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因为学校迎接评估需要加班整理材料,我没有回靖圩。
这天晚上,刘梅在我这里做好了饭一起吃。她像小猫一样乖乖地张开嘴接我喂的饭,她嘴边沾了不少饭粒,很生动。忽然,她愣住了,三下五除二地嘴角的饭粒拨干净,整装正坐。我转身一看,身后站着的,是风尘仆仆的舒小白。
舒小白的到来像一个凭空的意外,关于她的行踪,昨天外婆在电话里,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不是跟外婆说去同学家玩几天吗?”我说。
舒小白并不搭我的话,直直地盯着刘梅,像是盯着一只闯入她地界的生物。
我想有个开场介绍可能会好些:“叫刘姐姐。”我说。
舒小白沉默了有将近半分钟,终于开口了:“刘阿姨。”
我不禁有些气恼:“叫姐姐!”
她仍然坚持:“阿姨。”
刘梅尴尬地起身:“没事,叫什么都一样,我去拿副碗筷。”
舒小白放下行李后,就向一只小猎犬在狭窄的房子到处嗅闻异常气息,客厅,房间,卫生间,厨房。这三年多来刘梅已经渗透到了我的生活里,她给客厅沙发选的抱枕,她在我房间里的枕头,她在洗漱间的护理用品,她在厨房的碗筷,都让舒小白没有意外地捕捉到了。
“带上你的东西,离开我哥哥,刘阿姨。”她说。此时的舒小白就是一只遭到挑衅的小猎犬,似乎还在极力克制着随时爆发出来的愤怒。
刘梅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说,我还是先回去吧。
看着她默默收拾,舒小白脸上的得意之色表露无遗。我不知从哪来的一团无名之火,紧紧抓住了刘梅的胳膊:“不许走!”
这回轮到舒小白愣住了,和我对视了许久没有改观后,她夺门而出。
刘梅想追上去,被我拦住了:“她会回来的,她的行李还在这里。”但舒小白当天夜里没有回来,我们急得一夜都没有合眼,直到第二天接到外婆的电话才放了心,她已经只身回了靖圩。从这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她每月一封的流水帐书信。
这件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让我感觉不适。她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希望她们能好好相处,也希望自己能给她们提供好的生活。至于什么时候能够实现,目前的薪金让我很没有底。
然而到了第二年正月里的一天,一切都变得触手可及,一名律师找到了我,只要我在他递过来的这份文件上签下我的名字。
我这才明白,林觉夫那天的顺路,其实是特地过来同我道别的。他得了癌症,好些年了,撑得很辛苦,都以为没事了,但还是复发了,这一回他终究没能熬得过去。他似乎已经没有其他亲人,走之前,他把苦心经营的雨林培训学校转给了我。工作后,我总希望有突发的奇迹来结束生活的平淡和滞缓,但我没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
林觉夫的始终如一令我诧异多于感激。对于他,我并没有受助人应有的热情回应;但他对我,却是无条件的善意,甚至,已经超出了尺度。我们之间一刚开始就是不平等的,然而他似乎并不需要所谓的平等。
我瞒着家里辞了职,接手了雨林学校。我看了学校最近几年的财务报表,盈利很可观。现在就业竞争压力大,家长在小孩的教育上都很舍得下血本。不过得感谢这种盲目和冲动,让雨林学校的盈利水涨船高。在林觉夫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下,一开始我还有些心虚,总觉得是自己盗窃了他人生的精华段。总有一天,我也会把这欠着的,不对等地还到另一些人的身上的。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才稍稍平复了些。
舒小白自打那件事以后一直没有主动和我联系。她高考后不久,我买下了套楼中楼,还没装修好,就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她说外婆在天井里摔了一跤,脚肿得连路都走不了,现在好些了,但还要躺在床上。“应该很快没事的,外婆连说都不让我跟你说。”为了不让我担心,她补充道。
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心里早就一咯噔,在七十多岁的年纪遇到一次重创带来的后果我是知道的,外婆自己也是清楚的,只有不更人事的舒小白真的以为会很快就没事。我只得抓紧时间装修房子,并试图在培训学校繁杂的事务中筹到一段比较集中的空当,以便回去把她们接过来安顿。
这天夜里,手机铃声把我惊醒了,那声音在夜里显得特别突兀和空旷。自从知道外婆摔跤之后,夜里我一直保持开机状态,并把静音调到了标准模式。
真的是我给她们配的手机号码。
“怎么了?”刘梅也醒了。
是舒小白,她压低了声音说:“哥哥,外婆醒过来了,怎么都不肯睡了,她现在精神很好,半个月来都没那么好的精神,她说是想你了,叫你赶快回来。”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整个人还是像是被掏空了,不管我怎么赶,还是跑不赢外婆剩余的时间,在时间面前,我忽然有了种严重的挫败感。
第二天清晨我才回到靖圩,外婆在我耳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最想要的东西,在中间那只红木箱箱底。
当那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反倒平静了。招呼平日里要好的街坊帮忙,在天井里搭起棚子办白事。外婆晚年的人缘极好,白事办了三天三夜,斋菜办了有将近五十桌。
送走来帮忙的人后,我开始整理外婆的遗物。
她留下的东西无非也就是她房间的那三口大箱子,平日里都上了锁的,自从她行动不便卧床以后,钥匙就由舒小白代为保管。我在另两口箱子里发现了存折、帐本、记事本之类,但在中间那口红木箱子里,除了外婆的日常衣物外,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我问舒小白:“箱子有人动过吗?”
“没有,这些天钥匙都是由我保管的。”她用手不停得揉捏着挂在胸前翎管状的竹雕挂链,躲闪着说。
她一紧张就会有这些琐碎的小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