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纪念展
为越默苦心操办的摄影纪念展,终于在九月如期举行。美术馆千余平米的大展场,选用格调颇高的展台,水晶边框,除了展出那组拿过大奖的《石鼓》,基本是未发表的私人藏作。上百副作品,除几张杂碎的人像摄影,全与海有关,涵括了整个地球的海景。一眼望去,令人不禁错疑,他似乎最爱的大海,其次才是其他或者我。
越默不幸遇难后,我不图钱财与怜悯,唯一的要求就是为他筹办纪念展。
自出资金,与趣味怪癖的运营商互相折磨了数月,历经无数次理想被现实颠覆的苦痛,总算到了这一刻,身穿纯黑蕾丝晚装裙,盘头,戴黑花,以最庄重的礼仪,不失坚强的神情,在展厅门外笑迎来宾。
他们说,我为越默所做的,就如白云对蓝天的奉献,带有神性的归宿感。
可是,又有几人懂我心?从相识到相爱,我们慢跑多年。曾经以为路途会很长,沿途风景无限,至少要看尽繁华后,才肯安心相守,细细体会相伴老去的浪漫。无奈缘薄命短,就在他许下婚期之时,无人预料的厄运将他送离,如今,也许正站在亦远亦近的地方俯视人间。
婚姻无法圆满了,我的“未婚妻”之名也面临废除。而爱情呢?在这仍旧继续却似乎中断的时光里,我不免茫然,坚守是孤独,放弃是可耻,对谁都是这样。越默走了,不再回来,这从来客们怜悯的目光中得以证明。甚至有挚友在道贺时,掺入一些另找新欢的暗示,劝我不要在无用的守候里,浪费掉生命中最好的年华。而我却肯遗忘,用一身黑色向爱情献出忠贞,妄想用一场又一场纪念摄影设法与他对话,把未了情说完。
突然,我发现越恒也在展厅里。他身穿黑色正装,头发用啫喱梳得一丝不苟,银灰色领带非常出彩。目光深情的男子,红玫瑰像煤炭燃烧在怀里,看上去不是来为胞兄悼唁,而是一个蓄谋已久的求婚者。
他是越默的胞弟,也是此刻我最不愿展示的隐私。他的不请自来充满不敬,让我异常羞怒,一照面,马上甩头而去,带几个杂志社同仁游观画展。
虽看出我不快,他并不退缩,心无旁骛地跟在人群最后,坚持把鲜花亲手交给我。在熙攘的展厅里,我前他进,我停他止,彼此保持着博弈般的默契距离,不远不近,随时能看到对方。他双眼紧锁目标,像狩猎的野兽一般富有耐心。我穷装若无其事,心跳愈加不稳定,介绍客人看作品时,不忘监视身后动态,生怕他会不守规矩地给出致命一击。
展厅深处的无人转角,忍无可忍的我,主动结束这种追逐游戏,拦下他,愠怒相向,“把花给我,你快走吧。”
他看了看怀里略微憔悴的花朵,有些不甘心,“展览何时结束?我等你。”
“不必了。”我很干脆。
“心芷……”他欲言又止,纠结地问,“难道,你拒绝我的理由,就因我和他是兄弟吗?难道在你心里,我永远只能是越默的影子?”
“别问了,拜托。”我警惕地看看四周,脸火辣辣地烧,恳求他能给彼此留点尊严。
“今天,我就是要等你回答。”他仍旧坚持。
“世上有很多疑问没有答案。”我看了一眼墙壁上被射灯照得斑驳陆离的海景,越默的作品让我更加坚决,残忍,“越恒,我不会跟你走。这下你该满意了。”
“理由呢?”他还不肯放弃。
“你继承了他的遗产,不代表有必要继承他的爱情。”
我的话,令他痛苦地深呼吸,知道自己没了旋回的余地。他比越默幼小许多,两人仍有很多神似之处,一样身板高挑,手指颀长,眼睛清澈。不同的是,他有着充沛的语言,善于表达,遇到喜欢的东西,就像孩童一般,眨着长长的睫毛,流露出喜悦的神色。
至少,他对我是如此。
他在新加坡留学,并在那里工作生活。越默离世后,他回国料理哥哥的后事,没想到我也成了他的处理对象。
这时,迎面而来的工作人员打断了我们对峙。大家都尴尬起来。工作人员借一步说话,说有人哭场。
这种事,简直是让我的恼怒雪上加霜。曾在请柬上刻意做了提示,不欢迎带着悲伤来参展,也不知是谁这般不顾颜面。我抛开越恒赶到现场,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正跪倒在地,双手抱住一副名为《雪蔷薇》的作品放声恸哭。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失控的重复着“我总算找到你了,原来你叫越默,对不起……”
围观的人渐多,保安也驱不走女孩的悲伤。她紧抱住画框,像诗人抱住稍纵即逝的幻觉,疯狂得不顾场合,也不懂节制。她的行为,完全是爱的诠释。我不能容忍,让工作人员尽快处理。可她却不听劝,抓住工作人员的双臂,悲痛万分地喊,“谁是负责人,我要买这幅画!”引来全场哗然。
在展厅楼上的临时办公间里,我与女孩相对而坐。她有着一副中越混血的典型面孔,麦色皮肤,身穿粉蓝运动服,帆布挎包,扎高高马尾辫,气质独特,青春逼人。面对我,她毫无惧色,言辞果断如富家千金。开口就问《雪蔷薇》的价格,口吻中暗藏敌意,以胜券在握的态度,势必要夺回一切。
“我未打算出售纪念展上的任何作品。”我冷冷地答。
“为什么?”
我别过脸,以无言回绝她。
她不服气地说,“那是我的照片!”
见我不理,她一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努力博取信任,“你可知道,我整整找了他九年。那幅照片就是在我的老家拍的,当时我才十二岁……”
我特意注视了她的脸,果然有几分神似,警醒地问:“你是谁?”
“我叫谢珍秋。”
她的眼神坚定认真,仿佛他们真有过生死阔契。见我不将信将疑,她又急切地说,“我的老家他去过,照片里的石鼓是我带他去的!”
2.拍照
“我家对面的高山就是越南,父亲从小叮嘱我不要出国了,也不要乱走,进到雷区里……”谢珍秋说,“遇见他时,我才十二岁,对世态炎凉一无所知。”
她永远记得那天的早晨,四月底的南方,漫长的烟雨季节总算收敛了。日光崭新,金色的光柱突破厚实的云层,穿过水雾蒙蒙的青山碧野,轻柔地打在她那身半新旧的白色小衫上。她坐在自家门前坪地边的石坎上洗衣,放眼望远川,只见阳光把凝重的云烟映得机理分明,条条状状,淡蓝色的云雾由山坳盘旋至峰峦,像是奶奶抽的旱烟,轻雾圈圈,腾腾上升,堆叠成一条银龙,将这仅二十余户的小村庄紧紧拥缠。
她的家是整个村的至高点,能将整个村寨尽收眼底,也能看到远山与苍穹衔接处的云朵。不用上学的日子,她一边做着大人布置的家务,一边幻想居住在远方的神仙,自问自答地模拟自己与神灵对话,自觉快乐便嗤嗤发笑。
奶奶已去镇上赶集买藤萝,弟弟随父母下地务农,家里空洞漆黑,只有她的身影来来去去,烧饭,喂猪,洗衣,不懂孤单和思念,也未曾知晓世间的凄凉。平凡的她,只是村子里易被忽略的孩子,穿的是堂姐传下的衣裳,衣襟将要及膝,由于不愿剪短发只好自己梳头,两小辫扎得扭好像山崖老树根。
但她不曾注重这些,也没人点评好坏。她就像一株开白色小花的植物,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家园里,有着自生自灭的安静。然而,他的悄然到来,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她和生活的本质,只是自己浑然不觉,就如春雨润物,轻微而神奇,却是必然。相见时刻,她并不得知他的重要。
“他是擅自闯入我家的陌生人,装扮奇特,仿佛来自外星球。”她说,永远记得他那身口袋多如补丁的军绿色衣服,高帮皮鞋上污泥密布,几乎分不清原色。身后的黑色大背包高过他的头,脖子上还挂了两个黑色尼龙包,手托一台黑色的机器,类似想象中的枪炮。在明净的阳光中,他身上的每个细节都显示出诱人的魅力。在他身后,跟着一群胆怯而好奇的村童,都躲在自认安全的地方看热闹。
于是她警觉地站起来,像受惊的鸟,眼神害怕。
他没敢踏进庭院半步,摘下黑色鸭舌帽,很礼貌地说,“我能拍一拍你的家吗?”村童们齐声将他的话大声复述一遍,并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大笑。
她怔怔地看他,不言不语,因为害怕而后退了几步。
他以为她听不懂,朝里指了指,“我能进去吗?”
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他面消瘦,眼睛深,唇线清晰,鼻子高挺,每次她想起他的面目,总觉甚美,仿佛一株挺拔矫健的树,枝叶中隐约闪现引人入胜的花色。
她看他入神,甚至忘了周遭。他举起手中的枪炮,对着她“咔嚓”一声,刺眼的灯光才将吓她醒,像中弹了似的,用胳膊遮住眼睛扭身往右躲,惊恐地尖叫。
他身后看热闹的顽童们趁机讥笑。
“别怕,我只是拍照,不会有事的。”他摆弄机器,笑着对她摆手,“你过来,看看自己。”
她不敢,忐忑地咬住上嘴唇。有个胆大的村童先去探看,接着整群孩子蜂拥而上,把他围成圈,像争食的麻雀叽喳不停。这下,她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外围处,不敢声张,像一颗悄悄生出的小草,腼腆地咬着食指,目光警惕而充满渴望。
他提出为大家拍照。孩子可高兴了,大呼小叫,你推我拉,她家的院子沸腾起来。她也在其中,玩得忘乎所以。在他手里的机器上看到自己,她激动得双手掩面,既兴奋又害羞,不禁对他默然起敬。
浏览完照片后,他又问她,“我能进去拍你的家吗?”
她抿嘴点头,怯怯地不敢言笑。
“你会说普通话么?”
旁边的村童嘻嘻哈哈地说会,她才羞答答地答:“会。”
他满意地微笑,对她做了一个手势,举着相机朝家里走,拍下了她家的屋檐、斗柜、簸箕、神台、背篓……全是她每天看到的事物。村童们乐此不疲地跟在他身后,对他所拍的景物议论纷纷,相互问他拍这个做什么。拍摄完毕,回到院门口,他对她说,“你真有福气,住在这么美的老宅里,整天与这些美丽的风景相伴。”
她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只是傻傻地昂头注视他的眼睛。他感叹地笑,用手抚摸她的脑袋,一边从包里拿出一块糖递给她,作为奖赏。村童们则拥过来争着要糖。他不吝啬,把黑背包打开,从中翻找出礼物来,每个孩子都不少。
她将那一块糖藏起来,舍不得吃,也不愿被人发现。
3.婚礼
这天,她又遇见他,他正蹲在斜坡下的草丛里拍照。她停下脚步观看,静默得仿佛在进行一场觊觎,耐心观察他的每个动作,俯身,后倾,斜扭,只为摄到不为人知的动人一幕。她不知道他在拍什么,但相信那一定是美的事物。
“他给我带来的,是人生中最初发现与创造美的启迪,让我清楚,美都隐匿在非正常角度里的瞬间,必须用心去发掘。”她对我说。
他发现了她,就站在不远处,便热情地挥手招呼,“嗨,放学了?”
她重重地点头,无声无息,看他攀着灌木丛斜坡处往上爬上小路,并在自己身旁拍打裤腿上的泥星和草籽。两人太靠近时,她悄悄挪动脚步,扭头看其他地方。
“你们这里把这种植物叫做什么?”他把相机举到面前让她。
她探头看了一眼那副画面,直接摇头。
“你不知道?”他很惊讶,“还是你听不懂,或者是它没有名字?”
“它没有名字。”她小声说。
“这种植物在这里很普遍,但我却是第一次见到它。”
她点头,表示认同。
“汉语是老师教的?”
她又点头。
“你叫什么?”他从挂在胸前的尼龙包里拿出笔和小本子,“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她毫不犹豫地接过纸笔,蹲下来,认真地在本子上写“谢珍秋”三个字。
“你的名字真好听,”他说,“回去把相片晒出来后,我会寄给你。”
她细细斟酌他的话,不禁咧嘴笑,因为太过高兴,忍不住笑出声来。
三天后,村长嫁女,全村人都来帮忙。孩子不用上学,按能力大小分配,给大人当助手。村长家张灯结彩,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壮汉们在水井边宰猪杀羊,妇女挤在宽敞的院子里摘菜,打糍粑,酿豆腐,灌米肠,置办丰盛酒席。小男孩们就跟着老人在村长的厅堂里插花,贴字,烧香,排“鞭炮阵”,背诵“刁难歌”,等新郎上门时多讨红包。
在人群中,她见到他,时刻端着照相机,有时与杀猪师傅谈天,有时给正在忙碌的人拍照。她的目光随着他而移动,一刻都不曾挪开,发现他朝自己走来时,赶紧低下头,心不在焉地盯住浸泡在木盆里的手中的青菜。
“小姑娘们,朝这边看!”只见他正举着照相机,微微俯身,镜头对准几个蹲在大木盆边洗菜的女孩。同伴们都羞涩地躲开。唯独她对着他大笑,门牙整齐,眼眯成线,显得那么亲近。因为,她觉得他是朋友。
待嫁的新娘想拍照留影,把她叫到闺阁去问话。来伴嫁的十个姐妹也在,个个都换上了节日才穿的织锦盛装,把小屋挤得香艳喧闹。新娘子在几个姐妹的簇拥下对镜梳妆,背对着她用方言问,“听说你和他比较熟,是吗?”
她得意地答,“对呀。”
“那你去叫他为我们拍照片,就在村头的小河旁等。”新娘子转过身来,“现在就去,我们这就出发了。”
她不敢点头保证,在姑娘们的催促下,只好硬着头皮跑下楼。在隔壁院子找到他,并不敢直接声张来意,而是走到他身边,默默地站着,还假装看其他地方。
“你还想拍照吗?”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
她摇头,有些焦虑地吃着手指。
“青菜洗完了?”
她不说话,直摇头。
他感叹地笑,“那……你找我有事?”
她与他对视,眼睛清亮如水,不停地眨动,良久才说,“她们想拍照,在河边等你。”
“都有谁?”
“很多姐姐。”
他明白了,轻拍她的后背,“走,你带路。”
4.要求
他与她一前一后走在油绿的田埂上。太阳当空,照亮青苗稀疏的水田,蜻蜓在风中流浪,蜜蜂追着花香跑。她快乐极了,摘下路边的野花,边走边舞,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谣。
来到村头的山涧旁,很远就看到一群十八九岁大的女孩在石滩上追逐嬉戏。她们都梳盘发,戴银饰,身穿民族盛装,色彩富丽的织锦和精美绣花奇异绚丽,仿佛是一朵朵开在深谷中的蝴蝶兰。
他老远就举起相机,用远焦距镜抓拍。她和他站在同一条线上,注视远处的风景,面对那些同村的姐姐们,她的脸上流露出自豪的神采。
“他是我的骄傲,这么多年来未曾改变。”她对我说。
发觉摄影师已来到,女孩们紧张起来,像暴露了不愿示人的面目,赶紧地拍成队,仪态变得非常矜持。她抢先跑过去,用方言大声说,“我带他来了!”
越默摘下帽子,向姑娘们问好。女孩拘谨地闭着嘴,想笑却都不敢,人人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看他后退几步,端起相机,半蹲下来对焦,大喊,“一二三,茄子!”
“模特们”却毫无反应,只是奇怪地面面相觑。他自己则笑起来。
她也跟着笑,并非理解了其中的乐趣,而是认为自己和他是一伙的。
“珍秋,你去告诉她们,”他对她说,“拍照的时候要摆自然些,我叫‘茄子’就笑,要笑得甜甜的,明白了吗?”
她点头,跑到新娘面前传达他的意思,姑娘们都诧异极了,叽叽喳喳地相互抒发自己的感想。他在远处大喊,“珍秋,你让她们坐在大石头上,随便坐,一定要自然些。”她挥动双臂大声应答,“好的!”回头对姑娘们指挥,言行很自信,竭尽全力安排出他想要的造型。
那个下午,她与他配合默契,慢慢变得熟络,并开始有胆量对他提要求。“我能看那些照片吗?”
“电量有限,你可以去我的房间里看画册。”
她果真去了,在饭后的黄昏时分,独自一人。
他就寄宿在村长隔壁的叔公家里,那间小屋曾是她的表叔住过的,他到外地念书后就未回来过。
屋子里没人,黑漆漆的,大人们都还在吃酒宴,隔墙还传出时起彼伏的喧嚣。门没上锁,她勇敢地推门进去,借着朦胧的月光,逐渐清晰地看到挂在蚊帐杆上的他的大衣服。她走过去,拉了拉衣服袖子,仿佛与他握手的感觉,让她害羞而快乐,不禁低头偷笑。见书籍摆放在书桌上,她走过去,拿掉上面压着的一个塑料书夹,好奇地翻开,里面是一张软软滑滑的塑料页,里面夹着一张张风干的叶子。
这都是她常见的植物,却不知他这样做的用意。他在她眼里,就像山谷中突然冒出的珍奇菌菇,有着费解的斑纹,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去研究。她又拿起另一本杂志,密密麻麻的文字中间,突然出现波澜壮阔的风景图片,有奇特的红色原野,洁白的山峰,靛蓝色的河流,连绵不断的灰色山峦。偶尔见衣服美丽的女人或者男人……在封闭而古老的环境中成长的她,暂时不能理解画中的内容,却看得兴高采烈。突然有火光从远处走来,她赶紧抛下书籍藏起来。
“珍秋,是你吗?”昏暗中传来他的呼唤。
她不敢动,直到烛火走进房间里,把彼此都照见。他看到她已退到角落里,咬紧牙关,用一种受惊小兽般的眼神瞪他,十分胆怯。
他没责备,而是说,“你怎么不点灯?”
她绷红了脸,死咬住上唇,不说话。
他看了一眼凌乱的桌面,没再多问,将煤油灯放在桌上,把被翻乱的书归拢好。然后他转到床头去整理黑背包,从里面抽出一个黑色四方大铁盒,放到桌子上,俯身摆弄那只盒子,过了一会,盒子盖上发出一道蓝光,仿佛施魔法似的,显现出几个字母,接着是诡异的图画在跳动,转变,一副接着一副,逼真得让她感觉害怕,心扑扑乱撞。
“我们到院子里去看。”他说,端着魔法盒子走出去。
多年后,她来到城市,才得知他手里的模仿盒子叫笔记本电脑。
那一夜,月朗星稀,微风清幽,他们坐在石磨上,男子腰板立直,女孩身体偎依。稀薄的月光曼妙如纱,轻轻地将他们笼罩。他为她打开了一个又一个文件夹,从旅游胜地一直看到城市森林,逛完蒙古草原再去青藏高原,从海南三亚出发再到澎湖群岛……她看得惊心动魄,初次认识到外面世界的奇异,惊喜无穷无尽。那时,她对他心生了崇拜式的恋慕,就仿佛在庙宇里仰望神的慈祥。
他操作电脑鼠标,又点了又点,给她介绍各地的建筑。从外国到中国,从皇家遗址到民宅文物,看到几幅熟悉的房子,她说,“这个地方我到过,妈妈带我去烧香。”
“这是你们附近很著名的宗祠,我刚到这里时拍的。”他补充解释,“你们这里的石鼓很奇特。”
“这不算什么,”她自得地说,“我知道有个地方还有石鼓,而且比这个还大。”
“真的?”他惊疑,“在什么地方?”
她朝天上指了指,“要爬山,在山那边的那边,差不多爬到山顶。”
“远吗?”
她想了想说,“我和隔壁阿丽上山捡柴火的时候到过两次,那里到处开着白色的花。”
次日新娘出嫁,他充当全程摄影工作,为新人拍婚礼照。她和村里一个高个子的大男孩成了他的助理,一个举着银色反光板打光,一个替新人整理衣着与造型。拍摄现场,众人围观,仿佛在看一出新戏,个个面带好奇。新人身穿今生最华丽的衣裳,在摄影师的烘托下,成了万众焦点。而她只是凝望他,双眼深深扣住他的一举一动,就像是对某个标志加深记忆,带有纯粹的不舍与眷恋。他确实令她喜欢。
拍摄完毕后,她黏住他要求看照片。他依了,当即翻出几张使她满足,眼神里全是宠爱。只要她要求的,他必定给,从不吝啬,开始和最后都一样。
看相机视窗里华丽的新娘,她羡慕地说,“我结婚的时候也想照这样的,你会帮我拍吗?”
“如果有缘分,我想我乐意。”他说。
“缘分?”她追上去问,“缘分是什么?”
他思索一番,“就是我们还能见面。”
“你会走,是吗?”
“当然。”
“什么时候走?”
他无声地笑,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有人叫他过去,他挥手表示就来,然后回头对她说:“上山拍了大石鼓之后。”
她连忙说,“我认识路,我带你去。”
他只是微笑,愉快地大步离去。
她站在原处,探着脑袋望他消失在院门口。熙攘的人群来来往往,不断更新她的视野,能留在她的脑海里化作烙印的,却只有他渐渐逝去的黑色背影。
5.旅行
清早,他们在村口交叉路上相遇。看似不约而同,其实谢珍秋早等在那里,在柔和的初夏阳光中漫不经心地割猪草,穿一件崭新而合身的桃红衬衣。他不想打搅她,悄然折入上山的路。她则尾随其后,没敢做声,暗暗保持着两人距离。其实他早已发现了她的动机。
“今天不用上学?”他驻足,回头问。
她把背篓往肩膀上挎了挎,提着镰刀闷头越过他,手脚麻利地抓住斜坡路上的一丛肥嫩的艾蒿,用镰刀收割掉,然后才转身回答道,“要把活儿干完,才能去上学。”
他沉默,从她身边走过,独自进山。她跟着他,仍然保持一小段距离,却能随时发现对方。俨然之间有种刻意保持的默契,彼此心照不宣。走到半山腰时,她突然对他喊,“哎,走错了,那条是绕下山的路!”
他疑惑地回头望了她一眼,脚下分明是一条脚印清晰的小路,有几分不确信,又继续往前。而她又在身后喊,“你该往那边走才对。”
他顺着她所指的身后望,不远处是一片铺满豆科植物的石灰岩,怪石嶙峋,分布如棋盘,没有明显的路线,而女孩执著的眼神告诉他,这并非戏弄。
“路在哪里?”他质问道。
“爬过去,”她淡定地说,“很快就到‘三山坳’,然后就上中央那一座山。”
“只有这个办法?”
她不太明白他的话意,而是自信说,“我们都是从这里穿过去的,很快,太阳正头顶时就到了,我带你去。”
他接受了她的建议,并非是无从拒绝,而是喜欢她骨子里的朴质率性。
她在他面前,手脚并用、连爬带跳地越过片片岩石,矫健的姿态仿佛一头小花豹,虽然力量欠缺,却经验丰富,浑身是立足于世的勇气,不会让人担忧她会偶然受伤。对她而言,就像对待每一项与他有关的工作那样,她都会用心去表现,做到最好,不留遗憾。
阳光当头时,他们翻过了石灰岩群。顺着山羊小道从山坳处进入一个小峡谷,遇到流势匆匆的野溪,再沿着狭小而地势复杂的溪岸顺水往上走。两岸石壁嶙峋,岩体被苔藓层层裹成翡翠色,裂缝里灌满活力四射的蕨类植物,偶有满开着紫色花串的荆棘和藤萝由头顶悬下来。越往深处植被越茂密,几乎成了一条绿隧道。阳光被枝叶隔离,光束像破布条一般从头顶射下,世界忽明忽灭。泥腥味和草木香混合在空气中,簇拥成片的野水芹嫩得泛黄,野百合悄然盛开在石缝里。世界多么幽寂,只有他们坚定有力的足音回荡着。
大约走了一小时,渐渐地,有色彩斑斓的落叶和大片的白色花瓣顺溪水飘来。花香幽幽,皮肤和头发能感觉到水汽在加重,光线稀少,蕨类繁多。隧道越走越狭窄,巨石成堆,没有路,唯有溪水跳过石堆激越而出。他们只好涉水前行,手拉手,淌在冰凉而湍急的溪水里,相互协助,爬过乱石。他从清澈如许的山溪中寻找透心凉的快感。对于她来说,这无疑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旅行。
越过乱石堆后,他们走到了尽头,被一扇高约三米的石崖阻拦。石壁顶部被巨大的藤萝植物缠绕,一根根手腕大小的老藤杆从枝叶中伸出,沧桑粗狂得就似一幅写意画。溪水由上倾泻,形成一条稀薄的水帘,四周水雾蒙蒙,笼罩住他的视线,使人不由升起一丝迷惘。
“从这里上去,”她拔出镰刀,砍掉藤萝周围的荆棘,“爬到上面就到了。”
他抢去她的镰刀,“让我来。”
他抬头看上方,好像是一片平地,能闻到强烈阳光炽烤大地的气味,以及蔷薇花香浓烈刺鼻。他把镰刀衔在嘴里,手抓藤条攀岩而上,一边探索一边开拓。爬到上面时,他惊呆了,眼前是一片圣洁的白色花海,野蔷薇把这里占领,把万物层层包裹。此时,正值花期,花团灼灼,白色的花朵铺天盖地,在残檐断壁上傲然向阳,将这片看似很早就被人类抛弃的地方,映衬出某种不可言状的神圣感。
他慢慢地朝里走,震惊感越来越重,喜悦和讶异,让人几乎想高喊。在他看来,这里像是部落用于祭祀的场所,或者这里曾经是一处庙宇,虽然已败落到被野蔷薇埋葬,那些有规律的石柱,以及挂满蔷薇的藤条,古老的苍柏和云杉,羽毛艳丽的大鸟在葱郁中影迹诡异,发出的古老而苍凉的鸣叫,都在向来者传达来自古老时代的密语。
“给我镰刀,”她向他伸手,指着前方的一堆蔷薇说,“石鼓就在那儿,都被白花盖住了。”
“让我来吧。”
“我能行,”她对他回头笑,“然后你赶快拍,有可能会下雨。”
他也看到厚实的乌云正从天边游来,做了一个OK的手势,由她做向导。在两人的协作下,巨大的石鼓露出了来,直径至少两米,鼓面雕刻着线条朴拙的古老的图腾,中央的太阳神标记清晰可辨,仿佛是从远古抵达此地的文明,能隐约听到巫师的咒语在喃喃。
他兴奋极了,不停按相机快门。拍完一处,又听到她在不远处喊,“这边也有,你快过来看。”
她清楚他想拍什么,将曾经见到的风景都重新翻出来,如数家珍般的全面展示。等他走过来,她已去到另一处,用镰刀去撬开蔷薇花毯下尘封多年的奥秘。
突然他对她说,“你站过去。”手指着一处蔷薇稠密的花墙。
她不解他的用意,乖顺地走过去,站好。
“自然一点,眼睛看我。”他弓身抓取角度,“好,再来两张。”
她幻想着他眼中的自己,努力需找到最佳状态,又害羞又想表现,有些紧张又满怀喜悦,轻轻抿嘴。她认为这一刻是美的,即使多年后再见这幅画面,事实完全与想象吻合——强烈的阳光将身后的蔷薇花映得皑皑如雪,消瘦的女孩,身穿桃红色棉布衫,两条小辫有些散了,上面还悬挂着攀岩时裹走的草籽和叶片;眼睛乌亮,羞涩而淳朴。
“这是我长这么大,最有仪式感的一次拍照,郑重得让人不舍得忘掉。”她对我说,“我记得他是单脚跪在地上,仿佛王子向公主求婚,那么虔诚美好。只可惜,下了一场连夜不停的暴雨,把一切甜味都冲掉了。”
6.暴雨
原路返回时,天气骤变,狂风呼啸,雷电降临。他们还未走出峡谷,就稀稀落落地掉雨滴。他这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出门时忘带雨具和防水雨罩,只能临时避雨,等雨停后再走。
她带他躲进溶洞,那是伙伴们平时放羊时休息的地方。洞口不大,被灌木掩映,钻进去却是个圆形大厅,有阴风从八方吹来,貌似别有洞天,只见石壁上柱幔重叠,扑朔迷离,呈现出任人想象神驰的景物。神奇的溶洞让他喜出望外,他打开闪光灯,用相机对其探秘。拍到大厅顶层高悬溶锤,石笋拨地,石柱擎天,瑰丽的钟乳石散发粼粼晶光,恍如置身于世外天堂。他浏览刚拍到的照片,不禁笑着摇头感叹。
她坐在微光能照到的石头上,目光始终锁住他,保持长久的静默。这是她留给他的唯一印象。却不知这幼稚的外表之下,隐藏着盛大的记忆,不管过了许多年,她都会将这些细节记得,就像敲入骨骼的钉子,带着楚楚鲜活的感受。
他来到她身边坐下,低头摆弄相机,问她,“是谁告诉你们这里有石鼓的?”
“没有谁,我们自己发现的。”
他吃惊,特意看了她一眼。未成年的孩子,神色坦然,性格率真,骨子里有种坚忍,是城市花朵们所不具有的力量。与她相处,他感到轻松愉悦,心无负担,那感觉就像他每次出差飞离城市时,透过飞机窗看到云朵从身边飘过。
他笑了笑,又问,“从多少岁起,你就开始自己上山了?”
她想了想,“三岁!”
他惊叹,伸出大拇指。
她得意地咯咯笑,“小时候爷爷背我上山放羊,下雨了,我们就和羊躲在这里。”
他摇头长叹,表示敬佩。
过了一会,她主动问,“你的家有大海吗?”
“不,我小时候是在城里长大,那里只有小河。”
“那……你见过大海吗?”
“嗯。”
“长江是不是流向大海?”她兴奋起来,“大海真的是蓝色的吗?”
他笑,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地球上所有的江河都流向大海。海有许多种颜色,有时是红色的,有时是浑浊的灰紫与黯蓝交替,有时是洁白的,带咸味,像眼泪一样。”
“真的?”她将信将疑,“可老师说是蔚蓝色的大海。”
“不信,我寄相片来给你看。”
“好啊,你会寄多少张?”
“你希望是多少?”
她狡黠地笑,“老师说全世界有很多海,我都要,行么?”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点点头。她欢欣地拍手叫好,快乐地畅想收信时的情景,还说要给老师看,向所有的小伙伴证明,海的真实面孔。然而,九年后才在纪念展上看到他为她拍摄的海景,果真和记忆中的大海不同。那些水岸衔接的沙滩上,遍布人类的垃圾和来自海洋深处不可预测的生物遗体。茫茫苍洋,其实是大地断裂的缺口,潮汐不定的波涛,是那些晒不干的泪。
天不作美,暴雨一直下,伴着闷雷阵阵,势头不曾减弱。他们每隔半小时就出去探查天气,等来的却是天色渐暗。等天完全黑了,他们还是没下山的机会,被迫困在溶洞里。
他靠在户外俱乐部学到的办法生起火,用随身携带的铁水壶接雨水,吊在火里烧成开水。两人围着火堆,坐在石块上,分享身上仅有的压缩饼干和巧克力。她喜欢甜食带来的快乐,异常欢喜,仿佛是在体验一件前所未有的趣事。
深山溶洞中,篝火熊熊,映红彼此的脸。闲得无聊,他便问她关于山里的故事,不管她怎么胡说八道,都不会质疑,惊讶,鄙夷,一切都是全盘笑纳。她在他面前畅所欲言,毫无顾忌,没有防备,变得十分外向,好像和关系要好的闺蜜交心长谈。她对他,正如他对她好奇,也问了他不少情况:城市,工作,喜欢,憎恨,习惯,唯独没有爱情与婚姻。
她不曾想过,当时的他已是个已婚男子。26岁,与相恋4年的女子结婚不到半年。天真的孩子,相见恨晚地发现了他的美好,竟在心里偷偷希望,此情此景,永年永日。
7.分手
台风暴雨下了两夜,他们直到第三天清晨才下山。在曾经相遇的岔路口道别,他说谢谢,她说再见,两人心满意足地背道而驰。
她知道他将要离开村子,心中留恋无限。走几步,她回头寻找他,看不见人,非常不舍,又追过去大声喊:“别忘了寄相片来!”
他驻足,转身对她挥手,“记住了!”
她双手捧在嘴边呐喊,“有缘分你就回来,给我结婚时拍照!”
雨后山野阳光充盈,小道上茫茫翠绿,不见背影,唯有他的声音回荡在空谷中。他说“好嘞”,她自己跟着念“好嘞”,细细咀嚼话中的含义,幻想着再次见面时的喜悦,甚至预见了她长大后,身穿色彩艳丽的嫁衣,在他面前妖娆如花的情景。她认为,他一定会赞扬她的美。
然而,分手不到一小时,他们又见面了。
这次相会非常不愉快,他被五花大绑押到她眼前,彼此不知究竟错在哪里。
原来,越默刚回屋收拾行李打算与房东道辞,却有一群村民火气冲天地闯进来,黑压压地围满了屋。他感到奇怪,来者面目凶恶,言行不善,不像是来送行的。领头的村民问他是不是跟村尾谢家的姑娘上山了,他不撒谎,点头说是。还来不及问清缘由,几个壮汉就围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往背后扭,不问青红皂白地给他套上绳子。
他被押上山,送到她的家中。院子里站满了男女老少,见男人们押主犯进来,都自觉地分开一条道,用鄙夷的目光打量他,用手指他,说着听不懂的语词。
虽然如此,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被驱逐,带有强烈的羞辱和惩罚,就像对待一个强盗恶贼。
进入正堂屋,空间被围观的村民挤满,里面光线微弱,空气憋闷。他看到摆在正中央的靠背竹椅上,坐着村长和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其中干瘦如煤炭的那位在贪婪地抽旱烟抽,轻蔑地抬眼看他,那目光是一种严厉的拷问。另一位坐得端正,神情肃穆如法官,村长探头与他低声交换想法,态度上非常尊重他。
他不明白为何得此招待,主动向村长发问。鉴于他们此前的交情,他曾给他的照顾,两人有在屋里推杯换盏的交情,此刻在场的所有人之中,他唯独指望他。可村长并不接受他的求救,冷漠地站起来,对右边的旁屋叫了一声。窗帘被掀开了,谢珍秋被一个中年妇女牵出来,头发蓬乱,神情落魄,身上还是上山时穿的那件桃红色小衫。
原来,下暴雨的这两天,家里人都在四处找她。刚回到家里,她看到奶奶面容憔悴地坐在屋子里,母亲立马跑过来,抓住她盘问不休……
村长拉谢珍秋来到他跟前,要她指认,是不是和这个人上山的?
她一直低头含胸,根本不敢看他一眼。
村长无奈,反过来审问他,“你到底对这小孩做了什么?”
他凝眉思索,莫名其妙,“没什么啊……”
“没什么?”村长的脸骤然铁青,“你把人家的女孩拐上山两天两夜,我就不信,你什么都没动。”村长不服,又转头问她,“阿秋,他真的没对你做什么吗?”
她惊恐地看着村长,紧张得头脑发空。母亲则推了她一把,用方言责问,并催促她快说。
她无助地回头看母亲,面对在众人的期待和注目,咬紧嘴唇,眼泪哗哗落。母亲更急了,干脆揪辫子把她拉到他跟前,要她指认。而她却只是奋力往后退,极不情愿地抱头大哭。母亲更生气了,使用蛮力扯开女儿的手臂,逼她面对他。而她哭得惨厉,不敢当众向越默倾诉自己的无辜,也不知该如何向父母证实清白。听大人们那么说,她也怀疑自己就这样给毁了,今后遭人嫌弃,不再快乐,求不到幸福。她以为,就因与他度过不为人知的白天黑夜,人生就此破败,只能背负着母亲所说的千古恨永世孤独。
孩子的不配合让母亲感到耻辱,态度更粗暴了,挥手就给她的屁股几巴掌。她反抗,被母亲抓住手一直打。她不妥协,身体左右躲,哭喊剧烈。
“别打孩子,你们这是在变相逼供!”
他洪亮而干脆的声音让世界突然静下来,村民们面面相觑,对他的袒护进行各种猜测,目光更加疑惑。
母亲还在训斥,女孩只懂得哭。村长也烦了,与正堂上的老人商议对策,建议给孩子验身,以此求证。
谢珍秋被母亲强行拖进旁屋里,悲烈的哭喊声刺人耳膜,百年老宅都为此灰土腾飞,神容哀恸。那场面让人看着不忍。他感到心痛,已不想去究问对错,惭愧得自责起来。过了几分钟,一个中年妇人旁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条靛蓝色裤子,是之前穿在她身上的。
正堂上的老人们依次检查证物,见到上面的血迹,全都面容失色。其他人也都凑过去看,有的啧啧摇头感叹,有的鄙夷地掩嘴而去。
村长拍案而起,喝声道,“什么都不用说了,送去派出所!”
他不服,扭动双肩反抗,“我没有罪!”他冤屈的声音始终回荡在押刑路上。
可是无人理他,裤子上的血迹就是铁证。全村人都认为他诱拐女孩,做了天地不容的丑事。并浩浩荡荡地跟到派出所,以求最后的公正判决。
8.九年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她说,在我面前愧疚地挠头,身子伏在桌面上,头渐渐低下去,“他一定非常恨我,是我侮辱了他的清白。”
我愈加不悦,起身走到咖啡机边续杯,以此掩饰内心的澎湃,有些不能接受:越默迷恋拍海景,全都因为她。
谢珍秋站起来,满怀期望地问我,“你说,他会原谅我吗?”
她妄想从我这里得到安慰和解脱。希望自己犯下的错,还有更正的机会,就像写错一道练习题那么简单。可惜,人生仅此一次,有许多事都是初次,许多人,去了就不回。
“你认为呢?”我反问道,但愿她能在反思中领悟到人间的事实。
“我不知道。”她低落下来,“那件事发生不久,父母就带我和弟弟进城打工了。他没有我的新地址,我也没收到他的来信或者照片。可我真的很想再见到他。”话说到这,她哽咽了。
我转过脸,羞于直面,以免让她发现我已双眼湿润。
离开村庄后,女孩坚持做一件傻事,等某年某天,奇迹般地收到他寄来的照片。她在默默地寻找他,通过各种可以实施的办法。由于当时忘了问他的名字,寻找难乎其难。终于,在网上她看到《石鼓》的照片,问了好多人,打了无数的电话,总算知道他在这里,可惜,持续了九年的寻找,看到的只是一场告慰亡灵的摄影展,以及我——为爱郁郁寡欢的女人。
她说,直到在城里的学校读书后,才明白,靛蓝裤子上的血污只是少女的初潮,绝非处女血,或许是当时受到刺激,身体提早出现青春期反应。关于身体的秘密,她知道甚少,需要生命给予很多的教训和学习机会。而她,一开始就清楚,他未曾如大人说的那样,侵犯过少女的身体,而是盗取了她最初的感情。
这种感情,需要她历经岁月的沉淀后,才能辨清它的性质。
故事讲完后,谢珍秋又再次问,“那张照片能给我一张吗,卖给我也行,多少钱我都买。”
我瞥了她一眼,犹豫不决,苦恼极了。如果我让出了这份爱情,那么,就等于向越恒妥协了。
见我沉默,谢珍秋又提出下一个请求,“那么,你能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吗?”
我纠结良久,才说,“是一场车祸。在高速路上,突然被其他车辆追尾,毫无征兆,他就去了。”
“是在这个城市里?”
“对。”
她信以为真,遗憾地叹息不止。最末,问我越默的墓址,说是有话要当面讲。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在白笺上划出潦草几字,极不情愿地递过去。她则急切地夺去,低头看了数遍,脸上流露出欣慰的神采。甚至激动得把纸签捂在胸口,用梨花带雨的声音连声道谢。不难看出,她对他情意甚重,愿意承受他带来的荆棘埋在肉体中发炎的感觉,并且珍惜那些遗憾的痛。
她走后,我还坐在原处。独处的空间,逐渐暗下来,无需再苦苦掩饰的内心,压抑住的感情在寥寥心野上如钱塘海潮沸腾咆哮,一直把人扑倒在桌面上。
我伏案呜呜地哭起来。
越默,我的爱人。纵然肉体已幻化成灰,关于他的一切却风生水起。谢珍秋带给我不小的惊动,她抛来的记忆,是一根历经山风雨露腐蚀多年的绳索,把我的精神牢牢捆绑,不得动弹。我怎么能原谅他的死因,接受那引以为傲的所谓爱情,是如此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