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慧姣、燕萍和秋盈几个有空闲,芋儿就跟她们在路上编草篮子玩。圆柱形的草梗,芯像泡沫般松软,编成一个个拳头大的小箩筐,还带个提手,装了小果子提在手上玩。慧姣编好一个,先给芋儿,又要再编个盖子。秋盈说:“这有豆腐草呢。”芋儿说:“什么是豆腐草?”“扯得出豆腐的。”燕萍说。“啊!”芋儿很惊奇。秋盈嘻嘻笑着,拔下一根豆腐草来,跟燕萍两个人用双手一人捏住三棱柱形的草梗的一头,同时使力把草梗撕开,草梗就裂成一个正方形。“你看,像豆腐没有?”秋盈问。“哎呀,我还以为有真的豆腐呢!”芋儿一副被骗的样子。圆脸的秋盈笑得咯咯的,慧姣也笑,说:“哪里有真的豆腐给你哟。”
大家走着,看见路不远一家门口有个年纪比她们大不多少的女孩,坐在那里剥豆。燕萍悄声问慧姣:“黄纪珍好像讲也不读了?”
慧姣说:“不读了。她又没读得多好。现在好像我们这片女的还在读的就剩桂芳姐,兰妹和玉蓉了。”桂芳,说的就是芋儿的姐姐。
慧姣说着转过来对芋儿说:“你伯伯和她爸不合的。你还是不要跟她耍罢。”
芋儿问为什么不合,慧姣说大概是为争山场的事,秋盈插嘴说:“你伯跟她爸因为山场靠得紧,中间的界分不清,闹得好厉害,好多年都不讲话了。”
几个人一路走到慧姣家的菜田边,岔路上有一条细细的水流过,中间冲出个小小的浅坑,芋儿蹲下来看,有两只小小的虾在清水里游。芋儿放下小箩筐,两手伸进水里去捧虾,轻轻地就把一只小虾捧在了手心,水一点点地从指缝漏下去。秋盈也蹲下来看。芋儿说:“哎,捉到虾了,快装回家炒来吃。”大家又笑起来。秋盈说:“一颗虾炒一炒就不见啦!”
慧姣看见那边几个男孩子光脚走在高高的埂上,去钓田鸡,慧姣冲着其中一个用山里话喊:“嫩弟,梓均姐回来了呢,你不来谢谢?”
芋儿仍蹲着,扭头朝那边看,男孩子们回头,其中一个小个子,长着娃娃脸,低着头拿眼瞥了这边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又转身要走。慧姣喊:“你听到没有啊?”
“晓得啦。”娃娃脸的嫩弟半转脸甩下一句,跟着嬉笑的男孩子们走了。
“你莫理他,喊不听的,哪个也管不了他。”慧姣说。芋儿想起嫩弟来。慧姣的小弟弟,芋儿上回去是见过的,当时没看清,还以为是个几岁大的小娃娃呢。爸爸说年后回山时带了些她的旧书和一个书包给一个爱读书的小男娃,就是他呀。
娃娃脸的嫩弟跟伙伴们钓田鸡去。一根长线,一头拴上一小截蚯蚓,另一头拴在短棍上或是拿在手里,在田鸡常出没的地方一提一放,让诱饵跳动起来,不一会就有田鸡来咬。然而嫩弟向来是不擅长的,伙伴们有时会笑话他,说秀才不懂做农活,更不会钓蛙。秀才就秀才,嫩弟倒愿意当个秀才,因为他最喜欢的就是读书了。
嫩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加上身体弱,脏活累活家里人都不叫他干。但是嫩弟并不怕吃苦。他上学去,天不亮就起来,光着脚走十几里的山路,吃咸菜干饭,也一点不觉得委屈。冬天里只有一双布鞋,碰上下雨不舍得穿,照样光着脚走,到了学校才用雨水冲干净脚穿上,双脚已经被冻得钻心地疼,他也只怕生病会耽误上学。碰上严寒,妈妈拿一口破搪瓷盅,装上炭,放点火星子,捂好了当作手炉,让嫩弟带到学校烤,火灭了,就跟同学挤在一起取暖。有时候同村的同学都来不了,天黑了嫩弟独自在空旷的山间提心吊胆地走着回家去,一路上总听到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吓得牙齿打战,只好胡乱地高声唱歌给自己壮胆。趟过月光下恣意喧哗的大量沟,绕过夜幕中高耸欲倾的青龙山,黑暗中自然的洪声巨形越发突显出人的渺小,嫩弟的歌唱也有些发颤。途中必经的一处,是一个离家三里的村庄废址,原叫大平,曾住着与世无争的百多村民,后来大平遭难,村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惨淡荒芜的空村,风吹草颤惊动残垣鬼影,暗夜中的过路人,无不恐惧于盘踞此处半个世纪的阴魂。而这一切,小小的嫩弟从来没有抱怨过。直到后来到更远的浪口坪上中学,一起读小学的伙伴们大多都回家做农活了,瘦弱的嫩弟背上各种家什去住校,周一上学校去,周六下午回家,平时自己烧柴煮饭洗衣服。有一回碰上暴雨连天,大河涨水,小河泛滥,农田都淹没了,学校也被洪水围困。大家在田里捉鲶鱼,连盐都没有,只用清水煮鱼当饭吃,寡淡无味,难以下咽,嫩弟又哪曾像城市里为零食和游戏哭闹的孩子那样觉得苦过!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嫩弟自得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简直是爱不释手。农忙时节,跟着大哥上地里点汉果花,累了就在地旁看书。书已经看过很多遍了,有时不太看得懂,有时觉得书里说的他也知道,但是总是有不认识的字,得放大照描在纸上,去问十四公。十四公吃斋已经有几十年,平时寡言少语,别人家的孩子在月子里他看也不看一眼,但是嫩弟未满月,十四公就移动大驾来抱了他。十四公说,嫩弟出生那天是太阳的生日。于是嫩弟就叫作庆生。十四公会养蜂,似乎念过很多书,佛道皆通,据说还会蛮多邪法,别人生个什么疮,他念个咒语,画个符就能治好。但这些嫩弟都未得亲见,只是听说。倒是十四公的蜂酿出来好多蜜糖,嫩弟常常能吃到。虽然偶尔得听十四公谈些佛法道术,奇闻异事,也得允许常去请教,但嫩弟对不剃须发,不喜言笑的十四公总还是有些畏惧的。
有天嫩弟在十四公家看蜂,想起来听人说道士不必吃斋,眼瞅着十四公心情不错,就趁机问:“公,你信的是佛还是道啊?”
十四公说:“佛,我也信,道,我也信。”
“信佛要不要剃头?”
十四公捻着胸前的白须,垂眼看地,道:“头我也剃过。但是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其实也不出家,父母的东西,剃它作什么?”
“哦……”嫩弟望着十四公脑后稀疏的白发,心想原来信佛也可以不出家,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是多信点佛,还是多信点道?”
十四公似乎觉得好笑,反问他:“哪个讲得清楚哪边多一点呢?”
“那佛和道是差不多吗?”
“两边也不论高低,我都信。”
“没有,我是讲,佛和道是不是两个差不多的东西?他们两个讲得不一样的时候,你信哪个?”
十四公本是站着的,听嫩弟这样问,就拄棍坐了下来,仿佛有耐心给嫩弟解释一番的打算,点头说:“这两个倒也是不一样的,但是我也觉得是相通的。‘道曰今生,佛说来世’,道教讲修炼成仙,长生不老,佛教讲人生就是苦的,他修的是来生,最后超脱生死。但是两家都讲修身养性,劝人积德行善。宋朝有个诗人,喊作苏东坡,他就是又信佛,又信道。他写的东西好,你以后读,就晓得。等你以后还要读到《红楼梦》,就有僧道同行。什么喊僧道同行?就是和尚和道士走在一起,一路和和气气的。人家总讲佛家和道家是两派,合不拢,但是我就讲他两家是合得起来的。我最早信佛,后来信点道,后来五十几年,什么我都晓得点,有道理的我就信,我就发现这些东西都是相通的。”
十四公兴致很高,一气说了许多,嫩弟听得津津有味。原来十四公信佛已有五十多年了,而听大人说,十四公都有一百岁了。嫩弟禁不住问起,十四公却难得地笑了,说:“我没有一百岁。一百岁也不长。你看看,太阳都活多少年了?”
嫩弟恍悟般地想起太阳的生日一说,紧接着问:“公,你讲我的生日是太阳的生日,你怎么晓得太阳的生日?”
十四公答:“有些地方就讲‘三月十九太阳生’,家家念《太阳经》,祭太阳菩萨。我们这山里没有人祭,他们都不懂。但是太阳菩萨是要拜的,尤其你应该晓得,因为他最老,太阳比我们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老……”
嫩弟睁大了眼睛,兴奋地说:“我晓得的,我那个书里头讲了,太阳差不多燃烧了50亿年了,总共可以烧100亿年,就是还有50亿年,到时候可能会有星星代替这个太阳,但是那之前地球都要给太阳吞掉咧!你晓得没有,公?”
十四公听着听着,闭上了眼睛,不知是在思考,还是不感兴趣。嫩弟见状,忙住了口。十四公好一会才缓缓地说:“这个莫问我。”
嫩弟吃了一吓,不敢再作声。但十四公并没有生气,冥想片刻,慢慢地告诉嫩弟:“你讲的我没有读过。我都好多年读不得书了,字小小的,看不见。不过我认为,不同的书里头讲的不一样,但是最不同的书也有相通的地方。再讲,书里有写书人的讲法,我心里也有我心里的想法,也不一定哪个就是错的。弟仔,你多读点书,以后会懂得大道理。”
嫩弟不断点头答应。难得十四公对他说了这么多话,最后也待他很亲切,对他满怀期望,但嫩弟总觉得说错了什么。
吃饭的时候,姐姐慧姣冲嫩弟说:“今天看见人家梓均姐在那里,他也不晓得打个招呼。”
嫩弟不答话,妈妈接过来问:“梓均回来了呀?”又转向嫩弟:“你不是讲得了那个书好好的?又不去跟人家讲声谢谢。”
嫩弟头也不抬地说:“晓得啦。”
第二天,嫩弟上到山顶的芋儿家来,看见芋儿一个人在门口拿石头瞄着柚子树干砸着玩。嫩弟叫了一声:“姐。”芋儿转身,看见昨天那个小男孩,有些怯生生地站在那里,带着害羞而友好的微笑。
芋儿答应了声“哎”,嫩弟就走上来说:“我是慧姣的弟。”
芋儿说:“我晓得。”
嫩弟说:“你爸拿了你的书给我咧,好好看的。”看着嫩弟感激的样子,芋儿脸红了。那时爸爸让芋儿选一些读过的书出来好送给山里的小弟弟,芋儿挑来挑去,哪本也舍不得。那几本带拼音的十万个为什么,是芋儿嫌里面的图画得难看,才大方地拿给爸爸的。
“我还有更好看的书,下次我来就带给你。”芋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