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说,眼光神秘,是我,我藏了那跟红木的棍子。那一年,你爷爷雇来割鸦片的老西儿来了,手里攥着一根红木棍子,通体乌溜溜的光滑,我一见之下就喜欢得不得了。可是,老西儿也喜欢自己那条棍子,从不离身。他每天到地里割鸦片,用个镰刀在茎上一划,白色粘稠的汁就流进接着的小口袋里。工上完了,人要走了,面也吃了,红烧肉也吃了,工钱也拿了,可是他的红木棍子却找不到了。所有的人都怀疑是我拿的,但是我死活不承认。你爷爷只好多给了他两枚洋钱,打发他走了。那老西出门的时候还在摇头,直说,我那根红木棍子啊!
棍子呢?我问。
我耍了两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我还跟你说,我还偷过你老姥娘的钱。你爷爷很快就没了,你老姥娘心疼我,就接我到他身边。我调皮啊。你老舅每个月都会给你老姥娘寄回15块钱,她把钱都放在枕头下面的荷包里。我趁她睡着了就拿走两块钱跑去买连环画,三国演义,封神榜。你老姥娘看见我高兴地回来,就问:买什么了?我就把书拿出来。她看了看也不说什么。我以为她不问就不知道钱的事,其实,她是惯着我。
你的小人书呢?我问。
早就不知道抛到什么地方了。
你爷爷是累死的。每天他都要和几十斤白面,冬天用带冰渣的凉水和面,做挂面。点心,酱油,醋,大酱,都是你爷爷自己做,不要外人插手,只是偶尔请个小伙计来帮忙。
为什么没人帮他?
没人。
说到这儿的时候,我们都不说话了。
这是你爷爷。照片是我根据老照片翻拍的。一个戴着礼帽,穿着绸布大褂的年轻的爷爷,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古装的年轻人,也可以是年轻的父亲装扮而成。他这里,父亲摸摸自己胸口的说,他这里少了两个肋骨,天生的,所以,如果脱了衣服,你能看见这一块是软的,一起一伏。他的外号叫“呼嗒子”。他恋上赌博,家里成箱的洋钱、土地都给输光了,他想挣回来,所以就累死了。也好,没了地,我们都没受土改冲击,我们划成“中农”啦,不是地主。说到这里,他嘿嘿一笑。
这是你奶奶。他拿出一张珍藏的发黄小照片,那上面是个寡净的老太太,头发光溜溜地梳到脑后,挽个乌黑的发髻,隐约能闻见杏核油的香气,她白净脸皮,细细的皱纹,浅浅地笑着。她和爷爷的照片并不是同一时间照的。他们甚至没有合影。
这就是我奶奶?
对。
我从见过我的爷爷奶奶,也没想过爷爷奶奶这两个称呼会具体到这样两个旧式打扮的人身上,他们看起来与我毫无关系。当我看见他们的时候,我不得不在他们和父亲之间连上线,就像一年级做的那种配对的题目。然后,有一条虚线划在我和父亲之间。
这个小顽童,比我年纪小很多,就像我未来的孩子,他受到一味溺爱,撒些小慌和使些小坏。当他被宠爱和眷顾的时候,他以为始终是个做什么都会被原谅的孩子,可是,突然之间,他就发现自己不再受到恩宠,突然之间,世间的残酷真相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他从来不想适应这种改变,所有的一生都是用来逃离,用来抵御这种改变。
我和童年的父亲,作为小顽童的父亲,并排坐在沙发上,我们相遇。
时间的轨迹拐了个弯,绕回来,父亲迎面撞上了他的过去,沉迷其间不能自拔。我趁机问他有关他的青春往事,他笑了笑,居然脸红,而且不上圈套,说,那个吧,是有的,是有的。我说了什么,他只是说,是有的,并不增改任何内容。所以,我对父亲年轻时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并不了解。
初冬的一天,他提议全家一起去趟颐和园,我没有拒绝。我们坐上了刚刚开通的空调线路,每个人的票价是8元。整个车厢只有我们一家人,中途上来几个人,下车几个,到终点的时候只有我们一家三口。一路不停地堵车,车速慢,站又多,在灰色的冬日里,走走停停,及至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接近了晌午。先是在北门外的小饭馆匆匆吃过包子和米粥,然后,我们再每人15元买票,从苏州街翻山,往湖边去。
初冬的景象一片萧瑟。从佛香阁俯瞰,皇家园林内仍旧气度不凡。冰冻的湖面就像是一面巨大的亮晶晶的镜子,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接近岸边的冰面上活动着一些小蚂蚁似的人影。我们的行走与正常的游览线路路相反,从后门入,从前门出。因为车的终点站是北门站,而父亲坚持要坐到终点。他不仅是要逛公园,而且想尝试本市这条最新开通的最长的空调公交线。
园内没什么变化,但是,父亲照旧能够说出许多变化。他絮絮叨叨,眼神如绵羊一样柔顺。他说,原来的苏州街只是一跳河渠,房子是没有的,原来这上坡路是树林子,可不是草地,原来里面这个园子可是不收门票的。哪有什么原来?不过是在追忆他曾见过的颐和园。他站在一棵光秃秃的小树旁,问我是否记得,五月桃花满枝,我就站在这个位置,他给我照过一张相片。我丝毫没印象,一时不能与父亲庞杂无序的记忆系统兼容。
冰内有许多深入其中的小气泡。父亲说,我拉你。我摇摇头。他坚持说,来吧。我只好蹲下,伸出双手,父亲拉了一下,没拉动,说:你怎么这么沉?——那你来帮我。于是,母亲只好在后面推,他在前面拉,我勉强往前挪动了一段。我说,还是我们来拉你吧。我和母亲一人拽着他的一只手,在冰面上行走如飞。他先是绷着嘴,好像在跟什么生气,后来就大笑起来,大声吆喝来:得儿——驾!快点儿跑嘛,快跑。
冬日游园结束,临到家门口,父亲猛地转过头来,大叫:坏了!坏了!我们问:什么坏了?他从大衣内兜里掏出照相机说:忘了拍照啦。
忘就忘了,又能怎样?
既然父亲的信仰没能带给他切切实实的改变,还不如打拳和跳舞,又不能带来任何生活上的好处,母亲就对此毫不客气了。
你这个佛龛恐怕会引起火灾啊。她屡次想清掉父亲这个神秘花园,却都被父亲力保下来。他所能想出的最恰当的、母亲可以接受的提议就是:你信信看嘛,这对你和孩子都有好处;既然没什么坏处,供供又有什么妨碍呢?
母亲把这话看成是承诺,父亲承诺,他不会一头扎进虚无的爱好,义无反顾。
如此又是三年,父亲始终坚守。他虽然不是特别热衷佛事活动,却悄悄地去西四广济寺领了皈依证,回来与他的各种证件,工作证,党员证,身份证,用个猴皮筋捆绑在一起,束之高阁。它们证明着他的思想历程和现世的各种身份,是一张张通向不同道路的通行证。
当藏区活佛带着小助手和另外一个年轻的喇嘛再次来北京的时候,父亲竟然说动了我妈,请他们在家中吃一顿饭,而母亲做了过年才吃的素馅饺子。三个穿着深红明黄僧袍的出家人坐在我家软塌塌的沙发上,就像三尊笑眯眯的佛像。他们坦然自若,没有任何不适。对于这个小小家庭里的日常生活,他们满含趣味地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