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室里再次点起了蜡烛,于是男孩干脆把晚餐端进来了。
“我佩服那个撰写《众生书》的圣徒,他明明是主神侍奉者,却把那场发生在鹰涧堡的惨剧写得比较公允。人类和邪魔都有错。这是一个悲剧,一个误会。”少年手里抓着餐盘,只顾着滔滔不绝地表达自己的看法,盘子里的面包已经被汤汁浸透。
老人站在石墙边,精心伺弄着他养的两盆夜羽蕨。植物毛茸茸的叶片发出幽暗的蓝光,投在他身上,让长长的白胡子都变成了蓝色。
“呵呵,你不喜欢那个故事?”
“我只是觉得,也许主神信奉们者痛恨这本书是对的。这个作者并没有像序言里说的那样‘毫无悲悯或感怀’地来记述,他其实真的同情不朽之人。”
老人直起腰,讶异地看着男孩。
“怎么?老师,我说得不对吗?”男孩微微涨红了脸。老人从来没有用这样奇怪的眼神注视过他。
老人有些失神,浑浊的目光停留在两人之间的某个点上。他忘记了手里的陶壶正在浇水,那盆被淋了太多水的夜羽蕨不得不惨叫了一声,才把老人的思绪拉回来。
“噢,我真是抱歉。”老人慌忙对那棵狼狈的植物道歉,收起陶壶,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
“老师?”男孩还在追问。
“不是对不对的问题。”老人摆摆手,“我只是突然发觉,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可以完全不迷信书本,而是提出自己的看法了。”
男孩坐在木头条凳上,有点得意又有点害羞,轻轻踢荡着双腿。
“那么今天从哪里开始呢?”男孩问,“这些被称为不朽之人的精灵,或者说邪魔,他们还有什么故事?”
老人把烛台挪得离自己近一些,翻开书。上次读到的地方被男孩夹了一片花精翅膀——这孩子一定又跑进迷雾森林里去玩了。
老人无奈地摇头:方才觉得男孩已经长大大概只是错觉。
如果他真的足够成熟,绝不会这样一次次偷偷溜出去,跟森林里的动物和精灵们混在一起。
“开始吧,老师!”男孩丢下餐盘,爬上老人对面的椅子,手肘拄在橡木桌面上。
“如果你觉得上一个故事里讲的神魔斗争太过严酷,那么听听这个。”老人严肃地看着他,“这个故事其实有点像是女士们喜欢的罗曼史小说——如果它没有那个结局的话。”
“噢,老师!”男孩叫起来,“我不喜欢罗曼史小说,我喜欢战斗和旅行的故事。”
“嗯嗯……”老人点着头,仿佛没有听见男孩的抗议。他皱起眉头,把书本尽量凑近灯光。
“不朽之人卷的第二个故事,寂灭之鸢。”
男孩有点懊恼地抓了抓脸颊,虽然不大情愿,却没有错过老人讲出的每一个字。
据说一进入夜晚,从艾森哈特山吹进黑沼泽的强风,总会带来精灵们的叹息,挟裹着浓雾或急雨,让整个荒原变成旅人的噩梦。
当夕阳在阴云后面一点点沉入荒原尽头,奥林娜几乎是欣喜若狂地看到了征猎军前锋团营地的火光。跨下的马一路在崎岖多石的原野上吃尽了苦头,现在见到了篝火,不用催促就自己加快速度,向前奔去。
营地附近守望的几个士兵紧张地看着她,四名长枪手快步迎上来,远远大喊:“什么人?快下马!”
这的确是埃德蒙做事的风格,离叛乱中心地区还有百余里,就摆出了剑拔弩张的姿态。看来真的找到他了。奥林娜松了口气,跳下马朗声喊回去:“我来找贺兰的骑士,布莱克尼大人!”
奥林娜掀开斗篷的兜帽,露出扎起来的金棕色卷发。那几名士兵明显地呆住了。
“我叫奥林娜,是布莱克尼大人的朋友。”
她知道一个女人独自赶路是一件奇怪的事,特别是自己还出现在夜晚来临前的荒凉战场上。于是她耐心地等待着这些士兵接受这一点。
“主神在上,是位女士!”年纪较大的士兵吃惊地说。但是他很快镇定了下来,给身后轻浮地谄笑的年轻士兵一个告诫的眼神。
“请原谅,女士。可是你说你是布莱克尼大人的朋友,有什么凭据?”
奥林娜微微一笑,突然朝他伸出拳头。那几名士兵吓了一跳,戒备地握紧了长枪,只见奥林娜手一翻,手掌向上,手心里袅袅升起一朵精光点点的蓝鸢。
那些少年时期朝夕相对的日子里,无论是图书室、格斗场,还是学院后面凯雷特山的树林,这朵蓝色的鸢尾花常常开在他或她的掌心,淡淡蓝光映着彼此的会心一笑。
见到蓝鸢,他定然明白。
“把这个给他看。”奥林娜把花交给年长的枪手。
这点魔法只不过是雕虫小技,但是已经让士兵们目瞪口呆了。老枪手一脸紧张地托着,生怕一不小心那朵花会流散消失。
“你等等,我去通报。”他说。
夜晚的凉风吹起奥林娜额角的发丝,让她感到阵阵寒冷。一个多月路上奔波的辛劳突然在这一刻向她袭来。她抓住马鞍,把头轻轻靠在上面,心里有暗暗的甜蜜。也许是就要见到他的缘故,才会让自己觉得软弱,想要依靠吧。
枪手很快从营内跑出来,还没走近就打着手势:“大人在营地后面的操练场,请你过去。”
奥林娜将缰绳扔给他,快步向营地内走去。
夜色越深,雾就越浓。营地内四处燃起大支的火把,在雾气中开辟出光的空间。跳跃的火光照着井然的座座营帐,应该是晚饭的时间,四下里却一片安静。在营地空荡荡的场地中间,架着一口巨大的陶锅,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下面的火烧得正旺。
离很远,奥林娜就闻到了肉汤诱人的香味。她从银台镇出来,还一直没有吃过东西。
她迟疑了一下,走上去向锅里看了看。大块的牛肉在里面打着滚,汤汁浓厚,香味扑鼻。她拿起木头汤勺,凑近鼻子闻了闻。
“喂!你就馋成这样吗?”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陡然出现。
奥林娜一怔,回过头去。
一个头发根根竖起、胡乱穿着羊毛衣、腰带上挂着银酒壶、怀里抱着一堆洋葱的年轻士兵,正瞪眼看着自己。
都说埃德蒙做事治军出名的严谨,可是一派齐整的营地里,竟然有这样军容破烂的人!奥林娜也瞪眼看着他。
两人颇带敌意地对视了一会。奥林娜觉得无趣,丢下勺子哼了一声:“我只是看看而已,没想到会让你困扰——护食的家伙!”
士兵一脸不满地走到锅前,熟练地用匕首切开洋葱。
“没做好的时候我不喜欢有人来打探。”他一边向锅里扔洋葱一边说。
奥林娜不想跟他废话,清清喉咙开口问:“布莱克尼大人在哪里?”
“埃德蒙?你找他?”士兵抬头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戏谑。
埃德蒙·布莱克尼自从加入征猎军便屡立奇功,尤其是为布鲁克国王平息佛林特的叛乱,一战名倾天下,年纪轻轻成为征猎军统领,威望极高。可这个不修边幅的士兵居然敢直呼军队统领的名字,奥林娜不禁一愣。
士兵拿起勺子开始搅拌肉汤,探头看着火候:“那家伙不在。”
“你胡说!”奥林娜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刚刚门口的士兵还说……”
“他们说的大人不是布莱克尼。”他直起身子看着奥林娜,“他在我们前锋团后面。”
“可是……布莱克尼大人总是带前锋团的。”奥林娜微弱地抗议。
“形势不同了,女士。统领是不能冒险做前锋的。”
奥林娜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巨大的失望和沮丧。一路上的艰辛、饥饿和辛苦都抗了过来,这句话却让她几乎瘫坐在地。
他竟然不在这里。
“你要哭了吗,女士?我的肩膀随时为你效劳。”士兵笑嘻嘻地看着她。
奥林娜还以怒视,转身向营地外走去。
“你今夜可以留在这里,明天去找他也不迟。”身后的士兵说道。
奥林娜加快了脚步。
“别傻了,女士!”身后的士兵大声喊,“主神在上,我没有恶意。你可以留下来休息一下,喝点热汤。明天我派人送你去找他。”
奥林娜惊奇地回头,看着那个邋遢的士兵:“你是……”
他得意洋洋地抬起脸,幽绿的眼里满是笑意:“前锋团现在归我带。我是拜伦,拜伦·费德森。”
奥林娜知道费德森家族。
在南方海岸以航运业起家的费德森家族据说是王国里最富有的家族。他们拥有大部分城市的商会主事权,虽然在地位上不如那些高贵显赫的大家族,但是人们都说,费德森家的钱箱一响,加莱特王国的天空就会打雷。
现在自己面前居然站着这个家族的继承人。
“久仰大名。”奥林娜吃惊地说。
拜伦嘿嘿一笑,表情与家族继承人庄严的身份严重不符。他拿起汤勺吹着热汤,充满幸福感地尝了尝:“就要好了!我们可以给您——尊贵的女士、亲爱的客人先来一点,然后就这样慢慢煮,明天早上,每个人都会因为早餐而感激主神的!”
布鲁克国王亲自册封的骑士、费德森家族的唯一继承人、征猎军前锋团的首领,穿得像个邋遢鬼,居然在给士兵们做早饭!
奥林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急促的号角声骤然响起,像是什么怪物纵声嘶吼,一声又一声短促而焦急,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天杀的!”拜伦骂了一句,丢下汤勺向营地前面跑去。
全副武装的士兵们纷纷冲出营帐,如此快的反应速度可以看出前锋团不是浪得虚名。奥林娜也跑向营门,还没看见出口,却先听见一声奇怪的尖啸,一支箭擦着她的头发飞了过去。
她忙躲在草垛后面,听见前方传来的箭声越来越密集,飞蝗一般的箭支让许多士兵受伤倒地。奥林娜在学院里读过一些关于战争的书,她知道像这样的飞箭群发,敌人数量至少在数百人以上。如果借着浓雾的掩护,几十人或许可以接近,可是数量如此众多的敌人,斥候难道没有发觉?
“支起盾!”拜伦的吼声炸响在营地的上空,“向营后撤!”
毫不还击,这就撤退吗?难道征猎军的前锋团是这样作战的?
奥林娜又惊又怒地去看拜伦,看见他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套了一件锁甲,站在向后狂奔的士兵们中间。看见奥林娜,他抬手把自己的盾牌扔了过来。
奥林娜并不需要盾牌。
她抬手在空中一划,巨大的蓝色弧光弹向天空,映出了天上流星般袭来的箭雨。那些箭支在空中立刻减缓了速度,仿佛有无形的手滞留了它们的前行,接着,它们一支支落了下来。
蓝光映照下,奥林娜脸色潮红,衣袂翻飞,如梦似幻的魔法光芒让周围的士兵们发出一片惊呼。
这是极其罕见的魔法。在主神信仰普及之后,教廷对魔法的传播加以抑制,只在个别隐修院里保留着极少的魔法书籍和用具。魔法的传承体系早已断裂,在加莱特王国人民的心目中,魔法已经变成了遥远的传说。
又一轮箭雨袭来,奥林娜还是如法炮制。她回头对拜伦大喊:“你还等什么?”
拜伦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古怪。他愣了一下,挥手喝道:“弩机手!”
奥林娜的魔法为反击争取了时间,也大大提高了士气。前锋团的弩手迅速摆好队形,向着营外敌人的方向还击。
劲力十足的弩箭带着风声飞进浓雾,敌人的攻击立刻停止了。
营地里一片静寂,偶尔有火把爆出的噼啪声和地上受伤士兵的呻吟响起。所有人都不敢怠慢,紧张地盯着外面。浓雾依然在火把光圈之外漂浮翻滚,光圈之外一片静寂,潜伏着令人恐惧的未知。
奥林娜走上前,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催动火系魔法,手中喷出长长的火舌,向前方扫了过去,浓雾破开的地方露出光秃秃的原野,外面似乎什么也没有。浓雾很快便愈合了。
偷袭的结束突然得如同它的开始,敌人神秘地隐匿了。
“叛军怎么会来去自如的?仅仅是借助大雾吗?”奥林娜问道。
拜伦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也许我们晚上不该点这么多的火把。”奥林娜不依不饶地谴责道。
拜伦摆摆手,没有回答。他跑向营地中央,发出一声凄惨的喊叫:“该死的,汤锅被射烂了,汤全漏光了!”
扎营不安排好警戒、遭到攻击只想撤退、仗打完了不管士兵反而心疼肉汤,他比埃德蒙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不知道前锋团为什么会给他带!
奥林娜气愤地看着他的背影,狠狠跺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