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娜心事重重地沿着路边走着,手里拎着装满蘑菇的篮子。几天来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那件事情告诉修士。就是奇普学艾萨克少爷说话那件事。
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咬着嘴唇。
那个奇普平时老实得像块石头,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油腔滑调地学艾萨克少爷说话。最诡异的地方在于,“小迷迭香”是艾萨克少爷与她两个人才知道的称呼,奇普怎么会知道?还有,奇普说话时那奇怪的腔调和眼神……
她停下脚步,想起了那个瞬间奇普眼里一闪而过的湛蓝色。他似乎眼睛颜色变浅了。当然,也许是自己的幻觉。
一阵伤感涌上她的心,她觉得鼻腔酸涩,好想大哭一场。
她非常想念艾萨克。虽然她知道城堡里所有年轻女孩都喜欢他,虽然她知道自己只是个侍女,但她就是想念他。据说迷迭香能让人永远记住所爱,她不禁在想艾萨克少爷叫自己这个名字是否有着更深的意义。
就在刚才,趁着大厨要她出来采蘑菇的机会,她偷偷跑到树林里,垒起一个小石堆,对着祈祷了一会。她希望艾萨克少爷的灵魂安息。
如果被公爵的士兵发现自己还用原始的办法祭拜自然神,也许她会被烧死的。但是她不在乎,她的心里有种对爱情热切无畏的念头,为着这个念头,她肯付出一切。
苏珊娜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然后就看见前面路的拐弯处站着一个人。
他背着一个巨大的木头箱,戴着一顶破旧的帽子,油腻的头发从帽沿伸出来,看起来是个小商贩。
“早上好,美丽的小姐。”
他远远对着苏珊娜招了招手,笑起来,一口白牙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苏珊娜喜欢小商贩,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小商贩。他们从遥远的地方赶来,背着装满千奇百怪物件的箱子,能满足许多人对于新奇事物的渴望。
“你好。”苏珊娜既羞涩又好奇地看着他。
“请问这是不是去鹰涧堡的路?”他的笑容灿烂又亲切,那笑容仿佛在说:看啊!生活多美好!
苏珊娜点点头。她仔细打量着商贩的脸,看着他晒得黝黑的脸上细细的皱纹。他的笑容里有些什么不对劲。也许是眼神太热切,也许是露出太多牙齿了。苏珊娜不明白那是什么。
“好极了。我从柯特村那边过来,想到鹰涧堡碰碰运气。希望主神保佑,能让我背着空箱子回去。”他笑着说。
“你可以跟我一道走,”苏珊娜说,“转过前面的山坡,就是城堡大路。”
小商贩抬起帽子对她点点头:“能否冒昧地问问小姐您的名字?当然我要先自我介绍,我叫维尔德。”
苏珊娜微微一笑,这个外乡人的礼节还真是奇怪。
“我叫苏珊娜。我就住在城堡里,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她说着,提着篮子朝前走去。
将近深秋,城堡附近的山野丛林已经覆盖了深浅不一的黄褐色,偶尔点缀着几团暗红或暗绿,那是些执拗的植物,力图在日渐寒冷的风里保持鲜活的生机。斑斓的植被从山顶向四下辐射,一直铺向远处河流遍布的平原沼泽。艾森哈特山顶天风浩荡,黑色巨石筑成的鹰涧堡凛然自威,俯视山下大大小小的城镇与村庄。四野尽在眼底,甚至可以看见远处黑沼泽翻滚的浓烟,那是公爵的士兵还在捕猎邪魔。
“这里风景真不错。”维尔德愉快地评价道,“难怪杜马公爵会在这里建城堡,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不是吗?”
山风掀动苏珊娜的裙摆,她一面用手扯着衣裙,一面疑惑着自己是不是在他的话里听出了讥讽。
“是的。”她附和道,“很了不起。”
“一个控制了六个公爵领的公爵,王国里权力仅次于国王的人!”迪恩赞叹地说,他的语气突然沉郁下来,“我在柯特村听说了领主少爷的事情,真是天大的不幸!我知道他英俊勇敢,是个前途无限的骑士。”
苏珊娜沉默了一会儿,努力抑制着自己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刚才对这个商贩的一点点疑惑和陌生感立刻消失无踪。他的话多么亲切贴心啊!
“艾萨克少爷。”苏珊娜在唇齿间轻轻吐出那个名字,让每个音节都熨帖地滑过舌尖。“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我猜你对他很熟悉。”
苏珊娜点点头,把额前的发卷拢到耳后,开始讲起艾萨克少爷和城堡里的点点滴滴。滔滔不绝,就像所有的女孩子对自己的密友倾诉秘密。
两个人走进城堡时,苏珊娜已经讲到艾萨克少爷在马斯林修士的指导下,第四次赢得见习骑士比赛的经过了。城堡的门口站着几个卫兵,草草地检查了一下商贩箱子里的杂货,便放两人进去了。
刚进院子,他们就看见了城堡后面升起的缕缕黑烟,仆人和士兵们面带惊慌地从水窖提水跑向神殿。
“发生了什么事?”苏珊娜拉住一个经过的仆人,正是铁匠的学徒布莱因。
布莱因用健壮的胳膊提着两只大木桶,汗水把亚麻色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
“是奇普,他被邪魔附体了。”他激动地睁大眼睛,神态激动,面色通红,“他烧了神殿,还打伤了公爵!”
布莱因没说完就急匆匆地跑远。维尔德看着乱哄哄的场面,叹了口气:“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苏珊娜摆了摆手:“你可以先去棚屋那边等等,很多仆人和士兵住那里。现在我要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的。”他应道。
苏珊娜抬腿朝神殿跑去,刚跑了几步,维尔德叫住了她。
缕缕黑烟在城堡院子上空飘荡,把上午的阳光撕扯得忽明忽暗。维尔德站在原地咧嘴而笑,一口雪白的牙齿分外显眼。
多年以后,当鹰涧堡已经褪去了所有生机,当苏珊娜已是身在他乡的一个白发老妪,这一幕依然会穿过岁月,穿过万水千山钻进她的噩梦。
她看见那个商贩站在自己面前,破旧的帽子下闪耀着一双幽暗的绿眸,他用那种像人一般的微笑和像人一般的声调,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说:
“谢谢你带我来到这里。”
潮湿腐臭的霉味呛住了奇普的鼻孔,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大脑恢复了嗅觉之后接着就恢复了痛觉。他发出一声尖利的呻吟,身上无一处不痛。痛得别开生面,令人难以置信。他迟钝地意识到铁链牢牢地锁住了自己的手脚,自己正被锁在城堡最底层的地牢里。
他一一感觉着自己从头到脚的伤处。
头顶破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眼睛被血糊住了;鼻梁一定断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脸又木又大;自己的左臂一定是脱臼的,还有肋骨,如果不是断了就不会疼得如同碎骨茬撒进了内脏……
他感觉到眼泪正沿着自己烂馅饼一样的鼻梁向下滑。疼痛加重了他的委屈和迷惑,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神殿里发生的一切渐渐从满脑子的疼痛里挣扎浮现,他记起自己杀了两个士兵,还几乎把公爵当场烧死。
他能感觉到几股力量在自己身体里乱窜,但是他只能听之任之,根本无法控制。甚至当马斯林修士冲进来,使出了那么强大的驱魔咒也无法制止自己的动作。
奇普抽泣着开始向主神祈祷,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噩梦。
“省省精力想想怎么逃出去吧!白痴!”艾萨克的声音突然在奇普脑海中响起。
奇普猛地抬起头。
“艾……萨克少爷?”他惊疑地问。
“艾……萨克少爷?”奇普身体里的另外一人讥讽地学着他的口吻,“你总算对了一次。该死,快想办法逃出去,我可不想再死一次。”
“可是……”奇普结巴着说,“这到底是……”
“别问我。”艾萨克不耐烦地说,“我不比你知道得更多。”
“可是该怎么逃出去呢?我被铁链锁着。”
“你在神殿里是怎么大发威风的?现在照做吧。”
奇普吃惊地咳嗽起来,半天才说出话:“难道在神殿里施法的不是你?难道……还有谁在我身体里?”
艾萨克沉默着,似乎也对这个问题摸不清头脑。
地牢的铁门处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响声。奇普抬头看去,只见公爵在卫兵的搀扶下,与马斯林修士一起走了进来。
火把的光亮照亮了整个地牢,奇普难以适应突然增强的光线,只好闭上眼睛。在闭眼之前,他还是看见了公爵的头和手都包着绷带,马斯林修士的脸色也异常苍白。在神殿里奇普几乎要了他们的命。
“让我来问他,公爵大人。”马斯林哑着嗓子说道。在神殿他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施法对抗奇普,此刻声音听起来犹如重病之人。
公爵没有说话。
“睁开眼睛吧,奇普——或者随便你叫什么别的名字。”马斯林说道,“我们来谈谈。”
奇普睁开眼睛,看着马斯林修士。
这个白发苍苍的修士是城堡里最受尊敬的人,不是因为他强大的法术,而是因为他的公平和仁慈。从前他给艾萨克少爷上拼读和魔法课的时候,站在角落里等候差唤的奇普也会跟着学到不少东西。
有时候他比艾萨克少爷学得还快,因为那个坐不住的少爷总想跳到塔楼下的训练场去练习劈砍。马斯林修士知道奇普在偷偷听课,作为一个杂役,这是极大的僭越,但是马斯林修士默许了。
他曾经给了奇普最大的宽容,现在,还会给自己更多吗?
“现在,我与之谈话的,是谁?”马斯林修士问道。
奇普紧张地等待着自己身体里的声音发出回答,艾萨克也好,那个邪魔也好。但是没有人说话,地牢里一片寂静。
奇普尴尬地看着修士,过了良久,只好说:“是我,奇普。”
修士点点头,似乎早已知情。他伸手探触着奇普的头顶,片刻,他神色凝重地转头看着公爵:“他的脑袋里有强烈的力量,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艾萨克少爷,”奇普哀伤地说,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口更疼了,“就是他在我身体里。”
公爵铁青色的脸抽搐了一下,看起来分外阴沉:“是我的儿子?难道刚才在神殿里想杀死我的,是我的儿子?”
奇普听出了公爵声音里的怀疑和愤怒,他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想了想,突然吸着鼻子喊起来:“艾萨克少爷!你快出来吧,刚才你不是还在跟我说话吗?为什么现在不出声?”
公爵压抑着愤怒。如果不是马斯林修士的执意要求,他根本不会到地牢来查看这个杂役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邪魔附体,再明白不过的事情。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火刑。依照《神典》的要求,用火洗涤一切罪恶。
听着这个肮脏的邪魔附体者拼命嘶喊着自己爱子的名字,这让公爵无法忍受。他转过身,打算离开这里,安排手下准备火刑。
就在这时。艾萨克的声音突然响起:“闭嘴吧白痴!我说话好了。”
地牢里一片静寂,所有人都惊呆了。
公爵艰难地回过身体,看着说话的人。
“真的是我,父亲。”艾萨克露出悲伤的笑容,用奇普的嘴巴发出颤抖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就像是……一只碗里装着两份蛋糕。”
艾萨克自嘲地笑出了声,笑容牵扯伤口,他嘶嘶吸着冷气。
原本奇普所有的黝黑双眸在众人面前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这一刻,主宰这具躯体的人,的确是已经死去的鹰涧堡继承人。
“主神啊!”马斯林修士后退一步,无法掩饰自己的惊骇。他转头看着公爵:“看起来艾萨克少爷、这个杂役还有邪魔在一个身体里共生!”
有一瞬间马斯林以为自己在公爵的眼里看见了泪水。
也许下个动作就是公爵与自己死而复生的孩子深情拥抱,所有人都会哭着感谢主神的慈悲。但是修士马上就发现自己错了。他与公爵相识相交二十余年,熟悉公爵的刚毅坚忍与残酷决绝,可他没有想到公爵的心肠会硬到这个地步。
“那个东西不是我的儿子!”公爵瞪着马斯林,全然不知自己神情木然,像个丧失理智的疯子,“我不管你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但是我知道我的剑在砍他的时候燃起了蓝火。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马斯林无奈地点头:“冰龙之息能够辨识邪魔。”
“所以别跟我说他是我儿子,天杀的。”公爵从齿缝里挤出话语,让所有人不寒而栗,“我的儿子笑起来像阳光,说起话来像溪水,战斗起来像狮子。我的儿子曾经是一把锋利的快刀,现在应该呆在主神的身边享受永恒的安宁,而不会嚎叫着疯狂杀人。他不是这个样子——”他把手向倒在地上的杂役用力一挥,“这个该死的东西不是我儿子!”
眼泪从奇普的脸颊滑下,滑过脸上的伤痕,温热而刺痛。奇普觉得自己肝肠寸断。他明白那是艾萨克的忧伤。
“如果您真的这样想,如果这是我的命运,那么也许我应该死去。”奇普听见艾萨克暗哑的声音,努力抑制着哽咽,“像一个勇士那样死,好过以邪魔的身份活着。”
公爵凄然一笑。
“可是……”马斯林举起手打算争辩。
马斯林看着艾萨克长大,可以说是艾萨克没有血缘关系的另一个父亲,他无法接受把这个依附着艾萨克灵魂的身体送上火刑架。
公爵摇摇头。
他走到艾萨克的面前,看着艾萨克伤痕累累的脸:“你已经不再是你。我要用火洗涤你的罪恶,让你的灵魂——无论是谁的灵魂,无论是什么样的灵魂——安息。人或者邪魔,都需要这样的安息。这是主神的意志。而我——想得很清楚。”
他的手颤抖着,艾萨克知道他在抑制着再次抚摸自己的冲动。父子二人用相似的湛蓝色眼睛对望,就这样决定了从此生死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