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护墙上的哨兵发出大声叫喊:“火!有火烧过来了!”
人们茫然地抬头看着墙上的哨兵,不明白他的意思。
但是很快,他们发现被黑沼泽的火映得天光蒙蒙的南方天空已经变成了炽热的玫红色,风里有隐隐的焦糊味。
公爵在黑沼泽放的火已经做好了防火沟,足以将火势控制在一定范围,但是大火却不知为何越过防火沟向山顶城堡蔓延过来了。
士兵们纷纷跑上城头,看着远方潮水一般烧过来的火线。
那火在艾森哈特山多石的地面上爬行,吞噬灌木、野草和一切可供燃烧的东西。虽然从山腰往上就是光秃的砂岩,根本没有什么可烧,但火头却依然直指山顶的城堡,如同兵马迫近,瞬息将至。
火焰并不是逼过来的最可怕的东西。
狂舞的火焰里有一个黑影一跃而出,稳稳落在火焰与城堡间的空地上。扭曲的形体在火焰的映衬下清晰异常,甚至可以看见后颈直立如针的粗劣毛发。接着,黑影用两只后爪缓缓站了起来,利齿和双眼闪耀着火光。
一个士兵尖声叫了起来,声音就像是最绝望的婴儿。
“是邪魔!”
更多的黑影慢慢步出火线。有的根本不是什么黑影,只是几只邪恶的触手伸在外面,巨大的身体却藏在火焰后的某个地方。
人们发疯般地去寻找武器,准备防御。空气在颤抖,城堡里响起惊骇的叫声,像是死神之翼划过天空带起的风。
“发生了什么事?”公爵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看马斯林。
修士也毫无头绪。
公爵拔剑而立,抬脚走向大厅门口。
大厅的门自己开了,一个背着杂货箱的陌生小商贩走了进来。他面带谦卑的微笑,挥挥手,大厅的门再次关上了。
“你好啊,杜马公爵大人。”
“你是谁?”
“自我介绍有点难。其实我是你的老朋友。每次你对着那个花里胡哨的神像祈祷,你都会提到我,而每次祈祷你都真心地祝愿我——死绝。”他笑着说,撇起嘴角表示无奈地幽默,“所以我感激你的盛情,来看望你。”
公爵手里的剑嗡地发出一声长鸣,轻轻震动起来,蓝色光焰跳跃着浮出剑锋,似乎对于杀戮已经迫不及待。
“你是邪魔。”公爵低声说道。
看起来像小商贩的家伙摇了摇头:“我不太认同你们人类这种说法。”他开始扳手指,“我们有树精、熊灵、狼人、巨石怪、博格……当然还有我——不朽之人。我们中的许多同伴在黑沼泽出生的时候,艾森哈特山顶还光秃得像个婴儿的屁股,而你们这些后来者占据了这里还打算把我们赶尽杀绝。”
他话音未落,突然把手朝马斯林修士一挥,修士猝不及防,身体凌空向后飞起,修士袍如同灰色的鸟翼在空气里张开。他重重地砸在墙上,落了下来。
他知道先发制人。
公爵并不足惧,而修士才是法术高强的人。
公爵奋起挥剑,冰龙之息在大厅金黄色的烛光里划出炫目的蓝色圆弧,呼啸着斩向不朽之人。他略带惊惶地闪身躲过,杂货箱被剑砍中,里面的破烂杂货散落一地。虽然躲过了剑锋,蓝色火焰却灼伤了它的手臂,嘶的一响。绿色黏稠的液体一滴滴落在地上。
“好剑!”他赞叹道,脸上的笑容就像是扭曲的水中倒影。他用风一般的速度闪身上前,欺近公爵的面前,正对着他的脸,呼吸里传出植物青涩的味道。
公爵的两只手腕被邪魔紧紧抓住了,就像是戴上了一个愈收愈紧的镣铐。他努力想把剑扭过来,但是邪魔微笑着用力,空气里传来轻微的骨裂声,公爵发出一声惨叫,冰龙之息当啷落地。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他甜蜜地笑着,“我欣赏你们人类的逻辑。所以我按照你的方式处理这个问题。你的神告诉了你如何钉死和烧死我们,却没有告诉过你被钉、被烧的感觉,所以你的知识是不完备的。你的神没有教给你的,现在由我来弥补。”他拖着公爵走过大厅,停在被砍烂的杂货箱边,一边挑挑拣拣,一边轻松地说着。
他从杂货箱里找出了几枚巨大的铁钉。公爵认识这种铁钉,那是专门用来钉死不朽之人的。
“你喜欢哪种花色?方头的还是圆头的?”他问,“虽然你钉我的族类时并不给我们选择的机会,但是我仁慈地给你这种机会。”
大厅的门是由高大的橡木框镶嵌黑曜石做成,遍布精妙的浮雕,一直是鹰涧堡最令人骄傲的部分。而现在,他要将公爵钉在这里。
他用一只手将公爵上举,左右偏头,似乎在衡量尺寸。
“第一枚铁钉,”他模仿着修士在钉刑和火刑前的祈祷词,煞有其事地说,“给背信者。因为他们信奉那个外来的假神,放弃了自己祖辈千百年的信仰。这枚铁钉给背信者火的痛苦。”
他手执铁钉,直刺入公爵已经断掉的手腕,公爵猝不及防,痛呼出声。火焰烧灼的感觉从手腕蔓延全身,公爵看见手腕上被钉的伤口开始焦黑,发出皮肉焦糊的味道。
“第二枚铁钉,”他笑着继续说下去,“给污秽者。因为他们的手上沾满了曾经信奉过的神灵的血,这血污永生不褪,除非死亡方可洗去。这枚铁钉给污秽者冰的痛苦。”
第二枚铁钉从他的手里笔直升起,带着一声尖啸飞向公爵,终止于他的手腕,稳稳地将公爵的另一只手钉在了门板上。
“你这个天杀的邪魔!”公爵用尽全力嘶吼出声。冰霜从这只手上渐渐向下蔓延,不用多久,公爵的身体就会被烧灼与冰冻撕成两半。
他摇摇头,冷笑出声。
“第三枚铁钉,给自负者。因为他们居然藐视神灵的尊严,认为自己可以借着假神的力量将真的神灵踩在脚下。这枚铁钉给自负者毒的痛苦。”
又一枚铁钉穿过了公爵的右脚踝,将他的腿弯曲成恐怖的角度,与门板死死钉在一起,几乎没有缝隙。暗绿色的毒液从伤口沿着铁钉慢慢滴下来,伤口很快腐烂发黑。
公爵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第四枚铁钉……”
他的话突然被一声呼啸打断,大厅里烛光摇曳,气浪翻滚,巨大的光环从墙角涌出,直击不朽之人的后背。
马斯林修士用全部力量发动了袭击。他猝不及防,身躯像风里飘荡的落叶,飞上半空,重重砸在公爵的座椅上,又摔了下来。
绿色的液体从它的伤口汩汩而流。他捡起被座椅边缘切掉的一只手臂,满不在乎地在断掉的伤处比了比,又扔在地上。
“你把我弄坏了。”他说,“我大概要用一夜才能在森林里长出这样一只手。”
马斯林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
“你这个邪魔,居然敢进入鹰涧堡?”他吃力地喘息着,“你不会得逞,外面都是我们的士兵,你逃不了的。”
“你的士兵现在都很忙。”他不耐烦地说,“让我做完我的事,别阻拦我。”
“我们都罢手吧。杀戮没有任何意义。”修士说道,“这一切不全是公爵的错,他痛失爱子……”
他的脸上绽开奇异的微笑:“我并非嗜血的野兽。杀戮不是我们挑起的,这一点你我心知肚明。”
修士沉默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哽在他的咽喉,让他说不出话来。
“我曾以为你们能理解一切生命都有生存的权力;我曾以为我们可以相安无事,就像千百年来我们一直做的那样。但我错了。我像所有邪魔一样傻。最邪恶黑暗的永远是人心。我们在奔向邪恶的路上奋起直追,也远远达不到你们人类速度的一半。”
修士不能等他说完,他的手藏在宽大的袖口里,不朽之人看不见他正在做着复杂的驱魔手势。他在心里默念着咒语,一个庞大的驱魔阵正在缓慢成型,形成图案的微弱光线正以难以察觉的速度在空气里浮现。
他身处阵型正中,绝无逃生可能。
“我驱逐你,污秽的灵魂!”修士用尽最后的力量施出法术,声嘶力竭,“我驱逐你,所有被诅咒的邪魔,所有无秩序的黑暗力量!我驱逐你,所有邪恶的侵害施加者,所有来自黑暗之狱的入侵者!以主神的名义!”
大厅里猛然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天花板垂下的铸铁吊灯疯狂地左右摇晃,墙灰簌簌而落,笨重的木头长桌和条凳跳跃着离开了原来的位置。整个大厅都在颤抖,仿佛有大得不可思议的钟扣在整个城堡上空,并被一个疯子敲钟人玩命地敲响。
光影形成的复杂字符在大厅里飞速流动,驱魔阵显出了图形。
“发生了什么事?”奇普在铁匠的板棚里惊惶地问。布莱因刚刚帮他除去了锁链,听到外面震天的呐喊声,他以为是自己逃跑被发现了。
苏珊娜从外面匆匆跑进来,脸色发青,就要哭出来了。
“是邪魔!有几万个邪魔从山下爬上来了!”
奇普和布莱因呆呆地看着她,几乎不明白她的话。
“几万个……邪魔?”艾萨克首先反应过来,“你被吓傻了,小姑娘。整个加莱特王国也没有那么多邪魔。”
苏珊娜擦了一把眼泪。
“总之有很多,它们已经冲到了城堡大门口。还有火,现在一直烧到山上来了。”
“我们该怎么办?”奇普紧张地问。
“我们要以静制动,”艾萨克满不在乎接茬,“我父亲会带兵反击的,他最喜欢的就是指挥作战。趁他正过瘾的时候,我们偷偷溜掉。”
布莱因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怎么了?”艾萨克奇怪地问。
“主神啊……”高大的铁匠学徒讷讷地说,“这样看你说话真是奇怪。你应该去照照镜子,看见你自己的两张脸变来变去,管保你一个月睡不着觉。”
奇普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看起来像个疯子。”
艾萨克轻蔑地一笑,没说什么。
“圣塞德里克的骨灰把你们的灵魂粘在了一起,所以你们变成了这样。”苏珊娜有点结巴地说,因为她也不懂,“我听到修士这样说的。”
“什么?”艾萨克一头雾水地问,“谁是圣塞德里克?”
奇普咳嗽了一声。“是公爵大人的老师。”他慢吞吞地说道。难怪艾萨克少爷的宗教史总是不及格,他暗想,连家族墓地里葬的圣徒也不知道。
“那又怎么样?”
“圣塞德里克,是把主神信仰从东方大陆传到加莱特王国的三贤者之一。我们现在已经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渡过茫茫大海,也许是用魔法,也许是靠主神显圣。他来到这,帮助整个王国摆脱落后繁杂的原始信仰,转而投靠主神的怀抱。”奇普把自己在修士那里偷听来的东西讲给艾萨克,“如果你肯在从前的课堂上稍稍用一点功,我就不用在这里长篇大论了。”
艾萨克不屑地哼了一声。
“圣塞德里克治愈了爱德华四世的陈疾,并辅佐国王近二十年。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公爵成为他的贴身侍卫——也是他最后的学生。在他去世之后,公爵把他火葬后的骨灰安置在杜马家族墓室里。因为圣塞德里克在加莱特王国第一次宣讲的是《神典》的第七章节,于是他被葬在第七墓穴,算做一个纪念。”
“我明白了。”艾萨克总结道,“七是个倒霉的数字,我的一生就被这个七给毁了。”
外面传来了更大的喊声,夹杂着许多人的哭叫。
“我要出去看看,”艾萨克皱起了眉头,“在我父亲的指挥下,士兵们不应该发出这种胆小鬼般的声音。”
他甩脱了苏珊娜阻拦他的手,一瘸一拐地冲出板棚。
院子里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人的脸都看着一个方向,那里是紧紧关闭的城堡大门。
片刻过后,沉重有力的撞门声从大门传来,一声,又一声。从容不迫,势在必得。声音在黑夜里震动着每个人极度紧张脆弱的神经。
院子里一片绝望的静寂,人们都瞪大了眼睛,盯着黑漆斑驳的城堡木门。随着每一次撞击,都有细碎的木屑从门上脱落,一只巨大的铁铰链从咬合处脱离开来,扭曲着挂在原来的地方,马上就会掉下来。城堡大门就要被撞开了。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如梦初醒的大吼,士兵们纷纷回过神来,潮水般涌向大门。用自己的胳膊、肩膀、身体去死死抵住颤抖不已的门板。
门外窸窣作响,似乎是无数爬虫的甲壳和脚爪在摩擦不停,细碎纷乱的声音越来越大,让人抓狂。
没有人说话,人们在沉默中拼死抵住门板。他们不知道自己隔门对峙的是什么。唯一确定的一点,是绝对不可以让这门打开。
就在这时,雪一般的光芒撕破了黑夜,从人们身后的城堡大厅激射而出,华光闪耀,几乎闪盲了人的眼睛。马斯林修士的驱魔阵生效了。惊叫声再次在人群里炸响,就是这一刻的分神,城堡大门咯吱作响,被撞开了一条缝。
伴随着窸窣的响声音,几只冰凉黝黑的触手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触手上还带着斑驳的树皮状斑块和绿叶,试探摸索,一触到人体,立刻翻卷过来,牢牢捆住人的手脚,急速拉向门外。被抓住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在半空中被甩来甩去。
士兵们发疯般挥舞刀剑,好不容易砍断触手,可是触手里的人落地之前便已窒息而亡。
门缝越来越大,更多的触手伸了进来,紧紧抓住厚重的门板,阻止人们关门。艾萨克看见第一只邪魔冲了进来。
那是一团蠕动的烂泥,在人群里寻找着缝隙。
它腐烂发臭的味道即使隔着整个院子,艾萨克也闻得见。它在人们的腿边游走,像蛇一样立起一团泥巴做的头,窥视着周围的动静。
博格怪。
邪魔已经冲进来了。艾萨克觉得自己的腿在发颤。父亲,父亲在哪里?
这里一片混乱,根本没有见到公爵的身影。
艾萨克奔向城堡大厅,登上台阶,却发现大厅的黑曜石大门竟然不见了一扇。
站在门口,死寂笼罩着黑洞洞的大厅,艾萨克什么也看不见。
“父亲?”他的声音打着颤,回应他的只有大厅空寂的回声。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他慢慢朝那里走过去,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喘息。
“修士?”
艾萨克认出了地上躺着的人。他吃力地瞪大眼睛,盯着自己。
“艾萨克……”
“发生了什么事?”
“去救你父亲,”马斯林把手死死攀上艾萨克的肩膀,“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没有面目在死前求得他的原谅,但是你要阻止邪魔的进攻,不要让事情更加糟糕。”
“你在说什么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父亲在哪里?”艾萨克根本听不懂修士的话。
马斯林深深喘息,用最后的力量开始讲述:“公爵在最近几年忙于扩大自己的势力和土地,成为王国里史无前例统治六个公爵领的人。我愚蠢地担心他会被世俗事务毁掉对主神的虔诚,于是……”他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我做了个我这一生最追悔莫及的决定。我找到了一只泉妖……”
艾萨克觉得自己的头轰地变大了。他有些恍惚地看着马斯林,听着他像是从远方慢慢传来的话语。
“我用法术让它昏睡,把它放进水窖。水窖周围被我施以禁魔咒,它不会伤害到水窖边的任何人。我期望着会有一个倒霉的仆人首先见到它醒来,然后惊慌失措地报告公爵,引起他对于邪魔的兴趣,进而再次激发他对于信仰的兴趣。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奇普会打水送给你……”
马斯林咳嗽起来,兜心掏肺一般,咳出了血沫。
“一切环环相扣,事情越来越糟。我对曾对公爵的虔诚妄自猜疑,可出事后我才发现,他的虔诚超过我所知的一切人。对主神虔诚与否不在于祈祷与仪式,可笑的是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马斯林咳嗽着,看着艾萨克的眼睛。那双眼睛忽而黑色忽而蓝色,虽然不属于同一人,却流露着同样的紧张和焦虑。
他还不懂得如何控制自己,圣塞德里克的精神力给了这个身躯中的三个灵魂巨大的能力,却没有人教导他如何使用。更让人担心的是他身体里的邪魔,无法预知邪魔会何时苏醒,也无人知道邪魔会如何操纵这两个少年……
修士叹了口气,老泪纵横。
“你要去圣徒雪山的主神圣殿,那里会有人给你必要的指导。我本应该教给你更多的东西,但是……”他垂下白发苍苍的头,“我也不配求得你和奇普的原谅……”
“尽管恨我吧……”修士的话音低下去,渐渐沉寂,“你们的恨会把我留在黑暗之狱。只有在那里接受惩罚,才会减轻我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