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米杨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伸手去关掉那该死的闹钟，他的手在床头柜划拉了半天，一把拽过那个不知疲惫叫个不停的家伙，他想阻止它继续这么叫下去，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十分钟的时间可以继续一下他渴望至极的睡眠——因为米杨总是把闹钟的时间提前十分钟。米杨闭着眼睛拨弄了半天，也没找到开关，于是，他熟练地卸掉了电池，把手上的东西丢在旁边，翻了了个身，卷了卷被子，米杨打算好好珍惜一下这宝贵的十分钟。从始至终，米杨的眼睛都没睁开过，因为这实在是他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晨，平常得就像他的名字，就像他的生活。
米杨，这个名字源于他父亲和母亲的姓氏结合。出生在一个平凡的家庭，读完平凡的学校，在家乡这个平凡的城市，做着一份平凡的工作。米杨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常常解释为谷米的米，杨柳的杨，常常让听的人稍稍一愣，就是这稍稍的一愣，让米杨才有了一点点的得意，他是故意加上这少许的文艺味的。米杨不会像父亲那样说成大米的米，杨树的杨，本来嘛，已经够平凡的了，总要有点不一样，才能让他在平凡的汪洋中喘一口气，他坚信着自己会做点什么不平凡的事情，虽然这只是一个自我介绍而已。
那双已经一直紧闭着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来了，和平常不一样的是，眼神里没有了困倦，这在米杨的生活里是很少见的，况且今天还提早睁开了几分钟。他眨了眨眼睛，一种带着疑虑的眼神慢慢聚拢在瞳孔周围。从刚刚醒过来的时候，米杨就感觉不对劲，可是他又想不明白，好像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那是什么梦呢？米杨实在记不起来。是了，闹钟也关不掉，然后居然就没了睡意，真是一个奇怪的早晨。
一丝金色的晨曦调皮地穿过窗帘间的缝隙，眨着眼睛打量着这间屋子，害怕而好奇，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盯着背对着它的米杨。这时候的米杨已经洗漱完毕了，他正站在衣橱前，打开一个抽屉，面带着疑虑，好像在考虑什么。抽屉缓缓地打开了，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只面具，和米杨小时候的玩具不同的是，这些面具薄得好像透明的。它们整齐地罗列在那里，一尘不染，就像博物馆里的珍宝一样，静静地待在那里。米杨轻轻地拿出几只，放到包里，正准备合上抽屉的手停顿了下来，接着又取出一只。这时候好奇的晨曦正好把它的金色撒在了面具的背面，它隐约看见两个字——阿谀。还没等它想明白，就看见米杨慢慢关上抽屉，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把其中一只薄如蝉翼的面具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脸上，米杨的动作很轻，就好像害怕吓着身后的晨曦一样。
米杨一路想着昨儿父亲跟他讲的事情，一路来到单位，坐在办公桌前的他回想着昨儿好像父亲让他晚上回家吃饭。米杨很纳闷，昨天刚在家吃的饭，今儿又不是周末，非让自己回家吃饭干什么，而且再三关照一定不能耽误。米杨等着电脑开机，手托着还没睡醒的脑袋，仔细地回忆着昨儿父亲跟自己说的话。电脑屏幕懒洋洋地亮了起来，米杨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是了，难怪老爷子一直叨叨他那老朋友的女儿，搞了半天，又是一个相亲局。米杨刚准备给老爷子打个电话好好理论一番，让他别瞎操心，顺便找个理由说自己去不了，这边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米哥！”米杨回过神，看见王顺站在后面拿一本子在晃着，“怎么了？”“开会啊，忘了啊。”米杨这才想起来，上周末下班前通知的这周一上班开会。他只好暂时放弃跟父亲理论的打算，从抽屉里翻出本子，跟王顺一起往会议室去了。王顺是米杨的同事，其实就比米杨小俩月，非说自己是后进的晚辈，整天叫着米哥，米杨拗不过他，就这么随他叫了。
坐下之后，米杨下意识地用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和鼻梁，感觉还算比较平整，没什么太大的问题，这时候坐在一旁的王顺用胳膊碰了碰米杨，“嘿，米哥，那姑娘是什么来路？面儿生啊。”米杨顺着他的眼光瞧过去，看见左前方坐着一姑娘，小心地左顾右盼，好像在打量着这一切，她好像感觉到有人在看他，顺着米杨的方向看过来，朝着他轻轻点了点头，稍带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算是一个友好的招呼，米杨按同样的流程回了一个。
“米哥，你认识啊？”
“不认识。”
“那姑娘挺漂亮的啊。”
“你不是有女朋友么？”
“我说你啊，米哥，你不是单身么？”
“谢谢关心。”
“这么严肃干嘛？”
米杨没有说话，他在考虑领导一会开会可能要交代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又一次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和鼻梁，确认没有问题后，问王顺，“上周我们做的报告，你确认过没有问题了吧？”王顺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唔，放心吧米哥，没有问题，确认过了。”
会议快结束的时候，陈主任顿了顿嗓子说：“最后，我跟大家介绍一下，周筱，大家的新同事，以后大家共同努力。”米杨左前方的姑娘站起来，“周筱，竹攸筱，财务工作，谢谢大家。”陈主任宣布散会的时候，看着米杨说，“留一下。”米杨点点头。等会议室只剩下领导和米杨俩人的时候，陈主任问：“小王怎么样？”米杨愣了一下，很快他明白了领导的意思，想了一下，“还不错，就是……”陈主任翻着笔记本，没有抬头，“说。”米杨顿了一下，“就是差了点专注心。”“年轻人么，慢慢磨。”陈主任依然没有抬头。米杨不知道怎么接话，他不清楚领导是赞同他的观点，还是反对他的说法，他觉得后背有点热，额头上好像也快溢出汗珠，他想抹抹额头，可是又觉得这么做不大妥。陈主任突然合上笔记本，抬起头，“米杨啊，这个案子是你跟小王独立做的第一个案子，重要性我就不讲了啊，尤其是对你们自己的重要性。”说完话，陈主任起身走了。米杨愣了半天，也起身去了卫生间。
此刻米杨的身旁没有人，他站在镜子前面，耳畔寂静无声。慢慢的，他听到了一点声音，先是呼吸声，急促浅短，然后是心跳声，沉缓有力。米杨能够确切地感觉到后背的灼热一度一度地冷却，额头的汗珠一滴一滴干涸。不紧张了，米杨对自己说，或许领导只是单纯地问问同事的情况，即便自己言有所失，也不至有什么大错。他盯着镜子里的脸，看不到一丝倦意和懈怠，从镜子中反射出来的只有专注。米杨摸向面颊下边，一点一点摸索着，像是在找寻什么，小心谨慎，慢慢的，好像有一块皮肤显出一丝裂缝，随着米杨手上的动作，裂缝逐渐扩张，仿佛春天里湖面渐融的冰层，剥离开来。当米杨的动作结束时，镜子里的人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那专注的眼神，变得惺忪，神情也不见丝毫严肃。幸亏早上出门贴了“专注”啊，米杨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心里念叨着。他盯着镜子又看了半天，无奈地撇撇嘴，从包里又拿出一张面具，这张面具跟早上的那张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一样通透，薄如蝉翼，好像连空气都能透过，又好像连空气都能阻隔。当米杨小心翼翼地贴好以后，镜子里的人没有了专注劲，也不见了惺忪眼神，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亲切的笑容。米杨朝他眨了眨眼睛，回办公室去了，轻快的步子，好像脚下都踩着微笑。
米杨刚坐下，王顺就笑眯眯地凑过来，“米哥，领导说什么了？”
“领导问问我们最近的工作状况。”
“那你怎么说？”
“我还能怎么说？我说在我们王顺同志的努力下，我们的工作进度还算可以，一切顺利。”
王顺忽然收起笑容，一脸的严肃，“得，米哥，兄弟这得继续去努力工作了。”
米杨看看他，拿过手边的一叠文件，庄重地递给他，“既然如此，小同志，好好加油吧。”
“别介啊，米哥，这么多啊。”
“哈哈哈。”米杨没有继续跟他说笑，继续把头埋在了一堆资料里，留着王顺抱着一堆文件，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阳光渐渐从清澈透明变成了昏黄，米杨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被这温柔的光线晃了一下眼睛，他看看时间，已经过了下班的点了，米杨揉揉脑袋，想起来刚才王顺他们走的时候还和自己打了招呼，看看空空的办公室，米杨站起身来，深呼了一口气，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这会他才反应过来，今天老米喊他回去吃饭，还有一场“鸿门宴”在等着。一想到这里，米杨本来疲惫的身躯好像愈发沉重起来，他胡乱地拽掉那张满是热情的面具，拖着极不情愿的步伐，走出办公室。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米杨听到身后想起了蹬蹬的脚步声，估计又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被努力者吧。米杨习惯称呼自己为“被努力者”，他觉着像自己这一类人，很多情况下的努力工作，都是有着种种的被逼无奈，忽然他有点同情身后这位和自己一样的人，或许其实就是在同情自己吧。
脚步声越来越近，扰乱了米杨脑袋中的胡思乱想，接着一声清脆的声音又敲响在他耳边——“是你啊。”米杨回过头，看看这位和自己打招呼的同道中人，原来是早上开会时候的那位新人，王顺嘴里的那位漂亮姑娘，米杨现在有点承认王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米杨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他没有听到人家的自我介绍，那时候米杨脑子里都在考虑工作的事情，他甚至不知道人家姓什么。于是在喉咙里卡了一声“呃”之后，他只好很生硬地续接了一句：“是你啊。”他觉得这样可以缩短一点陌生距离，可是好像又没有。
人家好像看穿了米杨心里，笑笑伸出手：“周筱，财务工作。”米杨被动机械地也伸出手，“你好。”
“原来你也工作到现在，难怪早上那副专注的面貌完全不见了呢，哈哈。”
“嗯，是啊。”
“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嗯，好。”
米杨看着周筱离去的背影，想着刚刚自己都忘了自我介绍一下，她刚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难道她看出来自己早上戴的面具了？
就这么一路想着，米杨到了老米家门口。对于这个自己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家，米杨觉得好像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自己熟悉的味道。
看到米杨进门，老米迎上来，帮他接过手里的东西，没有一点责备的语气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客人都早就到了。”米杨低头换着鞋子，“客人？什么客人？”忽然一双安静地立在地板上的女式鞋子闯入米杨的眼帘，就好像一块石头丢进了平静的湖水，果然被自己猜中了，又是这么一回事吧。米杨的情绪就像那荡开的湖水，一波一波，无奈？厌烦？气愤？他说不清楚，反正不是很舒服。他无精打采地跟老米说：“加了一会班。”又朝着厨房喊，“妈，我回来了啊。”米杨刚想去跟妈妈抱怨一下老米，就听老米说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周叔叔家的女儿，周筱，刚去你们单位工作。”米杨看见沙发上坐着的正是刚刚遇见的和自己一样的“被努力者”。他有点吃惊，“是你？”周筱笑着跟他点点头。
老米在一旁有点意外，“你们已经认识了？”随机意外迅速褪去，笑容慢慢堆上了脸庞，甚至都有些泛起红光，不知是不是刚才在厨房忙活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