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所压抑和驱赶的身躯又在何方?
你压抑,你驱赶,你发怒,在高高的天空。
——帕斯捷尔纳克《双子星座》
在尼码失踪的日子,默子在自己的奶茶小铺举办了一个午夜沙龙。尼码之前也接受过邀请,并表示一定要来,但现在她不见了。她或许是房间中的灯,灭了之后在房间里看不到她,哪怕她仍在头顶。而对于我,她是整座房间的消失,我是那盏灯。直至最后房间与灯不过是我自身的幻觉,一盏真正在照明的灯自己是不会产生幻觉的。物是不会产生幻觉的,它只证明自身。而当人产生幻觉的时候,他就会变成它物,比如我此刻觉得自己是一片草丛,在等一条蛇过来栖息,蛇又被我认为是时间的使徒,我在等时间过来栖息,让时间携带着尼码来到我面前,告诉我时间尽头的秘密,像爱驱赶着嫉妒来到伤害面前,告诉它,时间是恶魔,因为它在流逝的时候带走了坚固的东西。
他们向我打听尼码的下落,因我是最后见过她的人,而忽略了我只是一个低头行路的危险品携带者,携带着最后注视过她乳房的眼睛、最后触碰过她大腿的手指,最后吻过她脖子的嘴。这些表面被我控制的器官,加工着一些不可控的成分,挤压着我喘不过气,最后变成一种危险品。
默子和小杨,一个悠闲,一个忙碌。一个是放下画笔端起茶杯的舞者,她静静坐着的姿态就像舞蹈当中一个放缓或静止的姿态。一个系上围裙戴上眼镜,他将咖啡豆放入机器,又剪开牛奶包装袋,这杯做好后,再去做另一种,转身从冰箱拿出冰块。脚步东挪西跑,在几平米的柜台里旋转、弯腰、操纵机器,最后不忘看一眼门口走过的人儿是繁密还是稀疏,是男少还是女多。
门口挂有一张木牌上写着奶茶店诞生和诞生之前的故事:
从前,有个小伙子,在一个南方小镇生活着,仿似隐居,几乎没有人知道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实存在。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突然有一天,一个女孩流星一般飞进了他的世界……他们迅速相爱……然后一起漂泊,经历了无数风雨,经过了好长的旅途。如果要在地图上标注线路,大概像你家小猫玩过的线团,找不到开始,更别说结果。
但结果就是他们又回来了,从干旱的西北,澎湃的沿海,寒冷的首都。他们回来了,还是像没有一般,没有几个人知道。
除了他们变得丰富而成熟的自己。
回来又干什么呢?漫漫的人生依旧像时光折磨或者爱抚每一个人那样对待他们,热爱书籍,热爱艺术。热爱远方的他们,享受着季节,记忆火车的轰鸣,陌生城市里朋友激情朗诵的回响,乡野广阔无垠的阳光,风的沉默和雨的倾诉……
他们喝着自制的奶茶,体味每一颗泡沫在口中舞蹈仿佛曾经的美妙瞬间一一复活,成为全新的此刻:属于理想的,未来的;亦属于他们所遇见的每一个人,每一朵花,每一颗沉睡于草丛的石头,每一片树叶的问候;源于他们挚爱的亲人和朋友的恩泽——
他们决定将汇集了各种温度的奶茶与更多的人分享,让更多的人加入他们,一起聊天,一起阅读,一起走神,一起……
于是,瓜瓜君奶茶小铺就此诞生。
奶茶店很快坐满了客人,我跟默子将座位让开,站在河边等陶陶和田田。
陶陶上午与深夜在家从事哲学著作的翻译(一次她受编辑所托无偿校对一本纰漏百出的译作时说所有的笨蛋都不能被称为男人,比如这个人,如此糟糕,必须帮他重译),下午兼职在一家小学生辅导班教作文课。田田正在上高二,热衷于练吉他搞乐队。他们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年龄相距较大而在一起最融洽的一对,以至我无法用“情侣”来称呼,也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姐弟恋女方所扮演的“母亲”角色,不如说较年幼的一方更像是“父亲”。他带着雄性的无畏力量,给予对方性感自如的慈祥,虽然处处所见的是一个听话的阳光男孩,可这只出于一种更无偿的包容。
陶陶放弃在大学里的教职冥冥之中来到璧山,她最初的动机很难说有一个目标,只是拒绝了自己不想要的,怀疑的,也是对过去的一次充满解放性的否定。她在第一次意识到美的时候就懂得了叛逆,现在更不可能被束缚。或许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吸引到她,她只为了逃离吞噬她的庞然大物——你可以称之为“失败”、“僵硬的城市”、“没有重心的混乱”——或其它你觉得讨厌的东西。她一直在履行各种责任,而周围的人只懂得不断索取,世俗对她的期待也让她觉得可怕。从外界到这儿要穿过几座山,除了地理上与世隔离,又难以融入这异乡的方言与气氛——经历了一年难熬的苦闷,在命运对她的排挤中得到盗火者普罗米修斯般的爱慕,她在这里遇到了自己最需要的人,比她小十一岁的小男孩引诱了她(陷入对陶陶的崇拜却掌握大部分主动)。
她可以教给这个小男孩很多东西,也化解了年轻的孤独与憎恨,把这些青春的沉淀物转化为力量,一种更大的引力。受力者与施力者仿佛天和地对望着。他们携手在一起的纯真,即使在沉沦的时候,也带着翅膀。
他们很少一同出现,陶陶总是突然的出现在门口,每次都毫无预兆。每次我在等她的时候,张望着路两面,从未用眼睛捕捉到她的足迹。而田田,没人留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到的,看到他时他已坐在某个角落里了。
这次我一扭头,就看见他们了,原来早已来到,依偎在河边的栏杆前倾谈。
晚上在阁楼开始读诗,小杨端上来两份水果拼盘。大家都轮流朗诵完自己的作品,我对默子说,尼码不能来,你就替她读一首吧。她说我刚才也正想这件事呢。我下楼到书柜上去取尼码的诗集《街猫猫旅馆》,却没找到,往旁边看了下,它放在来喝咖啡的三个女孩的桌面上,她们此时并无一人在读,抽着烟聊天,我说:“这本书我拿上去读一下。”我上楼把书递给默子,她把诗集翻了好一会儿,不知要选那首。我说给我吧我挑一首。后来我翻到《俄狄浦斯之箭》,先自己默读一遍然后给默子。她念起来节奏不快不慢,像在冒险途中的迟疑。我喜欢这首诗中的迷乱和坚定。这些都超过了她本身:
天变成奶蓝色后,
穿黑裙的女人光着脚,
坐在床头读策兰,
床单没有温度,
墙的挂钩挂着生活被洗过的样子,
挂着蓝包、毛巾、内裤,
生活没有洗干净的一天,
神秘的像只篮子,
里面装着裸睡的夜,
装着一个男人吃过的玫瑰,
和咽进去的血。
昨天,我蜷缩在老别墅,
你躲在古庙宇,
想过被语言爱着、淹没、惊醒,
想过在语言里融化成温暖的降雪,
俄狄浦斯王吹笛子坐在黑洞般的街头,
于是想过的也化为乌有,
我没有梦,我只有前面的第一步,
当我走到了第一步,又是新的一步。
我就这样慢慢接近着,
我的路像一张丑陋的脸,
我看着现实、看着爱人,如同做梦。
这个夜晚对我来说,在默子读完最后一个字时就已经结束了。
这是一个不设限的夜晚,不打开沮丧之门的阴天,不带来意外的允诺,不通过色彩而进入斑斓的聚集,不在阳光与斑马线之间让穿雨衣的爱人逃离视线的追踪。
聚会无疑是愉快的,而距离也一直存在,就在那一毫米间。
听说我马上将离开重庆,第三天陶陶到大学城来探望我,我把她接到我朋友开的摄影工作室里,一起盘坐在阁楼的地毯上。她从包里掏出德勒兹著《游牧思想》送给我作为告别礼物。可我没有什么能送她的。我们只聊了一会儿,陶陶急性子待不住说要逛街买些东西,抽完一根烟就走了。
我一个人喝了会儿茶,二十分钟后才下楼。在一家卖手机彩壳的店看到了她。下午两三点的阳光,我们一起来到川美,后背靠着雕塑的底座,晒着各自的脸颊,晒完左边晒右边。随后我们穿过干枯的莲花池,进入木头、陶罐、墓碑、石块、农具等各类材料拼建成的长廊中,走到后面的高地,望着小树林。陶陶,我在你旁边,总有一种置身法兰西的错觉。你的背影在和煦的风中,时刻都像镜子般反射着太阳柔和的抚摸,走在我前面眺望着希腊。我们也曾和你的小男友(三人都是双子座),以及从北方来璧山定居的默子一起沿河散步。因为你在,我觉得像是沿着上个世纪塞纳河的时光抵达一个秘密学园,一个只在显微镜下才能看见的花园,里面种满能给大家带来快乐的植物,后来我们在电视塔公园,四人一起陷入了沉默,之后我们会笑,我们确实在笑,只是这身处异乡的惆怅是否被消除?在消除一切偏见的暮色中,我们越来越看不清彼此,每个人的未来都不比他人清晰。我仿佛又听见一个裁缝撕碎布料的声音,他会不会就是我们之中某个人的上帝?但若活下来,最后有人终将获得胜利。获得无论如何乃是丰满的灵。
我说你很像西蒙娜·薇依,我们也以她为例讨论如何过马路的问题。但我知道不同的是,你不像她(或其它圣徒与哲人)那样排斥哪怕一丁点肉体的粘连,你会在翻译哲学文章的房间内拉紧窗帘,跟比你小11岁的小小男友做爱。再准时回到日常中,去做宫爆鸡丁。你曾在风中披着那件深色风衣,像雨在阵雨中哭泣。谁在等待?这里是温暖的南方,雪不会像末班车那样开过来。这些日子会成为过去,像一朵云停在你眺望的玻璃外。
我一遍遍读你写下的《你们说》:
一
你们说城市出自群山的想象
湖泊,是一潭幽暗童年的回声
你们说,想象出自童年的一场大火
眼睛,是一条撕开回声的隧道
湖泊也在城市的浓雾下燃烧
你们说,这时候,让我们来说说本质吧
趁时间,在我们身下的绝壁上款步而行
悄无声息
趁山林,用翠绿的屏障
将我们拥抱
仿佛眼睛拥抱它的爱人,耳朵拥抱它的声音
一只八音盒
把我们扣进去,奏出这些的鸟鸣
嘘,你们说,不要再说了
我们再也不能听到彼此
除非言语像世界一样
只有比喻
二
你们说,高处的墓园里放不下那么多
身体,于是人群,从那里流下来
流进远处的池塘,欢景只是
幻觉的倒影
你们说,看,那一排排树木,沿着河岸垂挂下去
跌入倒影,绿色跌入白色
的芦苇散开一片云,散开溺死者们
疯长的秘密
那黑色的头颅浮动在漩涡之上
仿佛生命吐出它的硬核
宇宙吐出它的窟窿
一粒一粒
三
你们说,看,那漂在水里的孩子
还紧攥着童年,我们
——黑色的救生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