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件奇怪的东西。有时候我认为某些不过是结局已定后对过程的编织，有些看似虚假却可能是真的，只是不愿再想起。当我坐在那辆路程颠簸的汽车上，董瑶看着窗外一声不吭，我渐渐有了困意，低着头意识迷糊地渐渐睡着了。梦里我回到了刚来N城的某天，我看到了安禾乔，她正在天桥下面和我走着。我们正在争吵，不知道为了什么，然后她就飞奔而去，消失在人群里，而我并没有去追。后来场景变换，天色渐晚，在N城繁华的夜里，我沿着街道往前走，不知道要去哪里，就那样一直走着走着，但我似乎在追找什么。一开始我以为自己要找的是安禾乔，但后来发现并不是。四周越来越昏暗，街边的店铺卷帘门大都拉上了，只有些便利店还亮着灯。
最后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这个城市本来除了安禾乔，其他人都和我无关。我知道，自己只是没有地方可去。但是忽然，我看到前面有一个人。我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安禾乔原来上班的地方。那座大厦旁边，只有我和前面的那个人：程木有些微醉，身体微微摇晃，正在路边走着。我想起，就是这个人，让自己和安禾乔分离，也许事实上并不是这样，但至少是因他而起。我加快脚步，想走上前去质问他，给他一些教训，那种愤怒冲昏了我的头脑，我甚至想捡起路边的石块，狠狠地砸向他。但还没等我走近，已经出现的另一个人。
那个人戴着帽子，脸在夜里看不清。他手中握着一把刀。程木发现了他，像是立刻清醒了，跑了起来，还没跑出几步就被抓住了。男人把程木扑倒，扬起手，并没有用刀，而是把刀扔了。他用双手掐住了程木的脖子，任其反抗。程木刚开始还在挣扎，但最后成了一个木偶，任凭那个人摆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也不敢声张。许久那个人站了起来，望着程木的尸体，大声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让我毛骨悚然。那个男人笑完，突然回头望后看了一眼，我惊出一身冷汗，急忙蹲了下去，直到灯光无法显现出我的身影。我就躲在角落里，仿佛死亡随时都会降临。我看到了他的脸，那个名字。他不知道有没有看到我，但没有再走过来，而是把地上的程木拖进了路边的一辆面包车里。车子发出启动声，但是连响了很多声都没有启动。面包车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男人从里面钻了出来，矮小的身影一会儿便融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当我从这个梦里醒来，发现N城就在眼前，一年多前，这里还是个陌生的地方，现在却已经熟悉。董瑶正看着我，我昨晚已经和她说了我的来意。那一刻，我更加确定，记忆也可能说谎，而梦却分外真实。我努力地回忆，找到了那部分失去的记忆。那时的我并不是现在的我，但却算不上邪恶与善良。我在那时只是个失恋的男人，一个落魄的异乡者。就在我失去神智的那会儿，我钻进了没有关好门的面包车，那辆车像是被人遗弃的，表面蒙着灰尘。我把程木从里面拖了出来，后面的记忆越来越模糊，那种失神的状态连我自己也不能体会，但我注定不是一个永远善良的人，人的恶钻出来时，这个人才是完整的。只是当恶变成实际的行动，一切都不再可以逆转。毁灭或是新生，有时不仅是自己说了算。而我再来N城，不过是想找到安禾乔，对她说出自己所做的一切，和她彻底的再见。董瑶理解我，她并不抗拒我的回忆。
N城依然是那样，街上走的人们都忙忙碌碌，脸上充满了冷漠。我和董瑶住进了离车站不远的快捷酒店。我答应她，等我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情，明天一早就带她离开。我把董瑶留在了屋子里，独自出门。想要找到安禾乔并不是件难事。虽然她换了手机号码，换了工作和居住的地址，但是还是可以找到痕迹。她的微信，微博，朋友。我打了个电话，问她之前公司里的同事，那是她在N城最好的朋友。果然，安禾乔并没有在N城完全地消失。那个女孩一开始还在电话里说自己不知道她在哪里。但后来，在我的一番解释后，女孩还是说出了一个地址。她让我不要和安禾乔说是她告诉我的。女孩叹了气口，说：“其实安禾乔还会提起你。”
我按照女孩给的地址来到了一条陌生的街道，那里离之前的地方很远，在N城的北端。当我准备走进小区，去敲开安禾乔居住的屋子大门时，无意间扭头，却看到了她，街边咖啡店的玻璃窗里，安禾乔就坐在桌边，手握着一个陶瓷杯，头低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忽然有种时间重现的感觉，鼻子一酸，某些莫名的情感涌现出来，但很快又自动褪去。我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还有董瑶在等着我。我大步走进了咖啡店，直接走到安禾乔的面前，坐在了她对面。安禾乔抬头看到了我，手一抖，脸上露出难以相信的表情，陶瓷杯差点从手中脱落。但很快，她又握紧了它，对我说：“你怎么在这里。”我端正地坐着，对她说：“我可以说是偶然遇到的，但我确实也是来找你的。”“找我干什么？”安禾乔的表情像是一只受惊的猫，想把自己保护起来。我看着她的模样，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只是想来跟你道歉。虽然有些事情可能我永远也不会弄清楚了，但程木不是我杀的，但我确实那时候想杀了他，可能这比较严重，至少是让他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人都是自私的。爱是太过渺小的东西。”安禾乔听到程木的名字，忽然就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那是种撕心裂肺的哭嚎，引起了咖啡店里所有人的目光。
哭了好一会儿，安禾乔才停下来，她擦干眼泪，喝完杯子里的咖啡，说：“我憋了很久，抱歉。现在好了。知道吗，对我来说，你和程木都是很重要的人，但是不一样的。我本以为自己是幸福的，并且最后能够拥有你俩其中之一，作出决定并不难，只是需要时间，但谁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两个都失去了，这本是我自己造成的。现在我只想重新来过。其实我早就该告诉你，你的病，但之前，我和你爸妈一样，都想，这是为了你好。我也一直知道，不是你杀了程木，他没有仇人，心地善良，但却有人恨他。这件事几乎是避免不了的。可不是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你好。但他死了，我又怎么能再和你在一起，那种阴影是摆脱不了的。我只能选择谁也不爱。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安禾乔说完站了起来，离开了座位，走出咖啡店。只剩下我坐在那里，坐了很久。
下午，我脑海里还回想着安禾乔刚才的话。我在大街上走着，坐车离开了那里。在N城的最后一个意外来到了。我不知道一个人一生里会有多少这样的意外，但我知道的是，当它来临时，意外它本身就微不足道了。当我坐在车中间靠窗的座位，下一站上来一个人，是****医生，那个精神病院的主治大夫。她慢吞吞地挤过人群，坐到了我的身边。我试图把脸扭过去，不让她发现，但最后发现不过是徒劳。****立刻认出了我，但她并没有大叫或者立刻告诉其他人。她只是微微朝我笑了笑，这让我有些惊讶，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意外的真正意义大概就是，当你觉得是个意外，但它却告诉你，它只是个笑话。
我只能也朝她点了点头，心里还是很紧张。****沉默了几秒钟，开口了：“你逃出那里，我一点也不意外，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我也认识董城阳。”我没有说话。眼睛一直望着前面。“还有，后来我发现，你并没有精神病。你的发作时间太短，更可能是短暂的失神。建议你吃些控制的药物。当然，你最好离开这个城市。”说完，我俩都不说话了。公交车一站站地开过，她在某站下了车，而我在终点站下车，回到了旅馆。
“一切都解决了？”董瑶问我。
“不会有结局的，但大概告一段落了。我们走吧。”我说。
“不住上一晚明天走？”董瑶笑着说。
“立刻就走。”我拖着行李箱，拉住董瑶的手。
我和董瑶坐着飞机，回到了S城。我去见父母一面，然后就会和董瑶去一个对彼此来说都陌生的城市。从那天开始，我才明白，只要自己不想着那些人，她们就会在心里安静地长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