米多宽两米深的沟,架着一根独木桥,过桥是最难的,不小心就掉下去,若没有大点的孩子同行,纪珍就要为带弟弟妹妹过桥而发愁。每天放学回家还要找猪菜、剁猪菜、煮饭,星期天还要到好远的地方打柴、割草。小妹妹说:“那时我姐找猪菜还差点挨河水冲走了。”
纪珍就笑了,芋儿好奇是怎么回事,纪珍扭头看了门口一眼,才放低些声音说起来。有一回跟小伙伴们过河割喂猪的野菜,去时水最浅的地方刚到大腿,要挽高裤腿,踮着脚过。回时却走岔了道,水没到了腰,背在后面的大竹桶篮,装了野菜,又泡了水,变得很沉,纪珍和一个女孩先过河,河水越来越急,桶篮直往下拽,眼看人也要跟着被推走,两人都吓得大叫起来,后面岸上的两个小点儿的女孩子们也大声哭叫救命。慌乱中纪珍和同伴只好弃了桶篮,两人拼命划上了岸,装满了猪菜的篮子连同柴刀都被冲走了。那时幸好有个知青在附近洗澡,听见求救,跑来帮忙把另外两个小女孩背过了河,又有个撑竹筏打渔的老人在下游,帮着把篓子捞了起来。因为怕被家里骂,纪珍和朋友躲到苞米地里,脱了衣服拧去水,又穿上直等干透才敢回家。后来有人跟桥连伯说起这事,桥连伯就问纪珍,纪珍怕挨骂,不敢说。“其实你桥连伯脾气很好的,晓得也不会骂的。”纪珍说。
“我姐那回差点就挨淹死了。”小妹妹口无遮拦地补充。纪珍说一些,小妹妹也跟着说,芋儿就知道了纪珍姐妹的好多事。她惊奇地听着这一切,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同龄人的经历。在纪珍的生活里,读书原本也只能占很小的一个部分,芋儿想。纪珍也问起芋儿现在读书的情况,芋儿想起自己不上学的日子里只是玩,不免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
外头响起了谈话声,文超把芋儿的大哥领来了。大哥客客气气向桥连伯问了好,边道谢,边走到灶门口来,跟纪珍姐妹打了招呼。
“芋狗,你这一天跑到哪里去了?家里人都急死了。”
桥连伯跟进来,对芋儿大哥说:“吃点饭再走。”
大哥推说吃过了,蹲下身来看芋儿受伤的脚,佯装生气的样子问:“怎么搞的?你跑到哪里去弄的?”
“我去河边耍……”
“你跑到河边那么远啊?”大哥责问。
芋儿一点儿也不怕大哥,她知道大哥不会真的跟她生气,就吧嗒吧嗒地说开了:“我跑到河边,回来的时候迷路了,找到一条好陡的路,走啊走,还抱了好多石头,后来发现路不对,就想回来,就跌倒了,那时都好晚了,桥连伯路过,背我回来的。我捡的石头都丢啦!”
“还管你的石头!你谢谢桥连伯没有?”
芋儿心说:“哎呀,忘了!”这边桥连伯忙说不谢不谢,而大哥仍怪芋儿不懂事,让快补说一句谢谢。这简直像老师让当众念作文,芋儿好不别扭。
桥连伯似乎觉出芋儿的为难,便招呼芋儿一声:“芋狗,你慢慢吃,我给你拿点药。”于是转身向房里去了。一会儿拿了一包药出来,让大哥带回去给芋儿擦。芋儿大哥再三道了谢,见芋儿吃好了,就给她收拾。纪珍过来端水去倒,弯下腰来时芋儿轻轻对她说了声“谢谢”,纪珍冲芋儿笑了。
大哥背上芋儿,向大家道别,就出了门。桥连伯在后面说好走,芋儿回头,看见纪珍还站在门口,背后一片昏黄灯光。
第二天一早,伯伯叫来大哥,让拎两条腊肉,几包糖,到桥连伯家里去好好拜个年。爸爸心情极好,对伯伯说:“芋狗倒是个和平使者来的,你讲是不是?”伯伯说:“哎,过年嘛,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