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兄弟呀!雨偏往破屋里下呀!你滋柱哥又不在家,这是要把我这个残废了的老太婆往死里逼呀!”说着,滋柱嫂子就流下了眼泪,旁边的女儿小嫚也跟着啜泣起来。
赵滋柱是赵滋味的伯兄,他的媳妇,滋柱嫂子在三年前得了脑血栓,后来好了,但是却得了后遗症,什么事也做不了了。家里还有两个女儿,上学也要花钱,眼看着过不下去,赵滋柱后来就出去到南方打工了,留下滋柱嫂子和两个女儿在家过活。他这一出去,除了第一年年底给家里寄回来两万块钱,后来就一直杳无音信,既没有再寄过钱打过电话,也没有回过家。
“滋味叔,二婶今天给我妈送了个挂历去,我妈让我挂在墙上,换下去年旧的。二婶看着去年那张旧的,发现不对了,贴纸已经被撕裂了,上面的圣母像和小孩子被分开了。我和我妈细细一看,原来我们家屋里的墙上早就有了一道裂缝,差不多从地上到屋棚上,长长的一道。”小嫚红着眼睛,和赵滋味村长说着。
“二嫂就说这是天上下来的惩罚,给我们赵家庄的,我就慌了,我们家又没有犯过什么错,怎么就到我们家了?这是成心要我们滋柱家的完蛋呀!你滋柱哥还不在家,我一个老太婆,家要是塌了,我连吭一声都坑不出来呀!”滋柱嫂子接上女儿的话头,继续说着,话语里满是哭声。
赵滋味听到疯二婶又在传谣言,心头就疙瘩了一下,后来又听到了“天惩”,更是满脸的不愉快,心里就又堵着了,一个劲地抚摸着胸口。赵滋味的老婆从一旁走了过来,用手点了点赵滋味的头,安慰滋柱嫂子:
“嫂子别害怕了,不是还有你滋味兄弟吗?他当村长一天,就算不照顾那些旁姓,还能对咱一家人当做看不到?我看呀!你就先回去,哪天和我滋柱哥联系一下,寄点钱回来,买一袋水泥,抹一下就行了,还怕什么麻烦?”
滋味的老婆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几句话就把滋柱媳妇送走了,但是,第二天,就不是几袋水泥的事了。第二天一大早,村里至少一半村民,围在了赵滋味的小汽车旁边,乱哄哄地说着话。人群里,夏家的人,大都很愤慨地吵着,赵家的虽然不是那么大声,可也在朝赵滋味说着什么,其他一些小姓,被挤在人群外面,只有听着这两姓人说的份儿了。大家说的是同一个事:墙裂了!
这下,赵滋味昨天晚上所担心的“天惩”终于还是被疯二婶说中了!
赵滋味这下子有点乱了。
滋柱家墙有裂纹的事在村子里经过疯二婶的传播,昨晚几乎家家户户都提着蜡烛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检查了,而且,出人意料的是,几乎每家都发现了墙上的裂缝,不只是滋柱家一个。这可把大伙的都急坏了,天一亮,就围在了赵滋味小轿车旁。
“村长,这事可不是一家两家呀!这可怎么办呀?我这是刚刚盖起来的房子,娶了媳妇还没住上几天呢!”赵老实家的小子在人群里说,他哭丧着个脸,肿起的眼泡说明他昨天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赵滋味,我说不让你把村里的地卖给碳素厂的,你就偏卖,这下好了,惹怒了土地爷了吧!二婶说了,这是天惩!我看你怎么去收拾这烂摊子!”夏“开会”在人群里喊了出来,今早他没有呆在卫生室里看病,而是随着人群一直找到了村委。他一直是夏姓里面敢和赵滋味对着干的,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党员,虽然不是干部,却也经常出去开会,开会回来就和大家大谈会议精神,人们就送他个外号叫“开会”。
“夏开会,你别在这瞎嚷嚷,卖不卖地是村民们说了算的,不是你去开个会就能决定。村里有什么事,还有村委会呢,你们家的夏胜男不也在村委吗?你咋不朝她嚷嚷?你有能耐就多治好几个人的病呀!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赵滋乐赶到了,正好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一股子气全发在夏开会身上。
“我们家的夏胜男是在,可是她没有请全村人吃饭才当上村长呀!她是大学生,是凭真本事上去的,你们算啥?上去了也不好好干,就是为了卖地,不把祖坟卖了我看就是赵家庄的福分!”夏开会丝毫不示弱。
人群越聚越多,外面的人干脆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在那看着热闹。里面围在赵滋味车旁的人,渐渐地也忘了本来要干啥。赵滋乐和夏开会的吵架慢慢地升级了,双方都吵红了脸,几次差点挣脱开劝架的人,厮打在一起。骂得也越来越难听,有的、没有的都骂了出来:
“村里面卖了那么多地,钱呢?都叫你们赵家扣下了!修路修到赵家人的门口,路灯也安到赵家人的眼皮底下,赵家庄是你们赵家的?没有夏家就没有今天的赵家庄,你们这些泥腿子!”夏开会说着。
“泥腿子?对,我们就是泥腿子了!你们夏家好!你们夏家太精明!你们把村里的砖厂独吞了,挣的钱都塞进了自己的腰包!我哥要给村里修路,不卖地哪里来的钱?还被你们说三道四,你们夏家就是恶狗乱咬人!”赵滋乐丝毫不示弱。
“你们赵家的女的出去做鸡,你们败坏赵家庄的风气!”
“你们夏家不把夏胜男嫁出去,找个上门女婿干吗?你夏开会怎么都快老了还不结婚?谁看不出来呀,就是为了她和你夏开会见面方便!你们夏家真是精明!”
人群中,沉默的人也渐渐地听不下去了,声音开始一点点的起来。先是赵家、夏家的人针对夏开会和赵滋乐,说他们骂得越来越难听,可是,没说几句,赵家和夏家的人开始相互责难了,劝架的人也渐渐不再拉着赵滋乐和夏开会,而是以他俩为中心,自动站成了两拨,中间隔着赵滋味小汽车正前方的空地,相互对骂着,指指点点。赵滋味的车子停在两拨人中间,他还没有下车,一对小眼睛也一动不动,手指机械地打着方向盘,金戒指一跳一跳的。
人群马上就要失控了,赵滋乐和夏开会已经在车前面相互推着对方,他俩身后的人,也都跃跃欲上,村里其他小姓的人都自动闪到了一边,看着村里这两个大户就要打起了。
眼看得两拨愤怒的人群就要融合到一起,已经能看到有人手上拿起了砖块。赵滋味还在车里,眼前的方向盘已经被他敲打得旋转了起来,他脸上的沉默也变成了愤怒。就在人群中的拳头要接触时,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来了:
“都停下!”
一个声音是车里的赵滋味,另一个,是在人群外面的夏胜男。
所有的人都停在了那里,仿佛听到了不可违抗的命令。赵滋乐看着车里的赵滋味,夏开会循着声音看着人群外的夏胜男,都定在了那里。人群中的骚动渐渐平息了,只是赵滋乐和夏开会,虽然还在用眼睛侧视着对方,可也只是看着而已,并没有什么动作。
看到人群静了下来,夏胜男穿过人群,走进了村委的小院子,赵滋味也从小车里下来,跟了进去。赵滋乐又用眼睛狠狠戳了几下夏开会,也朝小院子走去。最后,只剩下了小姓的刘波,在人群外面小心翼翼地和大家说:
“回去吧!赵村长和夏主任会给大家一个答复的,各位都先回去,该做饭的做饭,该上班的上班。都散了吧!”然后,他才最后一个走进了村委的小院子。
夏胜男的爸爸在村里也是个能耐很大的人,也是村里第一个上完高中的人。在他们这一辈里,夏胜男的爸爸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胆识胆量,仰仗着国家渐渐宽松的政策,白手起家,从小做起,自己养鸡养鸭,赚了钱,承包下了赵家庄的两座山,在上面种果树。老天开眼,后来有人发现后山的下面不是石头,而全是煤,黑色的金子!在那个年代里,个人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去采一座山,可是夏胜男的爸爸还是找到了发财的方法,他把山的开采权卖给了“天源煤矿集团”,得到了一大笔钱不说,天源煤矿还把夏胜男的爸爸聘为了终身的工程师。自此,夏胜男家就不再和赵家庄其他人一样了,他们又有学历,又有财富,而夏胜男本人,因为他的父亲,得以第一个走出赵家庄,念完了大学。
但是,夏胜男的爸爸却只有夏胜男一个女儿,他在赵家庄的一切都只能由夏胜男来继承,因此,夏胜男的爸爸一定要夏胜男回赵家庄,而且,为了女儿永远留在赵家庄,他要寻觅一个养老女婿。可是,谁家的孩子肯去给人家当养老女婿呢?后来,只有邻村一个从小没爹没娘的小伙子,入赘到了赵家庄,当了夏胜男的丈夫。夏胜男是一个大学生,她的丈夫初中都没毕业,她和自己的丈夫没有多少话题,能过下去只是因为父命在那里。索性,她的这些个人的事情也就不管了,她始终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一是做好自己村委妇女主任的职务,二来呢,帮父亲打点一下家里的事,最后,就是顶替爸爸在煤矿的工程师头衔。
上次差点发生在村委会门口的群架事件后,夏家和赵家就更加不和了。后来四个村委的进去商量了,结论是先把墙裂的事报到镇里,等待镇里的答复。
不久,在春天快结束的时候,一块醒目的牌子立在了村头村碑旁:
地质危险区,请勿靠近!
每天,人们从村头经过都会看到这块牌子,起先人们还对它有着好奇,一个劲地打听这块牌子的来历,它代表着什么,可是,在经历了几个月的风吹日晒之后,牌子原本的白底红字,也失去原来的光彩变得暗淡,人们经过它的时候,也不再是那么饶有兴致,而是就当它是个寻常物件一样,它的存在就像日出日落一样合理。
这块牌在它一开始出现带来的种种疑云,也渐渐在后来的日子里,被各种各样的事实或者谣言不断充实着,最初赵滋味当着全村村民说的是:
天源煤矿,把我们的地下,都挖空了,所以,地面才会下陷,大家伙的墙上,才能看到那些细缝缝。但是,这些,都不要紧!专家说了,地面下陷幅度,还不足以,达到震塌房子的程度!所以,大家完全,可以放心地住!该怎么上班就怎么上班,完全没有影响!那块牌子,是领导,让立在那里的,和大家一点点的关系都没有!具体什么办法我们听上面领导的,好了,散了!
后来,渐渐有了各种补充。
赵滋乐在他的沙发厂里开始补充哥哥的话:
这全是夏家的造孽,夏胜男他爸的煤矿里不是煤,是咱们赵家庄的血呀!这个能挖?天源煤矿每天都在挖,那就是天天在抽我们赵家庄的血!那还了得,我们赵家庄的气数尽了!夏家倒是肥了,可是其他人呢,庄都没有了呀!他就是拿大伙的一切去换钱。
后来,夏开会听不下去了,每一个到他的卫生室那看病的,都得听他说一遍他的话,不然,要么就是不给人看病,要么就是服务很差:
我去镇上开会的时候,听到镇长说,是镇长单独和我说,他说,咱们赵家庄下面没空!挖煤就是打洞,谁家地底下没有几个老鼠掏的洞?怎么没见屋子塌了呢?几个小洞,能把赵家庄底下掏空?是因为咱们这里的地质!赵家庄前后夹山,村子后面还有条河,这是什么呀?这就是地质灾害区,地质灾害区是什么?这样子说吧,山在长高,咱们村子在中间,就把咱们村的地给往山上拉了,拉的时间久了,地上的东西都被抻长了,所以房子才有裂缝。慢慢就好了,山不长高就没事了,你不信?我是大专毕业的,又天天开会,比赵家那俩兄弟知道得多,你信不信?你不信我我你还来找我看病干嘛?我不看了!
但是,人们每每都喜欢驻足听疯二婶的那个说法:
地下没空,地下怎么会空?空了,还有我那死鬼在下面顶着呢!大家都别怕,昨晚我那死鬼跟我说了,是因为我们这里地方不好,人都活得太累了,玉皇大帝看不下去,他打算给我们转一下运,让我们过新日子!只是从玉帝到我们这里,中间的小鬼吃了太多回扣,我那死鬼和村里的老人没钱给他们,他们和我们闹着玩呢!
疯二婶说的前后不搭,但是,还是有人听了,在以后的日子里,逢特殊的节日或者初一十五,赵家庄傍晚的前山、后山、河旁、祖坟,不时有人去烧纸,烟雾一阵阵升腾,又把一阵的不安弥散了在赵家庄。
虽然房子有了裂缝,虽然那个地质灾害区的牌子依然醒目,人们还是雷打不动地在赵家庄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赵滋味平常日子里在村委小院里的时间长了,隔一段时间就会看到有些陌生的小轿车停在村委面前,看到赵滋味前前后后迎进去送出来,脸上像开了花一样。夏胜男却相反,不仅没有去村委,甚至,连家门都不太出了。这对于之前在村里经常出现,见了不管是赵家还是夏家的长辈都亲切打招呼的她,无疑让大家肯定了一件事:
夏胜男不愿意出门,是因为她有愧于赵家庄,煤矿就是她爹开的!
赵滋味领到了上面领导的命令,开始挨家挨户去探查情况了。赵滋味领着刘波,带着夏家那一块的村民代表,首先进入了夏大爷的家。夏大爷当时正在院子里侍弄一棵枸杞树,家里那棵巨大的桐树投下的阴影盖住了夏大爷。赵滋味也走进那片阴影里。
“夏大爷,你们家的房子有没有裂纹呢?我来给你们看看!”
赵滋味先是在夏大爷的院子里溜达了几个来回,一脸幸福的样子:
“我赵滋味一直说要活得有滋味,你看你夏大爷才真是有滋味呢!这家里,哪里都那么顺眼,呆在这里就是舒服。等我老了,也要盖个你这样的院子,种树种花!”
夏大爷摘了老花镜,也看了一圈自己的院子,坐到一旁的躺椅里。
“滋味呀!这件事,你怎么看的?”
赵滋味示意刘波和村民代表进去和夏大爷的老婆看房子情况,仨人刚要往屋里面走,却被夏大爷喊住了:“你们不要看了,我家不要紧!我就不相信,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能把我吃下去!”又看着滋味,“你怎么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