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杨海诚接触了这么久,我日渐觉得他大概是特别爱好文学的人。文学爱好者有两个特性,第一便是:文学爱好者只和文学爱好者做认真的交流,从他和阿卿的关系就可以看出来。尽管他口口声声地对我说什么,“我的好朋友”,“我的好同学”,一类的。但我很清楚,我和他走得再怎么近,也只能算是“我的好client”。人们都说酒肉朋友,或者别的用金钱维持的关系是薄情的,disposable的。我认为不然,如果说杨海诚搞得是诈骗一类的一锤子买卖,那这和人们说的一样,等我幡然悔悟时,他连影儿都不会有。而作为一个Teufel,他做的是令人上瘾的勾当,所以我们的关系只会越走越近,而这也是担心的一点。
没有比金钱关系更不可靠的,但同时也没有比其更牢靠的。
认定某某人是文学爱好者的第二点,便是看他是否爱讲大话空话。这世上之所以有假大空的东西,归根是因为人需要隐藏自己内心难以启齿的欲望,不然人又何苦费尽心思琢磨这些没用的东西?一方面这是用来骗人的,具体的例子也不方便讲;而另一方面,这也成了人们彼此交流的秘密代码。就好比如今我可以拍拍杨海诚的肩膀,认真地说自己想深入研究一下“人际关系的非欧几何学”。他便装出一副学究的样子,告诫我打破常规总是需要一定代价。
然而无论如何都是五百块。(别相信“我是给你特别优惠”一类话,他们都在骗你,真的。什么事儿只有把钱花了后才能明白。)虽然对我而言这是一大笔钱,但只要五百就可以think out of the box,我们也就毋需整体高喊什么“创新精神”了。
嗯,我也开始会讲些假大空的东西了。大概我也正在踏入文学,乃至一切艺术的内核。
“你很喜欢我讲的故事?奥古斯丁?魔性的小提琴?the town of puppet?”
这些故事,在浮士德博士(并不是最有名的那个)所著的《五线谱札记》中提到过。我一开始很好奇,作为德国北部正统的贵族,他怎么会对这些我们所谓的“郑声淫曲”感兴趣。可惜书里只是浮光掠影地提了一句,而今天碰巧紫能够提到,我到是很高兴。
“你说的什么《五线谱札记》我看过。浮士德博士总是有一些永恒的主题,我觉得这里讨论的是‘艺术对人的腐蚀性’。人投身于艺术,就相当于跳进火坑里。自我毁灭当然难以避免,而能发什么样光发什么样的热,倒取决于你自己是什么材料,嗝儿——和你的信念无关,哈哈!”
这些话听起来,好像是在挖苦什么人。
“任何严肃的艺术家,总是和死亡有偶然但恰当的联系,嗝儿——”紫摇摇晃晃地走着,伸出食指表明自己的观点,尽管里清醒还差得很远,“这话不是浮士德博士说的,不过我觉得可以印证他的观点,嗝儿——,投身于其中总得放弃点儿什么,而你所放弃的,便是于生命相关联的……”
紫皱了皱眉,也许是酒劲消散,开始头疼的缘故。
“就好比说小提琴的魔性,花哨的技巧和戏谑,让奥古斯丁放弃了某种神圣和庄严的东西——而当他决心投身于音乐的一瞬,他的灵魂就渐渐地被吸收进那小木偶里了,于是他变得胆大妄为。最后他成了永恒演奏着的木偶,艺术对生活的彻底抛弃,这不是死亡,又是什么呢?”
可能是另一种逃避……不过话说回来,死亡仍旧是逃避的最终形态,转了一圈还是得回去。
“哼哼,所以说,和聪明人说话总是值得的。”
然而我总是觉得你讲的这些有点儿问题……对,“偶然”的联系。我觉得和“死亡”有关的东西需要在不经意间提到,因此才会变得恰当。如果真么东西从头到尾,刻意地讲着死亡,多少会让人觉得……遗憾呢。
“遗憾?哈哈哈,亏得你能想出这么一个词来。”
说完,紫似乎陷入了某种思考中,我们也就沉默着走向宾馆。而到了宾馆门前,紫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得,高兴地问我:
“如果说,‘偶然间’发现自己快要死了,或者干脆已经死了。这样是不是会很有意义呢?”
哈?这算是什么问题?
“Bist du toooot?”
紫学着某人阴阳怪气的语调反问我。
然后,按照规矩,我们进门,紫说要洗澡,并且似乎有点儿害羞地说,虽然今天晚上很特别,但是和别人一起洗澡什么的,她还是有点儿接受不了。所谓客随主便么,我今天也算是客人。
在舒服的大床上坐下,我忽然觉得人如果会抽烟真好。
女生么,不管什么样的,俊的也好,丑的也罢。洗澡对于她们而言,似乎是很神圣的事情,不花个个把钟头不行。不过我很愿意等,毕竟我也要学得文学一点,不能像那些老嫖客一般,只顾着满足内心欲望。有一句话说得好,“旅途总在出发前最美妙”,在美好的事物,过往之后大概谁都会觉得不过如此。我也不想这么急切地就破坏此刻美妙的氛围。
多等待一会儿吧,等待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无条件的好。如果等待着某些美好的东西,就像我现在这样,其实每一分一秒都是甜蜜的;而如果需要不幸地等待某些不好的东西,比如死刑,那也无妨。就像陀老讲的那般:哪怕是行刑前的五分钟,也是丰厚得近似乎奢侈的恩赐,得好好珍惜。
(而至于在地铁站排着令人绝望的长队以至于恼火则是另一回事,我不认为那算是等待,这仅仅是因为别人的过错,却不得不浪费自己的时间。)
就在这一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事情:首先进入脑海的,是一位很糟糕的学长。之所以说他糟糕,不是说他人品有什么问题。只是他经常得出一些就人生,尤其是女人很糟糕的结论。比如说,“让一个女人离不开你的办法只有两个,要么是让她怀孕,要么是让她过上奢华的生活。”因为“这两种法子都让她们无法再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
不得不承认,这两个法子很对,难以辩驳。但总么想都觉得有什么不对。当然我现在不是要说这些不好的东西。只是想到紫,不禁想起他曾经跟我说的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我本打算在餐桌上讲来着,他们不给我机会,那我也没什么办法。)
我的这位学长,高中时候就开始嫖妓了。(是的,所以他如今出落得这般糟糕,同时对女人也有很多所谓“深刻”的见解。)而在无数的,或是给他留下一夜美好回忆,或是陷入愚蠢经济纠纷,萍水相逢的女孩子中,只有一个令他印象深刻——尽管她和其他人一样,都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
这个女孩子和我们学长年纪差不多,或许年纪小一点儿。和所有做这行的一样,她也是来自贫苦的农村,家里无力抚养,只好卖给老鸨儿。学长认识她的时候,她大概还没做很长时间,和其它的比起来,还有几分清纯的气质。一般,这样的女孩子价格会高一些,(这些都是学长跟我讲的!别看我,我对这些东西一点儿都不懂,真的!)但有的时候也看情况。有的人就不喜欢这样“孩子气”的类型,倒是更喜欢那些轻车熟路,知道如何取悦男人的。所以她有时也会受到冷落,甚至会干一些端茶倒水的粗活。
一次,学长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喝多了,夜半从校门里翻出来,到了那家所谓的“大保健”。那时所有人都要选所谓那个头牌,学长便提议猜拳决定先后,所以他就成了最后一个选的。学长那天晚上便和她一起度过。(也许那个时候不像今天,人们还不知道所谓“清纯”的价值?)他也是喝醉了,无情无绪地在她房间里乱翻,而她只是胆怯地看着学长,时刻准备满足这个和他同辈人提出的任何要求(她还没学会怎么挣自己的私钱)。
让学长也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在床铺里搜出了一本《悲惨世界》来。如今学长还清楚记得,那是四卷本的第一册,以芳汀被死掉作为结束。学长倒是不以为然,只是觉得一个****还看世界名著,倒是挺稀奇的。那女孩吓坏了,好像警察查房时搜到了什么违禁物品。学长看着她惊慌的样子,只是觉得好笑,也没深问。
后来再去逛窑子的时候,学长往往额外留意这女孩,发现,当别人嗑瓜子、化妆、唠闲嗑、或者仅仅是在发呆的时候,那女孩总是躲在角落里,静静地看书。学长也是无聊,上前一步就问:
“你喜欢《悲惨世界》?”
事发突然,吓得姑娘把书掉在地上,也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点头。
学长把书捡起来,又翻了翻,还是之前见到的那本。结尾讽刺地说,受尽了苦难折磨的芳汀被丢进沼泽里,“就像她的床一样”。学长捡起书,看了看缩在一旁发抖的女孩,也想了想这算不上结尾的结尾,突然冒出一句:“你知道这故事还有后续么?”
没错,后续。即便是没有任何文学修养的人,只要是认真地看了看这本书,都会觉得还有未解决的问题。而又何况这个,把这本破旧的《悲惨世界》,当成唯一精神追求的可怜女孩子呢?而这种追求的力量,换发出了难以言表的勇气。她也不再缩在角落,站起来上前一步急切地问学长:
“还有后续么?那冉阿让后来又怎样了?又被关进监狱了么?珂赛特又如何呢?她被救出来了么?沙威呢?还在孜孜以求他所谓的正义么?后来又如何呢?求求你告诉我!”
学长很惊讶,他没想到,如此的女孩子,为什么这样热衷于一群虚构人物的命运呢?这些还不算什么,下一句,彻底击溃了学长的内心。
她近似于愤怒地,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的坏脾气一般,大声地讲:“那些善良的人最后都如何?难道心地好的人都活该是这样的?只是因为他们命中注定该是这样?”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质问,学长沉默了。一方是因为,他也没看过《悲惨世界》,只知道一些梗概;另一方面更是因为,她的质问是如此有力,让学长平日里的抱怨、不满、对应试教育的批判和愤怒,一瞬间都变为了无病呻吟。
深受感动,或者是酒精发作。学长跑了,连夜跑到市里。(学长所上的高中在郊区,“大保健”在“城乡结合部”,而要买书,需要到市里。)书店清晨开门,学长是第一个跑进去的,二话不说,把一整套《悲惨世界》买了下来。
之后的日子里,学长也不管其他,整天沉浸在雨果创造的,满怀热情和浪漫、充斥丑恶和痛苦,那个英雄般的巴黎。这是学长人生中第一次,没有逼迫,而主动如饥似渴地读书。不为能考出多少的成绩,也不为这些东西“会有什么用”。他只是想把书上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讲给那双清澈的,尚未被尘世染污的眼睛听。
后来学长对我们坦言,说那段日子是他最快乐的时光。每天夜里,他都会跑到那里去,不为别的,只是把今天看到的《悲惨世界》讲给她听。学长承认,这已经成了自己扮英雄的浪漫故事。她是受尽苦难的珂赛特,而学长自己则是能够带给他幸福的英俊马吕斯。
《悲惨世界》并不是全部。星光点点的夜里,稍许酒精的刺激,不远处闪耀的华灯,车水马龙般二人难以触及的繁华。学长忽然愿意讲出自己的理想,他隐秘的梦境,一个刚刚走到社会面前的青年人,对这世界无尽的想法和感触。这是他第一次把这些讲出来,而非默默地写在试卷或教材的空白处,随后丢掉。
可惜英雄气短。还不到一个月,校方就知道了这些事情。(其实也怪学长,谁叫他血脉贲张,天天都去呢?)通知家长,开除学籍,被送到另一个更加封闭的私立高中等等,这些学长都预见到了。所以一天夜里,把那一套《悲惨世界》送给她。
“你对我说过吧,等你毕业了以后就和我结婚——我们一起去上大学。你一定会记得吧,一定不会忘记吧?就像珂赛特和马吕斯那样?你不会忘的,你向我保证过……”
她流着眼泪,对学长说。
是这样吧?是这样么!那为什么雨果的伟大继任者,波德莱尔只能继续歌颂死尸,赞美毒品,把疾病和丑陋填满了字里行间?
后来上了大学,学长令人意外地考到了我们学校。(学长说这不过是他运气好,但我觉得,这是为了她。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好的表白,就是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放假的时候,学长也会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在营业性娱乐场所闲逛。只是,学长喝得越多,就越是徒劳地寻找着那一双眼睛。那双为冉阿让和珂赛特流过泪的眼睛,那双曾为马吕斯和巴黎街头战火而燃烧的眼睛,那双渴望着至善,鄙夷除此之外一切的眼睛。
只是,我们说过吧,那是徒劳的。而学长也成熟了,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他只是悄悄地抹抹眼睛,顶多躲在厕所里洗一把脸,便和所有人一样,投入麻木的狂欢中——为了麻木而狂欢。
然而,学长并未忘记一切。知道现在,他还保持着自己那毫无道理的偏见。在酒桌上,在狂欢时,(我一般不敢和学长玩得太嗨,毕竟他是那样的人。)或者仅仅是不经意间。他总是会问周围的女生,看没看过《悲惨世界》。虽然嘴上不讲,但我想他心里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没看过《悲惨世界》的女人,便连妓女也不如!”
(我没看过《悲惨世界》,也明白这偏见过分得残忍,但有的时候仍忍不住和我这糟糕到骨子里的学长一同欢呼起来,不知道为什么。)
想到这些,我也是无意问了一句:
那个,同学(从这个称呼里可以看出来,潜意识里我始终都在回避着自己在做什么),你看过《悲惨世界》没有?
紫刚洗完澡,我想她只是裹了一件浴巾,露出娇小但线条清晰的背后。她正拿着毛巾擦着头发,认为我的提问很突然。
“哈?你说啥呢?”
啊……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了其他的事情。
“《悲惨世界》……是吧?你是指雨果的原著呢,还是说休杰克曼的音乐剧?如果你指的是后者,很抱歉但我坚持认为那很垃圾。四大本书呢,天才方能把这做成两个小时左右的东西。而真正的天才,绝对不会容忍自己和百老汇的剧作家们混在一起……啊,你也知道我就是这么偏激的人。”
看着紫用吹风机吹头发,屡屡黑发顺着手指间隙飞舞。我个人认为这是女人最美丽的时刻,我不是那么喜欢短发女生。
所以我说的是雨果原著,不是什么音乐剧。
“是么,那我倒是觉得,咱们之间还有那么点儿话说。”
头发吹干,安静地垂在背后。我倒是想起了一个日语词,叫做“濡鸦”,专门形容女孩子长发的颜色,就像是被雨沾湿的乌鸦。《悲惨世界》里肯定不会接受这种修饰风格,我觉得这应属于波德莱尔。
“废话不多说,你觉得《悲惨世界》讲了个啥?”
紫摆弄着镜子前标着价钱的小瓶子,我由衷地希望她只是出于好奇看一看罢了,千万不要打开。
而至于《悲惨世界》讲了啥,我就更不知道了。百忙之中,我又想到了那糟糕学长的话,趋炎附势地说,大概是讨论为什么善良者总是得不到回报,反而置身于悲惨命运中吧?我不清楚。
“善良的人之所以感觉悲惨,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紫拿起一个小瓶子来,闻了闻,“我拧开了啊,这标价是七十元。你若是阻止我的话,我就鄙视你。”
紫拧开,闻了闻,陶醉地表示很香,然后接着说:
“而如果一个人为了得到回报才行善,虽然不至于说这是一个恶人,但也难免会让人感觉奇怪。这是两难的情况,谁也解决不了呢。”
哦……很不错的意见……那同学,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么?
我看见紫手里的动作停止了。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是不是一个善良的人?”
算不上善,顶多只是因为懦弱罢了。
“你这是什么答案?”
很简单啊,像我这样又熊又不老实的家伙,只是出于恐惧才不敢做坏事。如果哪天我有了一点儿权势,谁知道我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至于发自内心的善,也不能说没有,但却很少听从她来行事。
“那你看是不是这样的道理,嗯——”,紫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让人感到恐惧,尽管不会让他有一颗善心,但最起码也会有善行?”
嗯……理论上确实如此,只是……
“哎呀!哪有什么‘只是’?又哪有什么‘理论’?来吧!姐姐会让你变成更好的人。”
说着,她的头一百八十度地转了过来。而且只有头,一百八十度地。
唉,想象一下,极端恐惧得连叫都叫不出来的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