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庄落了一场大雪,到傍晚的时候雪停了,但风还密密的,吼啊吼的吹着。地面一旮旯白,白雪的反光使得天以加倍的速度垂下来。
落雪狗欢喜,雪还下着的时候能看见它们在雪地里摸爬滚打,围着草垛咬尾巴,现在它们都团在家里的某个角落不出来。它们玩耍的痕迹被风和雪抹去,雪像刚出水的豆腐那样平整,偶尔有人的脚印像一连串的黑窟窿戳在雪地里。在草垛的附近,一些纤细的足印浅浅地铺开,那是麻雀的,在下雪的时候,麻雀喜欢钻在草垛洞里,等雪停了,它们偶尔会跑出来活动一下身体。天再暗下来一点,猫就出动了,草垛洞里它们可以轻易地掏到麻雀,那时候,于雪夜的寂静中,能听到麻雀挣扎的叫声渐渐小下去。
铺盖在屋顶和草垛上面的雪看上去有点沉重,好象随时会委落挂地;地面的雪感觉就很轻盈,也许是铺得太开的缘故,也许因为它再怎么厚,被人踩踏的时候却发出好听的声音,并深深地陷下去。
冬天的这场雪,不会给乡下的生活带来什么大的变化,人们顶多提前做晚饭,吃晚饭,睡觉,而由于天也比以往暗下来得要早,所以这甚至算不上影响。他们早早地在码头淘米洗菜,因为天冷,河水早早地就开始上冻,他们根据这个揣度夜来天气会不知道有多冷,互相叮嘱晚上要早点上床,多盖一床被子。而烟囱里的烟火一到烟囱口就被寒冷激荡没了,远远地看,即使做晚饭的时间,村庄也显得冷冷清清,不像天气好的时候,家家户户烟囱里的烟能聚着升到老高,使得村庄又热闹又温暖人气十足。
因为下雪天,因为北风大,所有的屋子都把门死死地关着,门缝处还要用草把子堵住。即使这样,风依然透过墙壁,冷飕飕地扩展开来,寒冷仿佛从屋顶上掉下来,又仿佛从死人的地下冒出来。这样的天气,饭菜出锅就凉,入口时冰凉,不能暖烘烘地填到肚子里。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门是一幢三间头瓦房面东的墙壁上的门。瓦房坐落在村东头,旁边是一条路,路傍着一条河。敲门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几团被冻僵了的麻雀。
屋子里的是女人甲,她快60岁了,正往嘴里扒拉饭菜,听到敲门声,不想停止吃饭,所以嘴里嚼着饭米絮问,哪个啊。
屋子外面的是女人乙,看上去年纪也五六十了,是个丐妇,背着个褡裢,拄了根棍子,面对着门,饥寒交迫地站在雪地里。
女人乙说,可怜可怜我哦。
女人甲很不想开这个门,可是坏天气容易让人心生怜悯,她还是把门打开了一点。眼前的这个女人乙站在雪地里,煞是可怜。
女人甲问,你多大啦?
风忽忽地呛到屋子里去,天已经微微黑下来,但给地面积雪的白一打,黑幕又撑高了一点。有一家人在把鸭子往岸上赶,但可能水结起冰来了,鸭子嘎嘎乱叫,就是游不出来,于是几块砖头被扔到河里,同时赶鸭子的人鸭滴滴鸭滴滴地叫唤着。
女人乙也看到了女人甲身子后面的屋子里的东西,她先是看到了桌上的饭菜,接着看到被风吹偏的洋油灯的火焰,这火焰看上去很温暖,但女人乙害怕这火苗被风掐灭了,女人甲肯定也怕风使劲地灌到屋子里,所以,门只开了一条缝,同时这条缝还用身体给尽量堵上。
女人乙说,可怜可怜我哦。
女人甲说,可怜可怜,不要装可怜啦,我看你比我要年轻,身子骨也比我强,怎么就要出来要饭呢?
在女人甲看来,讨饭是懒人干的活儿,更何况现在假乞丐多的很,一到冬天,一天能有十几个乞丐上门,女人甲很讨厌这些装出一副可怜相的人,认为人能够自食其力却出来讨饭是没有骨气的。
但女人乙还是说,可怜可怜我哦。好象别的话她已经不会说。这是这个傍晚唯一向她打开的门,所以她使劲往屋子里看,被正在变凉的饭菜所吸引,甚至连女人甲的问话也有点听而不闻。
女人甲再次看着女人乙,心想,她肯定比自己小,但看上去可怜巴巴,不象是装的。她也应该是一个母亲吧,有自己的孩子,她出来讨饭孩子怎么同意的,她怎么会不顾及孩子就出来讨饭的?肯定是活不下去才出来讨饭的,如果能对付着过日子谁想出来讨饭呢。
女人甲问,你有孩子吧。
女人乙被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孩子?她用舌头舔舔发苦的嘴唇。当然有孩子了,和你一样,我也是个母亲啊,只可惜我这个母亲没有你这个母亲的福气。她羡慕地看着屋子里,火苗还在闪来闪去,屋子里的东西有点扑朔迷离。
女人乙近乎哀求了;她对女人甲说,可怜可怜我哦,给我一点饭菜吧,我还要赶到歇夜的地方。她把一只塘瓷盆递上去,这只瓷盆和捏着瓷盆的手指一样冰冷。
女人甲还想说什么,但她突然把门开大了一点,她说,你进来吧,里面暖和一点。
这时候唤鸭子的声音突然灭了,想是鸭子们终于爬上岸进窝了。雪被静静地散发寒光,北风仍然四下里横行。
屋子里其实暖和不到哪里去。女人甲说,这样吧,我把菜再热热了你吃。女人乙局促地坐在板凳上,却忍不住打量屋子,看得出来女人甲是一个人住着,所以里面东西难免简单和冷清。
女人甲说,你慢慢吃,不急,晚上可以在我这里住上一夜。
女人乙说,你让我进来吃饭我已经记着你的大德了,再让我住在这里怎么可以呢。
女人甲说,我看你也不像是一个坏人,住一夜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家里的这张床很大,两个人睡也不显挤,这床还是我结婚的时候置下来的,用的是椐木,做工也好,所以到现在也没有蛀朽。孩子们都说要扔要扔,但我舍不得。这床睡着塌实啊。而且讲实话,年纪大了换床我也忌讳,换新床睡不长。
除了床,女人甲保留着许多年代久远的家具,木箱,五斗橱,纺车,还有摇篮。年轻的女人甲习惯将纺车放在摇篮旁边,一边纺线一边照看孩子。那时候她肯定心里甜蜜,一些歌谣涨满她的心房,再从她的口里流出来。现在她已经记不起来那些韵律,只晓得孩子从摇篮跑到地上,在地上一个劲地长啊长啊,让人按捺不住地欢喜,后来就忧伤起来,成长从来就是这样,被人期望却不受控制。相反,一些俗语却让人难忘,如:西风西风凉凉,有了老婆不要娘。如:靠男靠女,鼻头朝北。如:养大他的人养不大他的心。
女人乙也开始跟女人甲倒苦经:儿子倒是很好,就是穷,逢发大水地里收成不好,不想连累儿子,不想每天看到儿子愁眉苦脸,咬咬牙就出来了。我活到这么大年纪,也不怕丢人现眼了。
女人甲就叹息一声,呆呆地望着洋油灯的火苗出神。那边女人乙已经吃完饭,很利索地开始收拾碗筷。女人甲回过神来,忙说,不用你来不用你来。女人乙则说,应该的应该的。除了这有点生分的客气,女人甲和女人乙就像一对姐妹。女人甲坐在灶门口烧水,女人乙则用热水刷洗锅碗。她们的身影都有点枯干落寞,火苗一荡一荡的,她们的身影有些些微的晃动。
等到睡觉的时候,女人乙执意要弄稻草打个地铺睡。女人乙是觉得自己衣服脏身上也脏,睡床不好意思。女人甲说,这么冷的天气让你睡地上不是害你吗。女人乙说,我只要有捧稻草就不会冻着。
2
为了增加自己话的说服力,女人乙跟女人甲说了一个乞丐和一个财主的故事:
从前啊,也是一个大雪天,就跟今天这雪差不多大,一个很有钱的财主老爷在外面看到一个乞丐,在雪堆里冷得一个劲地发抖,脸一旮旯白,嘴唇子都发乌发紫了。财主老爷自己穿着厚实的好衣裳,鞋子走在雪地上也不进潮,戴着暖和的帽子,耳朵也用东西捂起来。就算这样,他还是觉得自己冻的脚都要掉落了。他想,这个乞丐到了明天肯定要被冻死了。但是乞丐可不同意这样的看法。他就跟财主老爷赌东道。这个东道是这样的,财主老爷给这个乞丐两捆稻草,这个乞丐就靠稻草要在雪地里呆上一夜。如果乞丐到天亮还活着,财主老爷的家产就都要归给这个乞丐。按理说,这个赌注太大了一点,可是一来呢,财主老爷是一个很自信的人,他认定的事情就是几头牛也不能把他拉回头;二来呢,这个乞丐摸到财主老爷的性格,是要存心夺骗财主老爷的家产了。结果自然是那个乞丐赌东道赢了。财主老爷遵守诺言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乞丐,自己变成了一个穷光蛋。变成穷光蛋的财主老爷反倒认识到了自己以前的好多缺点和坏处,下定决心要好好做人。而那个乞丐,空手套白狼得了这许多的家产后,就过起了大手大脚的日子。因为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总觉得这么多的钱他几辈子也用不完,更何况这钱又是蒙骗过来的,花起来更是不作罪孽。却不晓得就是家里有金山银山,也会坐吃山空的。还没有几年的工夫这份家当就被他败尽了,他又要重做回他的乞丐了。而以前的那个财主老爷经过自己的一番子努力,又积累了一定的家产。乞丐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再去找财主老爷,想要再赌一回。许多人都劝财主老爷不要答应。财主老爷呵呵一笑,说,就乘他的心愿让他再赌一次。依然是选了一个大雪天,依然是两捆稻草,乞丐满心以为能让财主再上一回当。但却不晓得以前他能在雪天雪地里靠两捆稻草捱一夜的冻,是因为他那时候冻习惯了,是一把冻骨头;而经过几年的好日子,他的身体已经抗不住那种寒冷了。所以在夜里,他就抱着稻草被冻的铁般石硬,没有气了。
女人甲说,你真会说古经。等你说到那个乞丐要跟财主老爷再赌东道的时候,我还真怕财主老爷会再输掉呢。
女人乙说,要是那样的话,也就不是古经了。那样人人都要学坏乞丐的样,个个都盼着天上掉大饼,而且还要掉到嘴里头,好不要用手捡,不会做好人学好样了。
女人甲说,以前我死鬼老头子也会说古经,现在都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3
女人甲让女人乙睡床,女人乙还是不肯,说自己脏。
女人甲说,要说脏我也不比你干净到哪里。年纪大了,天气又冷,我也是有个把月没有澡洗了,年纪越大就越不活络,好多事情都要依靠人,自己是做不来了。而且我还有个毛病,就是急尿,离马桶稍微远一点就会急在身上,裤头是要三天两头换,就是这样,身上一股尿臊气跑不掉,平常都不好意思跟人太接近的。
女人乙说那要去医院看看啊。
女人甲说,也不是没看过,就是看不好。因为这个毛病,所以哪里也不想去,怕孩子嫌弃。女人乙说,老话讲,是男女就不能嫌老子娘丑,你是太知趣避嫌了。
女人甲说,这倒也不是,我是怕要等到孩子们真嫌弃的时候就晚了。
这样说了,女人乙也就不好意思再坚持睡地铺,两人一个人睡一头,两床被子上面还铺上棉衣,重是很重,但一点暖意也没有,就像铁一样。女人甲一躺下身体就缩起来,像半个括号;女人乙是另半个括号。不是相对的,而是相背的,沿着她们的背脊梁,寒意列队横穿被窝。要等很长时间,被窝里两个年老的身体才能孵化出来一点暖意。而要到后半夜,她们的脚才能回暖,那时候雪被开始冻结,雪被收缩的声音像轻微的磨牙声。不时地会有一团一团的雪扑索索地从树叉落到地面。风仍然肆意拍击寒夜里岛屿般的屋舍。
4
女人甲有一个声音机。这个声音机也是一件老古董,有好多年了。坏过不知道多少次,每坏一次女人甲就把它拿到镇上修电器的人那里修,光修的钱就能买好几台新的了。女人甲是用习惯了这台声音机,它的开关的按钮,调节声音的按钮,还有它的位置感,女人甲都已经熟到不能再熟,所以有了感情也毫不奇怪。上了年纪的人睡眠开始减少,但晚上除了床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呆。女人甲通常要听上好一会,有时候小半夜,有时候大半夜,有时候就是整一夜。有节目的时候听节目,虽然听不大懂,等到旋不出台来的时候,就听那兹拉兹拉的电流声,好象那也是一个人在说话,好坏也能解闷。
这个晚上,女人甲照例摸索着打开了声音机。在空阔的黑房间里声音机里面穿出来的声音也显得很冷,好象也覆盖着雪啊霜啊冰啊。
女人甲说,我平常每天晚上都要开声音机,不开声音机我就睡不着,那样太冷清了。以前孙儿孙女也会来陪我睡,贴皮贴肉的,心里感觉很塌实。再大一点就不近你身了。就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里,晚上睡不着也没人问一下。有时候我真害怕某一天晚上我会突然死掉,死的时候身边一个孩子也没有。那样的下场我想了不止千遍了。
女人乙说,人老了尴尬啊。你看我,还好我还能走还能讨饭,要是我走都走不动了,我不是要贻害子孙吗。要是有个七病六痛的,我想我也只有一死了之了。就在前几天,我还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的老太婆淹死在河里。有人说她是不小心淹死的,但不小心还是有意又有什么区别呢。没有人知道她是谁,除了她是个乞丐婆;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肯定不是本地人。我要是死了不也就和她一样吗,被人用麻袋装起来,掘个坑就埋了。那不就是我吗。难道还能设想更好的下场,回到出来的地方,埋在家人的坟墓旁。这都是不可能的啊。出来就是选择死在外面,能活一年是一年,能活两年是两年,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寻死。这也在孩子们的意料之中啊。只是想到孩子们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要受这么多那么多的苦,偏偏老子娘又没有什么置给他们,没有缓解他们的压力,就会感到对不起他们,心里头难过;正因为这样,选择出来讨饭,不给孩子们雪上加霜,又觉得是走对路迈对步了。
女人甲和女人乙有段时间都不说话,陷入各自的伤心沼泽地。风呼啸,摇撼,撞击,拉长,铺天盖地。雪被仍在收缩,它的上半部分已经冻出很多孔隙,下半部分却在板结。女人甲还在调试声音机。啊——话说郑恩——外交部发言——兹拉兹拉——袄一挪多西里——
5
这时候声音机里出现了一个很清楚的老女人的声音:
我是真不想活了,也没什么活头了。我跟你说,我受苦受累为哪般,不就是为了他吗。他父亲去世的早,我辛苦帮他成家,吃的哪里是人能吃的苦头啊。他一句好话没的讲,听他老婆的话,两个人一齐来反对我,把我当成眼中钉。(主持人:您不用急,慢慢说,他们对你怎么了?)对我怎么了,我跟你讲啊,他们恨不能我死去,早死早好,就顺了他们的意了。我就偏不死,怎么要带小孩的时候用的着我,要人帮看店子的时候用的着我,利用过了,就觉得我这也不好,那也胀气,可以死了。(主持人:您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我们说说,你是谁,你住哪里,孩子怎么对您不好了,慢慢一样一样来。)主持人啊,我可不能说我是谁,家丑不可外扬,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我打这个电话也就是想让大家评个理,他们这样对我可还应该?(主持人:子女对父母不孝是违反社会公德的,不是什么家丑,要都像您这样遮掩,坏风气就得不到纠正了。您还是说他们是怎么对你的吧。)从打这个电话,我就豁出去了,反正全地球的人也知道了,我也不怕什么羞了。我那个小伙,十几岁上就没了老子。我就想他没了老子,我可不能让他在吃和穿上比别人低贱了,要是什么都不如人家,小小年纪就心里落下阴影可不好。你说还对啊。我在家里是既当妈又当爸,在外头一个人苦几个人的活,就是想不让他过苦生活。他现在这个店当初要不是我也到不了今天,想想是伤心,那么重的货都是我一个人搬进搬出,舍不得喊小工,付人家钱。就这样一分一厘地苦啊熬啊,房子帮他弄好,人也帮他寻到。我还有哪样对不起他的,你说说,我还是尽到了一个家长的责任了啊。他倒好,现成地接到手上就什么都是他的了,我是一点点功劳也没有了,一点点苦劳也没有了。他的那个女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好吃懒做的货,什么都不会,就会指使人,这也要你做那也要你做,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我就是有三头六臂吗,也要有个歇时,我就是再年轻十岁吗,也是血生的肉长的,不是什么机器人哇。坏还是坏在自己小伙身上,头夹在女人逼缝里过日子,(主持人咳嗽一声,叙述者浑不在意。)对女人是言听计从,对我是恨之入骨。我就不晓得我有哪点对不起他了,我血泊漓拉地生下他,把屎把尿拉扯他到大,帮他成家立业,我就想不明白,我还有哪点做的不够哪点做的不好。主持人你说说看,天底下哪里还能找到这么没有良心的人,我这个心里啊,比今朝落了这场雪还要冷上一百倍。(主持人:今天这场大雪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也是近年来难得的大雪。相信很多朋友会因为这场大雪而有很多的心声和祝福想要送给身边或远方的亲友。现在我们在听一位老人家说她生命里的故事,同时我也想提醒这位打电话进来的老人家,由于导播告诉我后面还有好几位朋友的电话打了进来,时间有限,请您快点说完您的故事好吗。)主持人你是在催我啊。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催我,你越催我我越说不快,越不知道怎么说。还有啊,我听过你好多趟节目了,心里也很喜欢你做的节目。我不知道怎么办,一心想死的时候,我就想,我可不能就这么死了,那不是白死吗,我受的那么多的气也不能出,我不就是个怨死鬼吗。我就想敞开我的心扉,把我所有的苦水都倒出来。当时我就想到你了,想你也许能帮我出个主意,教我一个什么好死法。(主持人:死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你可以找你所在的居委会反映情况。)你说居委会啊。我们这里是小地方,没有什么居委会八委会的,要找就只能找派出所。可我又不知道派出所来了会怎么样。我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身边是连一个能听取意见的人也没有。我别的不怕,就怕别人晓得了会当笑话看。家丑不可外扬。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当时我就想拎一瓶乐果喝死在他的店门口算,又想,那样就会影响店里的生意。我还想敲铴锣打鼓把我受的委屈告诉所有的人,在小菜场门口喝死算了。这样,我是可以死了,我又怕小伙一世人生被人戳脊梁骨,一辈子抬不起头。天下只有舍不得孩子的父母,却少有舍不得父母的孩子。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跟你说啊,今天这遍苦水倒了我心里好过多了。但我还是想死。我死了到下面见老头子。老头子问我,你来啦,小伙怎么样啊。我怎么回答。我不好回答啊。我说,我帮他买了房子,讨了老婆,帮他把孩子带到了能上学。老头子说,那你劳苦功高啊,应该享几年福才对啊。我吗眼泪水汪汪的,只好往肚子里咽。主持人啊,你说说现今这个世道——(主持人:由于时间关系,我们不得不挂断这个电话,现在请导播把另外一个电话接进来。喂,你好。女听众:主持人你好。今晚的雪让我想起远去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特别喜欢雪,每到冬天我就祈祷为他带来一场雪。我觉得雪洁白纯情,代表了美好的感情和纯真的祝福,我想把这份祝福送给我的这位朋友,同时送给您和外面的导播小姐。主持人:谢谢。谢谢。这场雪也送给你,听你的声音,你一定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女孩子,你的声音和祝福一定会通过我们的电波传给你的那位他。好。请导播再接进下一位朋友的电话,你好——)
女人甲说,这个不是她了。
女人乙说,好象是没有了。
女人甲在调台。学日语——整点新闻——广告——唱歌——兹拉兹拉,兹拉兹拉……
女人甲说,也是一个作孽人。
女人乙说,不知道她会不会犯傻自杀。要是我就不会。我会出来讨饭,和孩子再也没有半点关系,就当没生过没痛过。
女人甲说,也就是一时想不开吧,我想她。都这么多苦头吃过来了,这么点委屈应该也能扛过去。我听她说话应该也是一个乐观的人。你听听:全地球的人都要知道了。还有:到地下见老头子。一听就知道是个吃过大苦头的人,是一个毛了边的人,有什么还不能消化的呢。
女人乙说,那个儿子是个恶人,虽然我没听到他到底做什么作孽事体了。
女人甲说,忘恩负义的多了,天底下也不止这一个。……两个人说话渐渐小下去。
女人甲睡的早,她的鼾声像一片挟裹在呼啸北风里的树叶,拔高,下降,颤抖,突然又悄无声息。
女人乙听着这北风背景里的鼾声,感觉自己又是鼾声里的叶子,拔高,下降,颤抖,悄无声息。声音机没有被关掉:兹拉兹拉兹拉兹拉兹拉兹拉兹拉兹拉……也像在抽出鼾声。
6
女人乙先醒了过来。女人甲还驼着身子,她的鼾声因为早晨显露出来的白而突然销声匿迹,喧嚣了一夜的北风也停息了,被泛出白光的雪被吸收殆尽,只有声音机还在兹拉兹拉地冒着泡泡。
女人乙小心地穿衣下床。她把门打开,雪被反射出的光芒像这个早晨一样安静。门前路上的雪被已经被人踩出了一条洼陷的雪径,雪径上一些有力的鞋印里,雪水又结成薄薄的冰。
女人乙想先做好早饭,烧出热水,再喊女人甲。在这里住了一夜之后,她感觉就像是在自己的家一样,不用问女人甲,她就找到了米袋子。到河边淘米,码头上的冰已被人破开了匾大的一块地方,没有其他人。
等到女人乙喊女人甲起床的时候,她才发现有点奇怪。她喊了好几声女人甲就是不应声。隆起的被子在女人乙看来,突然像坟墓一样。这感觉一划而过,但足以让人害怕。女人乙手触到了女人甲冰冷的脸部,女人甲已经僵硬了,似乎和床板还有被子冻在了一起。刚才女人乙还能轻易掀开被子,现在这被子是怎么也掀不开来了。
女人乙有一走了之的冲动,把门带上,踏着积雪一路向前,把这个夜晚,村庄还有屋子远远地甩在身后,但又想到女人甲的尸体也许要等好多天才能被人发现,也许要等到这场大雪融化了她的存在才会被人想起,而那时,她已经死了不知道有多少天。女人乙又犹豫了,女人甲是个好人,她不能不顾她只顾自己。
女人乙跑到邻居家门口,告诉他们哪个屋子里的女人死掉了。他们立马就知道是女人甲,于是从很多屋子里出来很多人,都朝女人甲的房子涌去,雪踩的喀嚓响。几条狗也加入人群中,在人腿中间绕来绕去,几个小孩乘机跑到雪地里玩雪。
女人们进到屋子里,她们终于号啕大哭;男人都留在外面,用脚跺雪,抽烟,吐痰,听着屋子里面乱糟糟的声音头。一些人被交代了路线去通知亲友。一些人则去镇上买东西。
下午的时候,先是女人甲的孩子们赶来了,接着是其他的亲友陆续赶到。灵堂搭起来了,一个一个花圈排排放。八音吹鼓手每逢有奔丧的人出现,就要吹奏一通,来人就乘机哭一通,随后在别人的劝阻下收起哭声,加入缅怀女人甲的谈话中。
女人乙混杂在人堆里,没有人注意她,她想到之前这个屋子里还是那么冷清,现在却这么热闹非凡,装点着痛苦或者被痛苦装点着。这巨大的反差让女人乙不知所措,却没有想到走。没有人来问她,女人甲是怎么走的,走的时候就她在场,虽然她也是睡着的,对此也一无所知,但总可以说点什么的,比如女人甲害怕晚上夜里突然得什么急病,或者一觉睡过头睡死了,这样的担惊受怕总可以说说的,但没有人过来哪怕问一句,也许死一个人够一群人忙活一阵子的。那好,女人乙就等着,等他们来问她女人甲是怎么死的,她总得告诉他们之后才能走人。好象这是一个被强加的任务,她必须做到。
女人乙有时候能在吵闹声中突然听到兹拉兹拉的声音,那是忘了关的声音机还在吐着泡泡,声音机不在床上,也许被碰落到床底下去了。女人乙听着声音越来越微弱,估计是快没电了,她想要从床底下把它找出来,在声音机彻底没电之前把它关掉。床底下黑糊糊的,她扫了好几眼仍然什么也看不清,也许要钻到底下去用手摸才能摸到,但眼前这么多人,女人乙不好这样做,她只有等,等到人没那么多了,她好赶紧钻到床底下把声音机找出来。
晚上的时候,一个女人在女人甲的枕头里摸出了一个纸包,里面整整齐齐包着800块钱。那是女人甲为自己的百老归天准备的,她不想让孩子们多花钱。孩子们因为女人甲的这个意愿而百感交集,大放悲声。最后这个800块钱被用进了礼祀钱中,因为孩子们谁也不想要这笔钱,而放到了礼祀钱中,孩子们被分摊的钱数就相应减少,其实就等于孩子们瓜分了这800块钱。
这钱是怎么来的呢,一方面是下小辈们给的,这个塞50,那个递30,让女人甲自己买点口小货吃,调剂改善一下伙食,这样的孝敬,女人甲有时候就收下,有时候则坚决不收,心意到就好,她会这样说,我不想你们夫妻俩又为这点钱而相骂吵死;另一方面就是女人甲自己创收挣来的,做一些小买卖,比如拣垃圾,废铜烂铁酒瓶子什么的,好坏能卖几个钱,还有就是卖小菜,女人甲在自留地里面种上些黄豆啦,地瓜啦,香瓜藤啦,荭草啦,每件都能卖到一些钱,特别是在过年前后,马兰特别贵,女人甲就整天在地头挑,眼睛盯肿了,皮肤吹裂了,晚上还要在洋油灯下拣干净了,一大早天蒙蒙亮就去卖,就这样钱一分一厘地余起来,很不容易。
在女人甲想来,最好是在自己就要死的时候,把这个包掏出来,当着孩子们的面,吃力地,一层一层地打开,最后,露出来的不是光芒闪耀的传家奇宝,而只是薄薄的一沓800块钱。
在孩子们面面相觑的时候,女人甲会说,台词是早就想好,在心里念过上万遍的,我这就要死啦,我死了,也不要你们太花钱,把戏做给活人看,那样浪费不好,你们就用这800块钱把我送上仙人山火化,把我的骨灰埋进鬼坟摊好了,钱要真正不够了,你们再每个人分摊点,反正是我死,就由我来出大头,你们出小头好了。
说完就死,不给孩子们演戏的机会。
7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说的,说一个人老了,孩子们不肖,活的生不如死。有个读书人给他出了个主意。有一天,老人敲锣打鼓说自己有一件祖传宝物,担心自己一死,宝物也要随着埋到黄土里。孩子们就争着对老头好,又是讲好话,又是给老人好东西吃,就怕殷勤不够,被其他人比下去,那时候得不到宝物,不就是白辛苦一场了。因为宝物,老人活得才有个人样。到死的时候,老人把所谓的宝物给挤在他死前的孩子们看,不过是一块砖而已。孩子们的失望和诅咒是显而易见的,但老头就满足了吗。孩子们有目的的好和虚假的好不是更让人心寒吗,如果要挟宝物之利才能得孩子们好的相待,那所有的宝物都毁掉不足以惜。
这个故事还可以这样说,就是每个孩子打生下来的时候,就对自己的父母说,我有一个宝物,你们要对我好一点,这样,等你年纪大了老了自己养不活自己的时候,我才会把它送给你们。其实就是没有宝物的报答,父母也会对自己的孩子好的,宝物不过是一个温暖的安慰而已。但孩子多是邪恶的,他们所谓的宝物很有可能只是一块破砖头而已。
8
女人乙看到那么多的人进来,跪倒,哭泣,但对躺在喜帐后面的女人甲看都不看一眼,或者即使看也就是匆匆扫一眼,不敢多做停留,也就是说,生前女人甲的音容相貌业已飘忽,就是眼前的沉静的遗容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刻进心里。在这群人中,女人乙看到的是那么多的陌生人,她等他们问她话,但他们就是不问,有时候撞在一起,好象想要问什么,但一转身就又过去了,她只好看着他们团团乱转。
孩子们喊她奶奶,年轻人喊她阿姨,年纪再大一点的喊她姐姐,女人乙被喊得晕头转向,恍惚觉得如果自己死了,恰巧又是死在自己的家中,必定也有很多人来哭喊自己,有的喊自己奶奶,有的喊阿姨,有的喊姐姐。可惜那时候自己是不可能听见的了。
女人乙坐在女人甲的尸体旁边,因为在这个家中,只有这个躺着不说话的人她还算熟悉。
有时候,她隐约觉得女人甲还在呼吸,唯一不同的是,她呼出和吸进的都是寒意,在这一刻,她想把屋子里的寒意都吸进自己的身体,在那一刻,她又好象要把自己身体里的寒意都释放出来。随着这一呼一吸,房子好象也在变大和缩小。还有那声音机的兹拉兹拉声,有时候强一点有时候弱一点。
就快没电啦,女人乙想,同时看着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的人的脸,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听到了声音机的兹拉兹拉声,那样的话,她就会毫不犹豫地爬到床底下,把声音机摸出来。
关了它关了它。好象女人甲在催促。不要理它,让它开着,反正它迟早会没电的,到时候它就想兹拉也兹拉不起来啦。还是女人甲的声音。快点给它换副电池吧,告诉他们要记得给它换电池,否则我在地下也睡不着觉的啊。女人甲哀求着。
女人乙脑子里尽是这些隐藏的声音,是那个世界微弱的声音,尽管被这个世界的喧嚣覆盖着,却更为清晰。
9
女人乙想,我要出去到雪地里站一会,我不能再听到她跟我说话了,也许她是太寂寞了,这些人对她来说也已经很陌生了,所以她也很慌,要跟我不停地说话。也许我最好让她静下来,不能让她停留在恍惚中,没有我在旁边,她也许会更容易入睡和睡得更熟。
女人乙走到门外。她看到那么多被踩踏的不成样子的雪,白的变成了黑的,蓬松的变成了粘稠的,雪本来覆盖在泥上,现在雪变成了水,水把泥土表面稀释了,水,泥还有雪混杂在一起。大片大片的雪已经面目全非,变成了一片泥淖。人为了能穿过,又在上面铺了散乱开来的稻草,还有垫砖。一些纸片也陷在里面,上面还落了一层大炮仗的碎屑。声音从这个挤满了为死者送行的人的屋子里掉出来,也混进了地上的泥泞不堪中。
草堆上的雪要好一点,但在人手够的着的地方,孩子们撸雪的痕迹像蚯蚓般弯曲,甚至对面屋顶上的雪看上去也不那么白了,好象也落了太多的烟雾和声音。
在前面一点,能见到多一点的雪,但路上的雪也被踩踏的一团糟,路坡下面,有狗的足印,有它们拉的粪便,半陷在雪里面,像是被冻住了。
出了村,雪就很美。一大方面积的雪非常安静,几支芦苇或者高高的几蓬草,像是插在雪上,身体斜斜的,顶着一小抹积雪,被风轻摇着。
这样走啊走的,很容易就走远了。八音声和哭丧声现在还能听到,除了风声天底下就剩下这两种声音:八音和哭丧。女人乙想走到它们的边缘,然后转身再背身,轮番体会有声和无声的世界。那时候说不定她就会一直走下去,走得越来越远。
但是女人甲可不想女人乙就这样消失。她对女人乙说,你不要走远了,现在可以往回走了。女人乙就往回走。女人乙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女人甲睡得已经很熟了,已经不会再醒过来。
第三天,女人甲被拉去火化,当天下午骨灰也被葬到土里,一群人排成一条蜿蜒的队伍,行走在雪地上,留下足印,声音,纸钱还有大炮仗的碎屑,这些东西也许要等到来年春天这些才会消失。
孩子们要走着去坟场,举着幡。一些更小的孩子被大人抱在手里,他们的眼睛被雪刺的非常兴奋,老是想挣脱下来,好在雪上走。
回来的时候,大人走在一起,孩子们在前面跑,那些更小的孩子在大人的臂弯里睡着了,不再理会天空下野地里雪的诱惑。
送葬回来很多近一点的亲友就回去了,路远的要再住一夜。
终于远路的也回去了。
10
现在只剩下孩子们,屋子里安静了不少。
他们注意到了女人乙,不知道是哪搭里的亲戚,疑惑地看着女人乙。
女人乙说,我其实不是你们的什么亲戚,也不沾一点亲带一点故,事实上,我——
这时候,声音机兹拉兹拉的声音突然跳了出来。
孩子们问,听听,那是什么声音?
女人乙说,你们总算听到啦。
女人乙钻到床底下,很快把声音机拿了出来。
女人乙把声音机举的高高的,几个孩子则围拢了过来。
女人乙说,啊,它还在响,电还有。
孩子们说,别动别动。声音机怎么会突然响呢,难道是妈妈回来了,妈妈要说话?
女人乙本来想说这个声音机是一直没有被关掉的,但看到孩子们这样,就不便说了。
孩子们把声音机小心地放在桌上,他们则把脑袋凑上前去听。兹拉兹拉兹拉兹拉,孩子们听的很认真,女人乙有点疑惑起来,她不能肯定孩子们什么也没有听到,毕竟,女人甲经常听节目听到睡着,忘了关,而半夜惊醒,听到的就是这兹拉兹拉声啊。后来,声音机的兹拉声突然中断,孩子们又等了好一会,但还是没有声音,孩子们还是等着。
女人乙说,声音机没电了,这下真的没电了。
孩子们回过神来,好象才看见女人乙一样,问,你是谁?
女人乙说,我是一个要饭的。
孩子们的眼神分明在问,一个要饭的怎么会在这里。
于是女人乙把她怎么敲门,女人甲怎么留她吃饭和住宿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女人乙说,我等你们问这个已经等了好几天啦,我好歹要把这个告诉给你们了才能走。
走?孩子们问,你还要去讨饭吗?
女人乙说,我本来就是个讨饭婆,讨饭才是我的老本行,我不讨饭难道有大好佬等着我去做啊。
孩子们商量了一会,说,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倒可以住在这里。你看,这里房子也还好,本来是妈妈住的,现在妈妈不在了,我们也不会回来住,空着还是空着,还有自留地也还有好几分地,你可以种些菜蔬吃。
女人乙说,这怎么行这不好的,我不能白息你们的房子白占你们的地啊。
孩子们说,还有,我们以前是每人每个月给妈妈50块钱,现在妈妈不在了,这钱就给你,这样你的生活费也不成问题了。
女人乙说,不成不成,现在更是一千一万个不成了。阿弥陀佛,我知道你们都是大好人……
孩子们说,你就别推脱了,我们就当你是我们自己的妈妈了,也会时不时的来看看你。你就在这里住下,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孩子们说决定就决定了,也许在孩子们的心里,一个房子的安身之所,几分自留地的菜蔬供给,每人每月50块的现钱,有时间就回来一趟的看望,就是莫大的恩惠了。
他们给女人乙留下了一些钱财也就各自回自己的家了。我们需要一个母亲。他们在悲伤的时候这样想。也许仅仅是需要一个母亲,谁知道呢,一个母亲一个母亲一个母亲一个母亲……
现在女人乙将住在这个大而空荡的屋子里,晚上双手抱着声音机听节目,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只有声音机的兹拉兹拉声,后来惊醒了,挣扎着动弹两下,把声音机关掉。这个时候外面是,外面是眨着鬼眼的夜空。她会想到女人甲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着,终于死掉的。她不过把女人甲的生活再重复一次而已。
11
其实,这只是女人甲的一个梦。
这个梦也许是从一场大雪开始,也许是从大雪覆盖村庄后那记扣门声开始,也许是从声音机里的故事开始,当然啦,更有可能的是从女人甲入睡后开始。她闭上眼睛,突然灵魂就逸出了身体,站到女人乙的立场看自己的睡眠,看自己的突然死去,看自己的丧宴,看女人乙像自己那样的生活。
当女人乙把早饭做好(也可能没有做早饭,只是女人乙要离开了)把女人甲喊醒的时候,女人甲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了好长时间,之前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死去,她在回想梦里面发生的事情,惊诧于它怎么就跟真的一样。
梦见自己死去是真的就要死去呢还是相反,还有的活呢?这让女人甲想到这样一个问题,自己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了活而活呢(不自知地活着)还是为了照顾子女的颜面而不得不活还是什么的。这是个不容易想清楚的问题,女人乙都已经走出门走出村庄走出视线走出世界了,女人甲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还好,这个时候雪还是好好的,不像梦里那样被糟蹋到肮脏不能看的程度。那样的雪真是难看,我敢说,没有哪片雪在从天空落下来的时候,会想到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
况且,女人甲尽可以抛开梦境,进行新的想象:假设那个走远的拄了根讨饭棍子的人是女人甲,而女人乙则被留在了这个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