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雷特山间的清凉山风,吹过隐修院空阔的殿堂,挂着长长的白色遮阳帘的廊柱之间,高大的神祇静静立着,布帘的影子投在神灵的脸庞和身体上,明灭的日光仿佛是水在流动。奥林娜踮起脚来,怎么也够不到白石神案上面的水盘,手里的蓝鸢在神案的边上磕碰着,抖出一室的清香。
那个穿着奥林娜从没见过的刺绣丝绸外衣的金发男孩,不客气地走过来,一把夺过蓝鸢,轻松地向水盘里一放,回过头,有些高傲地说:“你就是这样供奉主神的?”
奥林娜嘟起嘴巴,闷闷地打量着男孩:“你是谁?”
男孩一脸的傲气,什么也没说。
“这样对待女士真是无礼,你该自我介绍的!”老师的声音在走廊尽头响起,奥林娜转过头,看见他沿着长廊走过来,风拍打着他的衣襟。他的脸看上去一点也不苍老,反而年轻英俊,浅蓝色的眼睛深邃迷人。
此刻主宰老师身体的,是那个高贵骄傲的灵魂。
奥林娜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这时的老师往往会尖刻冷漠,她可不想在今天领教老师的刻薄话。
“做个自我介绍吧,孩子。”老师低头对男孩说。
男孩看也不看他,梗着脖子,看起来像是要顽抗到底,但奥林娜知道其实那个姿势是代表要求爱抚和安慰,因为自己闯祸时也是那样对老师的。
“倔强的小鬼!”老师拍了拍他的头,然后看着奥林娜,“你不是总吵着没有玩伴吗?主神听到了你的要求,派了这个孩子来了。”
奥林娜打量着那个犟头犟脑的男孩,心里暗想:主神的意志还真怪。
“我们来带他参观一下。”老师说。“跟我们来逛逛吧。”
男孩犹豫了一下,不太情愿地迈开了脚步。
他们一起走在空荡无人的长长走廊上,脚步声打碎了长久的沉寂。
奥林娜觉得很开心。
主神在上,终于有玩伴了!再也不用整天对着老师、皮克修士和其他的修士修女,所有人都那么严肃无聊,这个新来的男孩和自己差不多大,也许明天就可以跟他去爬凯雷特山呢!
男孩本来板着脸,可是看见奥林娜热情的笑脸,他不由愣住了。他不知道该继续生气还是该回报以笑容,尴尬极了。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隔着老师,奥林娜探出头去问男孩。
男孩的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没有说话。
奥林娜仰起头,小声问老师:“他也是孤儿吗?”
“我不是孤儿!”男孩听见了奥林娜的话,突然大声开口了,“我只是……只是个没有继承权的幼子。”
“什么是继承权?”
男孩沉默着,没说话。
“我叫奥林娜。你呢?”
奥林娜天真无暇的热情终于感染了男孩的心,他寂寞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我叫埃德蒙·布莱克尼。”
埃德蒙·布莱克尼,这真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名字。奥林娜在心里默默念着。
“是吗?世界上最动听的名字?”老师问。他停下脚步,在奥林娜和埃德蒙的面前蹲下来,看着两个孩子。
奥林娜惊异地发现老师的眼眸再次变换了颜色。
那是一双绿色的眼眸。
不是从前那个宽厚的灵魂,也不是那个刻薄的灵魂。奥林娜颤抖起来,难道是……最可怕的那部分吗?
不!那个部分只在传说中出现过一次,眼睛应该是最黑暗的湖水的颜色。
老师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绿色眼眸的时刻——他是谁?
“你真的这样喜欢他吗?”
老师轻声问,露出了奥林娜熟悉的笑容。
拜伦。那是拜伦。
“拜伦?”
昏沉中似乎听见了他的名字,奥林娜拼命集中精神,睁开了眼睛。周围一片昏暗,静寂无人。
她抬起头,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间高大的卧室里。
房间昏暗的四壁都有巨大的石拱像肋骨一样伸进高深的天花板,几乎看不到房顶。墙壁上几扇狭长的高窗都半开着,冷冷的风吹进房间,掀动厢式大床厚重的帷幔。房间远远的一侧有个比人还高的壁炉,没有生火,怪兽一样空张着黑洞洞的大嘴。
这绝不是普通人家的房间。
奥林娜慢慢下床,走到窗户旁边。
窗外是依旧是夜晚,空荡荡的暗蓝色天空覆盖着遥远广袤的荒原。自己所在的房间是一所巨大城堡的塔楼,塔楼的下面,是城堡其他部分灰色的屋顶。城堡外城墙围起的院子在这里看起来只是巴掌大的一块。这么大的城堡里,空寂冷清,只有风在高塔之间呼啸,没有看见一个人。
奥林娜感到一阵发冷。
她冲出房间,沿着盘旋的石头台阶向下面跑去,只想快一点离开这里,至少能够跑到外面去,让自己弄明白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没走几步,就被绊倒在地上,险些摔下台阶。
通道的阴影里有两个死去的士兵,紧紧抱在一起,肿胀发黑的脸上露出死前惊骇至极的表情,浑浊空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奥林娜。
奥林娜努力让自己不去看他们的样子,强忍住胸口烦闷欲呕的感觉,扶着墙壁继续向下走。这才发现,城堡里的尸体并不止这两具。
走廊的角落里蜷缩着女仆,城墙的垛口上伏着守军,马夫和马一起倒在草垛底下,城堡里弥漫着恐怖的腐臭味道。
奥林娜走进会客大厅,阴暗的大厅里只有墙上的窄窗投下几缕月光。高大的落地窗已经朽烂,外面对着深不可测的艾森哈特山的悬崖。风从破烂的窗口吹进来,掀动尸体的衣衫。铺满了干草的地板上躺着几个衣着华丽的人,应该是城堡中的贵族,也一样没有幸免。
虽然被恐惧和虚弱折磨得毫无力气,但奥林娜还是可以断定,这里就是托马斯的城堡。这里遭遇了某种灭顶之灾,但是托马斯领主本人是否也在这些尸体中,这一点至关重要,无论如何,自己必须辨认一下。
奥林娜转过身,正要到别的房间去查看,却听到背后传来轻轻的风声。
凉气从头顶直蹿到脊背,奥林娜本能地将手一比,火焰腾空而起,在她转身的同时向身后射去。长长的火焰像刀锋一样刺向声音的来源,却突然中间折断,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伤害到敌人。
趴在尸体之中的那个生物坐了起来,静静地看着奥林娜。
它头上的巨角依旧亮着冰冷的锐光,血红的双眼从变幻不停的头上向外看着。它像一缕烟一样流动翻滚着,目光并不像昨夜那样充满兽性,反而似乎……带着忧郁和沉静。
奥林娜突然明白它是有智慧的。
它慢慢站起身来,同时慢慢地聚拢出形体。像猫一样舒展着四肢,然后轻轻迈出一只前爪,朝奥林娜走近了一步。
邪魔。这是……邪魔。
牙齿在不停地轻轻叩击,奥林娜觉得自己几乎站不住了。
主神慈悲!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然后用尽全部的力量举起手,释放出最强劲的火光。但是那束火光却只是吹动了它的毛发,仿佛春日里软绵绵的风。
它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再次优雅地迈出一步,仿佛在精心计算着它与奥林娜之间的距离。那双兽类的眼睛里,居然蕴含着一个讥讽的笑。
奥林娜完全被吓呆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邪魔。
在修士们的闲谈里,她知道关于邪魔的问题是整个隐修院的禁忌。它们只是一些违背主神信仰的东西,为光明和正义所不容,这就是全部。
她向后退去,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可脸上流下的泪水却是温热的。
“放过她,雾灵!”
拜伦的声音突然响起,让奥林娜猛地哭了出来。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如此感激这个声音,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怀念他的怀抱。
拜伦骑着战马,缓步走近大厅门口,慢慢地抽出腰间长剑,剑身在月色里闪出一线耀眼的流光。
安德里、理查、普鲁斯和侍从们跟在他的后面,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伤,但还是精神抖擞地骑在马上。
傍晚的冷风吹过寂静的空间,奥林娜听见了一声冰冷的讥笑。
这声音毫无人类的温情,却带有全部恶毒的讥讽,如同炽热的刀锋切入奶油,那刺耳尖锐的声线简直令耳朵无法忍受。
它在……笑?
奥林娜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个笑声里凝固了。
它转过身看着拜伦,俯低身体威胁地看着他,烟雾飘飞,血红的眼里满是嘲讽。
“别傻了……”拜伦低声说,“到此为止吧,雾灵。放过她,让我们离开。我保证我不会再……”
雾灵?奥林娜终于听懂了拜伦的说的那个词。
她震惊地看着那团变幻的东西,不敢相信就是它在夜晚偷袭。如果它真的有生命,那也只不过是一团雾气而已,怎么会放箭杀人?
仿佛为了证明给奥林娜看,雾灵发出一声低吼,听起来就像是一句模糊的咒语。
奥林娜看见阴暗的大厅中央隐隐浮现出一层迷蒙的雾气,诡异地悬停着,仿佛是一块袖珍的雨云。接着,那片云突然翻滚起来,越来越浓,越来越大,飞速地凝结,有什么在雾气中由虚无现出形状。极细的一缕月光自高窗斜斜投下,一簇簇白色的箭支冰晶般闪耀着锐利的冷光。
“不要!”奥林娜尖声叫了起来。
她扑上前去施展防御魔法,可那邪魔却如同算计好了一样,在她出手之前发动了攻击。
利箭破空的声音在这几天里她已经非常熟悉了。箭尖飞速破开空气,就会发出这种迅疾短促的声音。这声音往往结束于“夺”的一声,这是利箭射入木头;“当”的一声,这是利箭撞击铠甲,“扑扑”的声音是射入肉体,伴随着飞溅的血花……
惨叫声不忍卒闻。
奥林娜抱住头蜷缩在地上,用力捂住耳朵,不敢再去听这地狱一般混乱的声音。她的心里一片绝望,只能喃喃地念着主神的名字。
四周安静下来。
只有低低的喘息在不远处传来,奥林娜听出了那是安德里。他粗声粗气的嗓门已经变得尖细,正无力地呻吟着。
没有人能躲过那样的箭雨,他们一定都死了,都死了!
一道雪一般的闪光突然照进奥林娜的眼睛。她听见一声急促的呼啸,那是刀剑劈过才有的风声!
“你这个白痴雾灵!我说了到此为止!”拜伦咒骂着砍了它一剑。它机敏地闪身躲过,像风一样跃上高高的窗台,威胁地呲出牙齿低吼。
拜伦的马已经变成了刺猬,他本人也一样。奥林娜惊骇地看着他,他全身插满了箭,可动作却又快又准,仿佛根本没有受伤。
“我警告过你,离她远一点!”他大声吼着,再次举剑直刺。雾灵哀鸣着向后躲去,并未还击。
“让我来!”理查被他的马匹压在身下,奇迹般地没有大碍,他一边用力推开马的尸体,一边拿出了弩箭。
一声锐向,弩箭射入雾灵的身体,一股浓稠的烟雾从它身上飞溅出来,化成水落在肮脏的石板地上,嘶嘶作响。
“好极了!原来它不是虚无缥缈坚不可摧,”理查大吼,“再给这杂种一下!”他拼命推开身上死去的马匹,空出手来,扯过了贝克特身上的弩。他的肩膀上有一支箭可怕地翘着,但是并不影响他发射弩箭。
他努力地瞄准,飞快地射空了箭匣,在雾灵飞速的逃窜中,居然也有两支射中了它。
“你完了,该死的邪魔!”安德里用虚弱嘶哑的声音咒骂,吐出嘴里的血。
雾灵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眼里有恶毒的光芒闪了闪。它突然在大厅中间优雅地坐了下来,大大方方地抬起头看着众人,仿佛它是这座城堡的主人,正在开门迎接贵客。
奥林娜觉得它似乎在笑。
“住手,理查!”拜伦突然大喊了一声,从大厅阴暗的角落走出来,站在惨白的月光下,“我会管教它的。”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夜风吹过这个满是血迹和尸体的院落。每个人的眼睛都呆呆地盯着拜伦,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在一片沉默之中,理查突然踉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用不听使唤的手吃力地为弩装箭,稀里哗啦作响。
“该死的邪魔。”他咒骂着,抖抖索索地举起弩,扳动了弩机。
弩箭全部倾泻在邪魔的身上,发出可怕的沉闷响声,他被弩箭的劲力打得踉跄后退。奥林娜尖叫着从地上爬起来,扑上前扶住拜伦的身体。绿色的液体沾满她的手臂。
雾灵在惬意地仰起头,嗅闻着空气里的血腥,发出轻轻的一哼,仿佛在看着一场好戏。
“这下我真的被你看穿了。”拜伦轻声笑着,看着奥林娜。那些弩箭几乎撕裂了他的躯干,让他看起来像是泼满了绿色颜料的画师。
“这头该死的低级精灵一定要把我彻底暴露在你眼前……好吧,我就是这个样子。”拜伦张开手臂,仿佛敞开了胸膛。
奥林娜呆呆地站在拜伦身边,举起手,看着自己手上诡异的液体。
他——也是邪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