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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天

昨天一整天都呆在屋子里,吸了七包烟,一直写着手记,我有好多话想说,大约写了几十页。写完以后,我觉我要把这些话寄给什么人,就把这几十页撕下来放进信封。我想了一夜,都没有想好信封上的收件人该是谁。今天早上我去了邮局,买了十块钱的邮票,这么多邮票,总算能寄到远一些的地方吧。我想了半天,收件人填上:上帝。有个疯子说上帝已经死了,可上帝家,总还有亲戚在吧。

从邮局出来,我乘上一辆公共汽车,坐到底站。从底站换上另一辆公车,又坐到另一个底站。再换上一辆,坐到下一个底站。车子里总是从没有人,到不少人,到很多人,到挤爆了人,然后再少些人,又少些人,最后没有人。我觉得人的脑子大约也是个公共汽车,各种情绪、想法、思考、规则、图像、记忆,上上下下进进出出,起初做婴儿时,车厢是空的,然后有一些进来了,后来越来越多,塞满脑门。一些进入脑子,另一些被忘却。人慢慢老去时,会不会像公车要到底站,这些东西也渐渐少些,再少些,到没有。应该也是的,最终车厢总是空了的,而人也要进坟墓。

这样换了几回车,有一辆的底站是个游乐场,我下车,往游乐场走去。太阳很亮,亮得没有层次,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游乐场被照得惨白。我随着熙攘的人群进入游乐场的大铁门,远处有座复杂回旋的过山车轨道高耸着,轨道和支架都被刷成艳红欲滴,仿佛永远保持着油漆未干的状态。滑车粘在轨道上,泥鳅一样哧溜着,滑车颜色各异,看上去仿佛有金色的,铁色的,恐怕还有瓷制的,泥土造的。两道铁栏杆从过山车入口处远远延伸过来,蜿蜒扭转,直达公园大门,排队的人都等待在两道栏杆中间。整个游乐场的人来这儿似乎都为了这架华丽的过山车。我又随着人流进入栏杆的入口,缓慢向过山车挪过去。

挪了十分钟,我一共移动了五米。这种速度实在让人无法忍受,前面的队伍中有一个小孩儿耐不住性子,翻上栏杆,跳出队伍外。队伍中所有的人,本来各自聊着天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将目光钉死在他身上,他的父亲大声喝斥他,母亲带哭腔地埋怨他,一个老奶奶往地上顿着拐杖,召唤他回来。小孩儿一下愣住,望望背后,全部是空无一人的游乐设施,死寂着,瘫痪着。他害怕得腿一软,瘫在地上。过了一会,摇摇晃晃站起来,努力走到栏杆前,蹲下去,从栏杆底下钻进队伍来。人们的目光又都收回来,各自聊着天。不一会儿,小孩儿一家人又复其乐融融。

又等了很久,有穿制服的服务员和保安过来收票钱,那制服像个铁盒子,把人罩在里面。大家纷纷掏钱包。有人没带钱,被死拉硬拽出队伍,送出了游乐场大门。我付了钱,随人流继续往前挪着。到了队伍的中间,我回头望,看不到游乐场大门了,只看得见人挨人的队伍,毛毛虫一样耸动。这会儿又有人来收钱,大家纷纷掏钱包,有几个人分辨自己刚刚交过钱了,被死拉硬拽出队伍,送出了游乐场大门。我付了钱,继续等着。

太阳还是高高挂在空中,一动也不动,放射着死过以后的亮度。我有点不舒服,这么多人让空气变得稀薄,我十分期望离开这队伍,但想起了刚才整齐的目光,我害怕起来。于是跟着队伍走。过了不知道多少个钟头,终于快轮到我上滑车了,这会儿服务员和保安又开始检查证件,我惊异地发现罗伯特·德尼罗和朱迪·福斯特也在里面,他们什么时候调到这里来工作了。我低下头拿出身份证。照例还是有几个人被拉出队伍,送出游乐场。我觉得我好像见过所有被拉出去的人,对了,是在医院的六号楼下面,那时他们还穿着淡蓝色的病服。

我朝前看,进入轨道的门洞黝黑无光,吸收了一切光线。我又害怕起来,这种害怕甚至有点超过对众人目光的害怕,但是我还是不敢离开。我突然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会排到这个队伍里,为了么要坐过山车,我以前不是害怕坐过山车的么?啊,我想起来了,我根本没想要坐过山车。但这个游乐场里只有过山车。我猛地转过身,想冲出去,但后面的队伍开始前进,把我往前一推,我被推进了黑黑的门洞,我再也出不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门洞里出现几盏幽暗的灯,两个服务员小姐拿着电筒,笑着指引我和几个人上了一辆滑车,她们的笑容像是拿斧子生生凿在脸上的,万古不变。我们被提醒系好安全带,抓好防护栏。

滑车启动了,前面出现了亮光,亮光前面,便是上下左右扭曲在一起的巨大轨道。我身旁坐着的一个男人戴着安全帽,穿着防弹背心,甚至背着一个降落伞包,但他还是恐惧地尖叫起来,他大喊,要求服务员把他从车上放下来。这男人的喊声令我心慌。我回头看服务员,两个人拿着电筒向我们挥手,告别,电筒射出的光线在黑暗里乱砍,她们脸上还是万古不变的笑容。男人见没有人理他,一下闭了嘴,昏过去。

车子顺着轨道加速,冲下几乎垂直的下坡,又呼得转向几乎垂直的上坡,接着又倒转过来,速度太快了,我的心脏带领肚子里其他器官要跃出我的嗓子眼儿,它们一致觉得我的身体已经没有安全保障了。我呢,我只能紧闭着嘴,不能让它们出去。我周围的人们叫着,闹着,有痛苦的,也有兴奋而欣喜的,也有跟着叫而叫,其实觉得这毫无意思,也不刺激的。不过在车上的感觉,偶然也像飞起来,方向不由我掌控地飞起来。

在呼啸上一处圈形的轨道时,车速突然慢下来,爬不动了,到了圆形的顶部,车居然停下来,我们被倒挂在上面。过山车出故障了,底下队伍中的人对我们指指点点。我就知道,自己不该排进队伍,来坐过山车,可是这偌大的游乐场,又没有别的选择。我的血液开始往脑袋里聚集。希区柯克雪茄上的那只小鸟,忽的飞过我眼前。不如我解开安全带,就这样头朝下落下去,至少也能体会到一次飞行,毫无羁绊的飞行。

我这样想,就这样做。我松开防护栏,解开安全带,天空呼得转起来,太阳一下熄灭了。

我在黑暗中坠了好久,突然抖动了一下,醒过来,身子在一辆公共汽车上。原来是个梦。

车子不紧不慢地行驶着,外面路灯的氖气光顺着格子照进来,把黑乎乎的车厢分割成几段,车厢里没有几个人。突然感觉身体好重,重得要把公车底盘压塌。我第一次觉得地心引力是这样强大,以前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东西的存在。我在下一站下了车,转车回地下室。

艺术和生活都成了谎言,梦还是真的么?

有许多曾试图向我揭穿谎言的人,我还曾以为他们在撒谎。王小波早就在《智慧与国学》里说过那些一本正经的理想,不过是智力用错地方的傻子努力过后的狂喜。木心早就在十四岁写诗表白世事的愚蠢,他写道:天空有一堆/无人游戏的玩具/于是只好/自己游戏着/在游戏着/在被游戏着。契诃夫早就在《第六病室》里宣告,除了第六病室,全世界都传染了疯癫的病菌。基耶斯洛夫斯基早就在《机遇之歌》里勘探到信仰死亡的所在地。伯格曼早就在《第七封印》里呼喊般地低语人终究不能在棋局上赢过死神。帕索里尼早就在《索多玛120天》里展示过这个世界和大便并不存在的区别。艾略特早就在《空心人》中纠结一帮没有眼睛的空心人宣告:世界正如此告终,世界正如此告终,只剩一声唏嘘……

这些人手上的盐浸了他们的汗,有了咸味,他们知道谎言背后那个世界的样子。

我呢?我刚刚忍不住,放了一个屁,没有声音,没有臭味。屁没有臭味,算什么屁。

终于写完了。我该睡觉了,明天要考试了。我要用铅笔在卷子上写下所有的谎言,然后用橡皮统统擦掉。这终究是一个正常人应该做和可以做的事情。

对了,这十篇手记究竟该叫做什么呢,不如叫做《坟》吧,鲁迅怎么写的?啊,想起来了,是这样的:“造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藏,一面是留恋。至于不远的踏成平地,那是不想管,也无从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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