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跑，我在拼命地奔跑，可是后面那个黑影却一直没有被甩退，那是一个可怕的人影，只有一片的黑色，周围的白色浓雾将那一团黑色衬托得犹如怪物一般可怕，尽管那不过仍是一个“人”的轮廓。
他也在奔跑。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神经似乎无法控制我的四肢，所有的紧张和恐惧都是徒劳，我的步伐显得别扭和吃力。
全身就像是被一根吃紧了的橡皮筋束缚起来。我的脑中泛起了一股眩晕感。这种空白和无力让我渐渐软弱下来。
我绝望了。
我猛地惊醒。这是个梦，不过是一个梦。我紧紧悬着的心脏落了地，真是前所未有的舒坦和安稳。
我常常做噩梦，也可以说，我擅长做噩梦。可是像这样的噩梦，让我感觉到如此无力和绝望的却是第一次。起码在此之前，我的梦境里都有着丰富的色彩，哪怕那个梦境让我在梦中哭出声来：被一大帮僵尸追赶，失去至亲，亦或者是丧尸围城。但是这一次，背景真是简单得过分，黑色和白色，这两个至高无上的“阴阳”的颜色，却让我连嘶喊的声音都发不出来，我仿佛是被紧紧地勒住，呼吸越来越急促。这种难以描述的孤独感。
“怎么，终于醒了？”
“嗯。”我揉着眼睛。
“我说你睡懒觉的这个坏习惯就不能改改嘛，就算没有人……”
“喂，我说你真的很烦诶，我家人都不说我你有什么资格！”
“行了行了，不跟你吵。快点起来开始交换故事。”
“呵，真是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如此积极得要听故事的人！”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因为他没有表情。
他是一颗眼珠，至于是从什么地方掉落下来的，就不得而知了。他很小，不像是人类的眼球，估计是从什么小动物的眼眶里逃出来的吧。
实在是很好奇他的主人的生活将会变成怎样，或许每天早起妄图要揉揉惺忪的睡眼的时候，却猛地发现自己的眼皮底下已经空无一物，只剩下了无尽的神经和血管，而这些能为他带来视觉的辅助工具已经一无是处，因为他的眼球已经不见了。他看到的世界会不会就失去了一半，反正一定不会像以前一样快活。
而这颗眼珠的日子倒是过得蛮惬意的，不知道他是怎样存活下来的，没有任何的支撑生命的器官，甚至没有办法呼吸，没有心跳，没有大脑，但是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有活力，关于这些，在我认识他的两个月里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他生命的动力源自于哪里，我不知道他在真空或者说充满毒气的环境里是否依旧可以存活，他是不是可以就像现在这样永远活下去。
还有他给我讲的故事，据他所说是因为他是一颗眼珠，保留着见过的所有影像。这一点让我想到了乙一[1]的《暗黑童话》。或许真的存在着“眼的记忆”吧。但是他居然还会说话，明明连嗓子都没有，连最基本的发声器官也没有！他要是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从SJ657星球[2]来的我可能会更愿意相信一点。
“Re，你为什么想要听我讲我的故事？”
Re是他的名字，说起这个我倒是觉得挺好笑的，他不过就是一颗眼珠罢了，居然还会讲究到给自己取这么一个洋气的名字。
“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可能我除了听听故事，给别人讲讲故事，就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以做了吧，我只能说话，只能看。没有四肢，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像他这样如此认真严肃地告诉我他的心声倒是让我感觉有点不自然了。
“你知道吗？其实我只能看到三种颜色。”我说道。望着他，我似乎开始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他的表情——惊愕和同情。
“哪三种。”
“黑，白，灰。”
“我还以为会是三原色呢。”
从某些角度讲，Re真的是一颗很了不起的眼珠。他虽然脱离了主体，但是他知道的东西还真的不少。他还曾告诉我他喜欢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3]的墓志铭上所写的“我的开始就是我的结束，我的结束就是我的开始”，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但是他的主体见过的东西一定不少。
“要是是三原色的话就好了，我现在的世界就不会那么难看了！而且一定就不会有那么讨人厌的梦了。”我又回想起了那个梦带给我的绝望感，不禁感觉脊背发凉。
“什么梦？”
他望着我，他的瞳孔在放大。
“没什么，反正不是什么好梦。”
我没有将我的梦境告诉Re，虽然我在某些瞬间真的很想找一个人来倾吐我内心的不快，但是我还是忍住了，即使我告诉了他，他也帮不到任何的忙。
“那好吧。”
他没有继续要求我说出自己的梦，我为这点感觉到有些不快，或许只要他再央求我一下，我就会把我那个可怕地梦境告诉他，可是他的不屑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在自娱自乐的傻瓜。
“为什么会失去对色彩的感知度？”
他问道。
我在脑海中回忆了片刻。
“我也不大清楚，就是有一天醒来就突然看不见其他颜色了，那种异样让起床后反应迟钝的我立马就感受到了，我望向窗外，天是白的，房子是黑的，地是灰的。什么其他的色彩都消失了，花啊，树啊，都变成了灰色或者黑色。”
“你害怕吗？”
“废话，能不害怕吗，但是当时我以为或许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好转了，或许是因为我睡觉时习惯蒙头造成的。”
“你倒是挺能够自我安慰的啊。”
“刚开始我没有告诉我的家人，怕他们担心，就自己呆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光是坐着看看外边的世界，奢望可以在我的某一次眨眼时五颜六色的世界又回来了。但是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以后，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渐渐地连那三种颜色都分不清了，整个窗外的景象就像是融化了的三色冰激凌，慢慢地开始混沌起来。我害怕地大叫，把家人都惊得赶了过来。”
他没有做出任何的评价，只不过就是直直地看着我，而同时他也表现出很怀疑的神色。
“我将我看不见颜色这件事情告诉了他们，他们都很不能理解，虽然担心但是也只能安慰我会在短时间内变好。”
“对了，他们还请来了医生，可是医生说康复的几率不大，至于是什么原因，他也不是很清楚，或许是脑中有瘀块所致，他也没有要求详细检查什么的，就这样回去了。”
“那他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医生。”他终于说了一句。
“是的，我也是这样的感觉。”我对着他笑了笑。
“那……那你的家人呢，他们有什么反应。”
“他们表现得稍显平静，他们是不会体会到我当时的感受的。爸妈说了几句安慰我的话以后就去做自己的事情了，但是弟弟则陪在我身边好久好久，他不断地说着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眼中在闪光的眼泪。”
“你的弟弟很爱你呢。”他的眼中出现了同情，但是我能感受到在那满溢的同情中隐藏着的愤恨，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应该是不会错的。
“你在生气？”
“没有啊。”
“可是我明明看到了你的眼神……”
“眼神什么都都是不可以相信的，要是没有脸部其他器官的配合，很多表情都是无法传递上来的，你只看到了我的眼睛，根本就无法感受到我的表情。”
“好吧好吧，或许是我看错了。”
“不，是肯定！”
“哦。”
我没有继续和他争辩下去，因为没有任何的必要，如果我那样做的话，无疑是找了根绳子把自己给勒死，依照我对他的并不熟悉的了解，他一定会找出许许多多的理由来证明自己没有生气，并且会说出一长串我根本就不知道的东西来鄙视我的智商，所以我宁可假装举出白旗，免得自寻烦恼。
“你现在的情况怎样？”他继续发问。
“老样子，没有任何的好转，但是我已经愿意接受事实了，我可能只能在这样的环境里边生存下去了，但是这样也好，说不定哪一天上帝有将我的这扇门打开了让我重见绚烂的光明，我将对他感激不尽。”
他若有所思地将身体挪了挪，其实就是滚动着换了个地方。
“啊，我妈喊我吃饭了，我先走了，你好好呆在房间里别动，要是被发现了我可救不了你。”
“知道了，你每天都说一遍不会嫌麻烦嘛。”他显得有点不耐烦。
“好了好了，知道就行。”
我把他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告诉他我要去吃饭的时候，要是他还拥有五官的话，那表情一定扭曲到变形。他原本暗淡的眼神一下子就像是要膨胀了一样，我没有办法形容那种眼神，那样的神色要是安放到一张正常的脸上必定是惊恐的可怕。
我很庆幸他只是一颗眼珠，要是一个完整的生物的话，我一定还得想尽办法地将他喂饱，偷偷地将食物带进我的房间，因为我的家人极度讨厌动物，他们都觉得小动物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心最麻烦的。现在，我像是养一只宠物一样地将他藏在我的房间里，而我不需要担心任何的问题，他不需要排泄和进食，却可以和我无障碍地进行交流，这或许也可以算是一件幸事。
但我不知道如果他被我的家人发现了，会遭受怎样惨淡的境遇。
但是我相信我所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因为Re是一颗极具思想的眼珠，起码在我看来是着个样子的，他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可是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错误的。
“老妈，今天的剁椒鱼头味道很不错诶。”我露出一脸的陶醉。
“是吗！那就多吃一点！”妈妈对于别人对她的赞美总是显得异常地兴奋，她将一大块鱼肉夹到了我的碗中。
“来，吃眼睛补眼睛，啊，今天的鱼眼有点大呢！”
爸爸在一旁发话了，随即将鱼的眼珠掏了出来，放到了我的碗中。
“喂，你干嘛呢？”妈妈露出了责备的眼神望向爸爸，好像是在埋怨他提起了我的伤心事。
“没事，他也该接受事实了，要是只是一味地逃避，怎么可能会过得快乐呢。”
事实上，他们的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更吸引我目光的是碗中这颗无比熟悉的眼珠。
没错，就是Re。
这家伙居然跑到我们的饭桌上来了，居然还敢光明正大地躲在鱼的眼眶里，幸好我的父母没有注意到他这大了一号的尺寸以及与众不同的颜色。
我就这样望着他毫无顾忌地躺在我堆得高高的米饭上，甚至可以看清他的表面覆盖着的一层血丝，他也明显地注意到我已经发现他了。这真教我恶心，自从他来了以后，我再也没有敢吃过鱼眼睛，因为眼睛好像拥有了生命一样，我怕我吃下去的不是一颗单纯的眼睛，而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他会悄悄地躲在我的身体里面看着我内脏的活动，然后在我的胃里面打滚，我的胃酸将他覆盖，可是他却依旧保持着鲜活的生命力，就像是一个怪物一样长期地潜伏在我的身体里。或许我还可以感受到他的活动。
我死死地盯着Re，不觉升起一股怒气，很明显，他将我的忠告狠狠地丢在一边，要是爸爸没有夹给我吃的话，他一定早就到我家人的肚子里去了！
“怎么不吃啊。”老妈发话了。
“奥，今天不是很想吃。”
“你不吃的话就给我吧，别听你爸瞎说。”说着，妈妈对着爸爸白了一眼。
“啊，鱼眼睛很好吃，我还是吃好了。”
我怎么可能会将Re交给妈妈！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保持平静地将Re放进了我的嘴里，他碰到了我的舌头！
我心中默喊着千万遍的“千万别乱动啊”，可是我们显然还没有达到如此的默契。他在我的舌头的最里面滚来滚去，我再次感到一阵恶心。
我努力地用舌头将它藏到了我牙齿的最深处以免伤害到他。
“你怎么了！”爸爸看着我怪异的举动问道。
“哦，塞……牙……缝了。”极度口齿不清。
“我……吃饱……了。”我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不顾家人的反应猛冲回房间。
我直接将Re从我的嘴里吐了出来，可能是速度太快，他掉在了地上并且弹了起来，但是他居然还在笑！这让我心中的怒气更加嚣张了！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蠢事吗！”
“你叫得这么大声是想要你的家人都听到，然后知道你在房间里养了这么一个奇怪的家伙吗？”
“谁要你先干了这种蠢事。”
我特意将声音降低了。
“放心，他们不会知道的。我还是有分寸的。”他要是是像人一样的直立动物的话，我可以想像的到此时他正将他的双臂抱在胸前，然后以一脸自信和骄傲的表情在和我这个失败者说话。可是，为什么我如此自然地将自己定义成为了一个失败者。
“你都跑到我们饭桌上来了你还好意思说这种大话！要是不是因为老爸将你夹到了我的碗里，你现在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
我愤怒了，前所未有的生气！
“你是因为我差点让我在你家寄宿这件事情败露而生气，还是因为我差点成了你家人的口中之食导致你差点没有了交流对象而生气？”
面对他这样的质问，我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其中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他不过是一颗眼珠罢了，要是他在那一天消失了，就像是我从未遇到过他一样，事实上我的生活也不会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不会为他流一滴怜悯的眼泪。
“我只是觉得把你放在我的嘴巴里实在是一件太恶心的事了！”我怒视着他，他的自我感觉良好让我异常地生气，然而我却无言以驳。
我说道。
“行了，我只是一个人太寂寞了。想看看你们吃饭时候的氛围，听听你们进食时的谈话而已。看看人和其他动物之间的感情交流的区别。”
“好了，别再找这种无所谓的借口了，以后你就安耽地呆在房间里，别干这种会让自己没命的蠢事了。”
他不再继续说话了，或许也是无言以对了。
不得不承认，他的突然出现，给我三色的生活带来了一点乐趣。他见过的事情比我多的多，其中的很多都是我在即使色觉正常的时候都不曾见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