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黄昏更深时,他们在小站的水泥台阶旁见面了。还是这个台阶,却多了告别意味。君迁穿着橘黄色制服,戴着橘黄色鸭舌帽,还是一双无所求的眼睛。他从挎包里拿出一台便携收录机,橘黄色金属外壳。那如穿的淡蓝色校服。这使得这场见面,很有仪式得味道。
君迁还带来了刺刺。
那如抚摸着刺刺的头,刺刺温柔的舔了舔她的手背。君迁跟她解释过,刺刺二字意思就是温柔的英雄。
他从君迁的眼睛里看到了鼓励,看到了支持,看到了信任,看到了喜爱,却没有找到留恋。君迁说,出去了也挺好,只要你喜欢,什么样的生活方式都好,出去了,也还是一样,小孩子乖的话,想要什么哥哥就给找什么。
那如掉眼泪了。他们第一次拥抱,她却分不清是兄妹的拥抱还是别的什么。只是拥抱中,锁骨在动,胸在动,小腹在动,脚趾也在动。那如想到了接吻,只是想到而已,到最后,也还是没有。即使哥哥能给找到一切,那如也想不出自己想要什么。
那晚,她听了一整夜的大提琴曲。第二天清早,女子发现左手的指甲长了一寸,右手指甲还是没变。左手如此充满了忧伤。左手昨晚被君迁握住了。
那如整理了父亲所有的衣物,该洗的洗,该晒的晒,就像父亲的母亲或者妻子。
她就坐在杨柳站经过无数次的火车离开了杨柳站,离开了坐了那么久的水泥台阶,以及父亲黄昏里苍老的影子。离开了橘黄色的君迁,还有刺刺。三个送行者,成了那如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若干年后,这记忆会让一个老人深深的微笑。
那一刻,她留恋至极,她一下子理解了君迁的话,父亲母亲和刺刺,一家人在一起很好。她却正在离开,去向未知的地方,和未知的时间。
君迁活在已知的时间里,她却朝未知的时间里去了。
也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姑姑,那个决绝的女子,今天不知道过得如何。或许街头的拾荒者里有她,又或者菜市场讨价还价的战斗里有她,也或者改嫁了敦厚的男人,过了安稳日子,不过那是深圳,所以最后的想法对于一个带孩子的二手女人来说,很可能是奢侈的幻想。
6
北京。广场。长安街。秀水街。三里屯。什刹海。工体夜店。中轴线沿途百万辆自行车穿行。环线彻夜流动的车潮。
那如被一下子包裹,进而吞没。这之间,都来不及欢喜或者悲伤,什么都来不及。
不必穿校服的校园。两百人的课堂。比民工还多的大学生充斥了北京城。那如拉上帘子,在貌似安静的深夜给君迁写信,问候刺刺。她再次掉下了眼泪。
你们好吗?我很好。我总是饿,怕是要长胖。常代我陪陪我父亲,最好能提醒他换衣服。秋天了,刺刺要脱毛吗?脱毛就变得好丑吧。
她从不和君迁说北京,直到她没有时间再和君迁说话,她还是没和君迁说过北京。
她还是听大提琴曲,保利剧院的音乐会票价总是太高,她去不起。只是某次在北展剧场的小型音乐会她去了,是老师给的赠票,可惜那场音乐会里,大提琴只是配角,混在声乐里,很难捕捉到。不过光看看坐在角落里的大提琴手和他的琴,就足够了,她一瞬间,满脑子都是君迁,恍惚中竟觉得那大提琴手便是君迁。
那如从未想过大学里会有什么,大学里果然也就真的没有什么。来来去去的,都是年轻的过客。进进出出的,都是虚无到欢乐的灵魂。这个城市的膨胀和自己也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像一条游走在海的边缘的鱼。她想要的君迁哥都会给找到,她还是想不到要什么。
女子剪了长长的头发,精短的,贴着脸庞。她开始穿黑色的内衣,胸也长胖了很多,圆圆的,像小瓷碗。嘴唇还是那么柔软。
第一个春节回到杨柳站。还是君迁,刺刺,和父亲。烟花缭绕,墙壁上的母亲在微笑,父亲很欣慰。那如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打扫房间,清洗父亲的衣物。她还是不会包饺子。也还是寂寞的大年夜。
初一清晨,她去车站黄房子旁的水泥太台阶,只是站着,冬天台阶太过冰凉。不久,君迁竟也来了。对他来说,一年就是一天一天而已,而对她来说,这一年,恍若隔世。君迁说喜欢她的长发,问发夹还在吗。那如说还在。那如说,你看过一本叫做狂恋大提琴的书吗?
没有。君迁说,手摸刺刺。眼里还是无所求的神色。
然后他们就沉默了。沉默了一阵,就各自回去了。
7
第二年,那如没有回杨柳站。
那个大年夜,空虚而轻浮。那如坐在食堂的角落里,看着众人张灯结彩包饺子,看着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电视机,传出歌舞升平的画面,一时不知身处何处。
第三年,那如还是没有回杨柳站。
那个大年夜,寂寞而苦涩。什刹海灯火辉煌,那如独坐石头板凳,心也硬硬的,从某个时刻起,她的心就硬硬的。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也没再给君迁写信,也没再问候刺刺。仿佛这些不过是场梦,到了尽头,醒了,尽管虚无,也还是忘记了梦本身。
毕业年,那如的父亲退休了。她要父亲也到这里来,照顾父亲。父亲不肯,还是留在杨柳站。
那如开始朝九晚五。租了一间半旧的公寓。头发还是短短的。她只是上班下班,公交的士,咖啡厅夜店,之外,很少去想什么。本能的拒绝了无数想念与牵挂。仿佛她就一个人,贸然地来到世界上,然后就该这样活下去。
某天,隔壁搬来了一个青年,音乐学院刚毕业的大提琴手。看着硕大的黑色琴箱,那如忽然掉下了眼泪。她迅速地跑到浴室的龙头下,打开热水,让水流冲刷全身。遮掩了这稀少的悲伤。
大提琴手是带着女人来出租屋住的,深夜,经常有女人的呻吟声隐约传来。没到两个月,住进隔壁的女人换掉了,如此反复,不断的更换面孔。基本都是画册上烫出卷的长发,肤色白皙,却老是看不清表情。
终于有一天,在激烈的争吵和巨大的摔东西声音之后,一个女人愤然离去,门被撞得如爆炸。那如默默的开门,观望。走廊里,穿紫色T恤的青年正凶狠地抽着中南海,地上躺着摔裂了的大提琴。那如心疼极了,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抱起尚藕断丝连的琴身,轻轻地问,这个你还要吗?
紫T恤青年没理会她,愤怒的撞门进屋了。
那如收留了断琴。
8
春节刚过,那如的父亲突发脑溢血,走完了生命。那如再次回到杨柳站。没人接站。
父亲和母亲葬到了一处。慈父那天正,慈母赖月娟之墓,不孝女那如敬立。碑文简洁。那如的心还是硬硬的。硬的悲伤反而让这女子感到如释重负。她终于可以无牵无挂的孤独下去。
一个已然成熟的女人站在墓碑前,谁都找不到她原来的影子。
君迁却不见了。那如没有打听什么。在车站的角落,那如看到一条仿佛刺刺的狼狗,也无法确认是否是刺刺。世界上有无数相同的狗,因着主人的不同而各自不同,没有主人,狗就只是狗而已,全无差异。
她坐在被摩擦得亮亮的水泥台阶上,沉默良久。三五年,原来年华可以如此短暂。三五年,原来美好可以如此短暂。顿挫般疼的是女子的内心。却找不到缘由。装牛奶的箱子虽然破旧了,却还在,承载着一些磁带。都是大提琴曲。随便放一首,也不知曲名叫什么,就那么听着。
那如不自觉地去了君迁的家。却觉得无比陌生。敲门,出来一个陌生的老伯。
君迁家不在这里吗?那如问。
他们家啊,去年已经搬走了。老伯又问那如是否要进来坐坐。
那如转身离开了。那一刻,她无比怀疑君迁到底是否曾经存在过,这种怀疑甚至折磨了她很多年。
而君迁,却真真的就再无消息。她找出橘黄色发夹,橘黄色收录机,找出所有的大提琴磁带,都在,都是真的,可君迁呢?脸膛微黑的哥哥,说可以给她找一切的哥哥,有着无所求目光的男人,君迁不知去向了。
在地安门某个卖盗版碟的地摊上,她发现了一张封面奇特的碟,电影的名字就叫狂恋大提琴。她买下来,拿回去,和断裂的琴身放在一起,她觉得那很美,一股凄然的美好。
女子还是终日工作,上司同事文件工资卡,时间变成一周周的过,然后一月月的过。父亲过世后,她消瘦了很多。内衣减少一个罩杯。还是短发。
9
两年后,那如结婚了。嫁给了一个音乐老师。音乐老师弹钢琴和吉他。她的家里还是藏着那把断琴和碟片。她的家里有了活的音乐。她也还是上班下班,公交的士咖啡馆。对她来说,两个也只是两个人过日子而已,爱,并未减少她的寂寞。
一年后,她有了一个儿子。她给他取名周迁。
两年后,儿子三岁,那如和孩子的父亲离婚了。房子是她的。那如没觉得什么,只是这个男人不再和自己有肌肤之亲,只是这个男人以后就叫前夫,也都没什么。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很好。
很偶然,她再次想起姑姑,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她也还是不知道她此时过得如何。她也想起父亲曾在某个晚餐后给她讲述的故事。那如自己也有一个故事,只是这个故事的女主角读了最好的大学,失去了曾经的那个人,决然的失去,结局也一样是离婚。或者,人们爱与不爱,都无关结局。
离婚后的每年清明,那如都带着儿子回杨柳站扫墓。她告诉周迁,墓里睡着的是外公外婆。小男孩眼睛清澈如水,把一束雏菊分开,一点点放到墓碑旁。他们一起坐在水泥台阶旁,坐一阵,看轻轨列车疾速驶过。小男孩总会惊呼,地铁,妈妈,这里也有好快的地铁。
10
老人坐在已经被修葺过的水泥台阶旁,清瘦的脸庞侧面对着夕阳。黄房子,杨柳站。穿制服的人手拿对讲机。配货员的制服变成了深绿色,有些像邮递员。
老人接电话。儿子打来的。不一会,一中年男子,一辆黑色奥迪,车到站台外停下,男子走过来,扶起老人,一起离开。
车停在一块荒凉的墓地旁,老人和男子下车,慢慢走到退色的墓碑旁。男子放了一束雏菊。
不知从何处跑来一只狼狗,黑色的脊梁,长相极凶。刺毛。一个小男孩从远处跑过来,叫着狼狗,刺毛回来。
老人沉默良久,转身对男子说,迁,等我死了,也把我葬在这里好吗。男子微笑,好,我死也葬这。
时光从未倒流,你们来过了,就来过了,去了也就去了,也不能再来,就无法再去,总之,仅此一次,美好的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