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曾与无数行人擦肩而过,与无数人萍水相逢,能与之同行的人却少之又少,世间走一遭,有人相伴而行,是莫大的幸运。
都说人是寂寞的生物,赤条条的来,孤零零的走,无论多么合群的人,总有落单之时,当被拥挤的世界孤立,另一个人就显得异常可贵。
一夜睡梦,醒时身边多了一人,从此他便与我同行,他不言不语,无论行走还是驻足,他那双眼睛从未睁开,如同活死人般随着我的前行而前行,停留而停留。他是有意识的,却又像是一具死尸,我只好称他为“木头人”。
与“木头人”同行的第七天,天空蓝得透彻而遥远,远方有一片看似遥远的森林。靠近森林时,发现原来它并不远,我只是被辽阔的天空误导了视线。一路向前,我们得穿过这片森林。
林中的空气新鲜而清爽,风在枝叶间穿梭,每一个生命都在用力生存,他们来来回回在林中奔波,或逃亡或追赶。
不久天渐沉,夜幕缓缓滑落,我找到一颗大树,依着它安眠一夜。“木头人”也同我躺在大树下,他躺下时,那软弱无力的身体瞬间成了一滩扶不上树的烂泥。任由他去瘫痪,我迈步走进梦乡。
梦里又是满天静谧拥挤的星光,从雪山离开后,我时常梦回雪儿临走前的夜晚,那神秘的幽静让人流连忘返,屡梦不爽。
“好美的星空!”星空下平地一声雷,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声音惊得我一声冷汗。我突然想到:这是在梦中,我的梦里,怎会有人?
身处泛白的雪山,我环顾四周,突然一道人影从远处的雪地里浮上来,他正向我靠近。
满天的星子和月亮投来轻盈的光,被白雪偷盗而来放射扩散,借着白茫茫、灰蒙蒙的夜色,我仔细打量着来人。
“木头人!”我惊出声来,伴着簌簌声向我走来的人竟是那永远处于睡眠的木头人。
“不是木头人,我有名字的,我叫‘灰’,灰色的灰,请多指教!”来人说道。
“这……这是在梦里,我的,你怎么来的……”正视对面站着的活木头人,我有些语无伦次。
这时一阵寒风吹来,让我直哆嗦。
“走,去我家,那里暖和。”灰说着随手一挥,我瞬间感觉一片漆黑。
一瞬间的漆黑过后,四周昏黄的烛光徐徐亮起,从昏暗到明亮,暖黄的烛光把一间小屋照得通透暖和。
我并没有移动身体,但四周的环境却变了,屋子四周是雕花的门,屋里只摆着一张矮八仙桌,灰已盘腿坐在桌子东面。
“过来吧,坐下慢慢说。”灰招手示意道。
“这是我梦里的家,我原来的房间就是这样,只有在梦里才能回到自己的房间,你看这里多温暖,这是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我坐下时听灰说道。
“你的梦里?那我……”我问道。
“别担心,是我将你带到我的梦里来的,白天时我无法控制自己说话,也只有在梦里我们才能这样对话。”灰说。
“无法控制说话?梦里才能对话?”我更加纳闷。
“我想你肯定有很多疑问,就听我慢慢道来吧!”灰说。
于是,灰开始诉说他的故事,天亮时,他的故事还未完,我先把这未完的故事记录下来。
灰来自一个与我所在的世界不同的地方,他管故乡叫“微田”。微田的人和我们相比,个头极小,只有我们的拇指大小,他说到这儿,我想起了“小人国”这个传说中的国家。
微田是一个与我们的世界相同的空间,只是所有一切的比例都缩小了无数倍,灰说:如果他不曾来到这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是如此渺小。当然,他们的生活也如我们一般正常,那里的时间以同样的每天二十四小时循环,也有日出日落,星光日月。
七百多天前,微田发生了一次大地震,那是有史以来最强烈的地震,大地的震动让微田一层层崩塌,所幸的是,地震持续的时间很短,也就那么短暂的几秒。
灰躲在一颗大树下,望着剧烈震动的大地,天空的云都散得破碎,大地也使劲破裂开来。
来得迅速的震感很快就停止,它所破坏的一切都保持着碎裂的状态,灰从树后探出头来,继而小心翼翼的往外走,试探着大地的坚硬程度。
“喷!”骤然安静下来的世界,灰听到清脆的响声,像是玻璃裂开的刺耳,又像是冰块碎裂的干脆。
清脆的声响稍纵即逝,世界恢复灾难之后的沉重,灰还在低头试探着这个脆弱的世界是否存在。胆怯的脚步渐渐恢复了力气,灰长舒一口气抬起头,他的双眼即刻被震惊充满。
眼前是一道闪着光的门,那门像是长在了空气中,没有任何支撑的立着,门里头滚动的是浓浓的黑烟,一切冒着不可思议的诡异。
望着突如其来的诡异门,还来不及思考,灰的身体已不受控制的迈开步子朝滚滚黑暗走去,一声尖叫在微田的野外响起,随即又恢复死一般沉寂。“哐!”又一声响,闪着光的门从微田的一处野外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微田的国民——灰。
灰从微田消失后降落在我所在的世界……
故事只到了此处,因天亮人醒,灰和那座屋子都消失在冷清朦胧的朝阳中。我站起身,瘫倒在地的木头人——灰也站起身子,他依旧紧闭双眼,麻木得跟在我身后。
继续前进,昨晚的梦如真如假,我无法判断,但唯一能让我肯定的是身边的“木头人”是活着的,我想很快就能知道故事的下文了。
“地震让空间裂开,那道门就是连接你所在的空间和这里的通道,你被吸进空间隧道了!”我对着面无表情的灰解释梦里那道另他疑惑的门,他虽完全不理会我的表达,但还是能感觉到他是在聆听,木头人有了情绪。
在和灰促膝长谈的第二个夜晚,当我艰难入眠后,果真来到坐着灰的那间小屋,烛光依旧明亮,轻轻摇曳着夜的身姿,灰已在桌子东面早早等着,等候我的光临。
灰见我出现,笑着伸手邀我入座。
“昨晚说到我从出现在微田的那道门来到你们的世界,你白天时说那是空间碎裂造成的门,我同意你的说法。”灰说。
“你知道我为何跟着你吗?”灰看着我问道,我果断摇头表示毫无头绪。
“我在你们的世界游荡了七百多个日子,遇见无数的人,你是唯一让我感觉与他们不同的人,在你身上我能察觉到一种追求,就像我一直怀着回到微田的期盼一般,你也在期盼着什么,我总觉得,你能带我回到微田,这也许是一种错觉,但我也只能错下去了。”灰说。
“我在追求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想一路向前,至于到何方,遇见何人,路过何处,都是一种未知,我有时很害怕这种未知的感觉。”我说完,猜想灰肯定会很失望。
“管不了那么多了,与你相逢也是一种缘分,否则我也无法将你带进我的梦里,既然是缘分,那就同行走下去吧!”灰说。
“恩,谢谢你!”我郑重说道,为这愿意与我同行的人表示感谢。
接着灰开始诉说故事的后半段。
灰来到我们的世界时,刚好落在一朵刚盛开的花里。
“哇,姐姐快来,花里有个人……”灰在迷糊间听闻一个兴奋的声音传来,但他太累了,无法醒来。
“真的有人,真的……我看看他是不是活着的!”被叫来的姐姐说道。
灰用迷糊的意识感觉到身体被轻轻托起,随着一阵清风吹来,那是女孩对着他吹气。
“他还活着,你看他还在呼吸,应该是睡着了。”女孩说道。
“那他是花仙子吗?”男孩天真问道。
“花仙子,可他看起来是个男的,应该是一个‘花王子’吧!”女孩说。
“花王子?那他会和我们一起生活吗,还是像爸爸妈妈一样偷偷离开我们?”灰听出了男孩的悲伤,那是一种被遗弃的委屈。
“不会的,那朵花是他的家,只要我们照顾好这些花,花王子就不会离开了。”女孩说着将灰的身体放回花里。
灰的意识又察觉到浓郁的花香,可身体依旧处于沉睡。
往后的日子,姐弟俩每天都来看花里的“花王子”,她们给花浇水除草,赶走蜂蝶,将灰安全的保护起来。灰的意识能感觉到姐弟两人的爱心,但他依旧只能沉睡,因为全身的力气丝毫用不到能另他清醒的神经上。
灰是在一个雨夜醒来,那晚下了一场大雨,风刮得异常凶猛,雨也来势汹汹,灰所睡的那朵花被风雨打落,他在掉入泥水时醒了过来,急忙跑到花丛深处躲雨。
“姐姐,找到‘花王子’了吗?”灰听见远远传来小男孩的叫喊声。
“别出来,快回去,雨太大了,我再找找。”女孩着急得说道。
那夜的雨直到停时,姐弟俩都未能找到灰,她们拿着被风雨打碎的花朵大声哭泣,花丛深处的灰很想走出来与他们相认。
“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是什么‘花王子’,不应该有牵挂……”灰一直在内心劝自己不应该挂念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和人。
“一会就有人来赶我们走了,这房子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走吧。”女孩对弟弟说道,随后扯着小男孩离开了花圃。直到男孩的哭声消失,灰才为未现身而感到一些后悔,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从此灰再未遇见那爱着他的姐弟俩,甚至他们的模样都不曾见过。
离开花圃后,灰在全新的世界游历,随后发现这个世界危机四伏,一不小心就会被巨大的物体砸死,或是被巨大的怪物吞了,他只好往无人的山林寻找回家的路。
“轰!”刚来到山脚下的灰就被一声震天巨响高高弹起,待到落地,他才看清前方血肉模糊的身影,是一个从悬崖上跃下的男子。
灰看着那具庞大的尸体,眼睛一亮,迅速从尸体淌着血的大口钻入。
不一会儿,尸体便能起身前行,是灰控制了他。自此灰就依靠一具尸体行走在这“无限大”的世界,这样便于他行走,也能安全躲避危险。
灰在森林徘徊多日,直到发现睡着的我,才决定与我同行。
“故事就是这样,只有在梦里我才能与你‘平起平坐’,现实中的我小到极容易被忽视。我已经离不开这具尸体了,这身体与我的意识已经合为一体,只有回到微田,才能请人帮我从尸体里解救出来。”灰失落的说道。
“我也不知道该往何处,你跟着我也是徒劳。”我说。
“让我独自前行更是一种煎熬,没日没夜的单调生活真是凄凉,跟着你也许找不到家乡,但至少我能知道自己还活着,我也知道回去的机会几乎为零,既然如此何不随你走一趟,就到世界尽头吧,到那时我们再分道扬镳如何?”
“也好,一路同行,一起去见证世界尽头的模样。这一路,我也把我的故事说与你听……”
烛光缓缓暗下来,又是一天的开始,我们还会继续上路。
自从了解了灰的故事,白天上路时,“木头人”已是个活人,让人真切感到生命活力的活人。我们路过森林,踏过草原,掠过湖畔,穿过城镇,与这个世界不停擦肩,没有目的地的前行,只为了一次远行。
夜晚入梦,我和灰总会在那间充满暖意的屋里促膝长谈,灰向我诉说有关“微田”的故事,说那里风景的秀丽,那里的人与我们的不同,他说这些时的眼神是湿润的,那不是离家的悲伤,而是美好的感动。
我也将一路所见所闻说与灰听,他听得如痴如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每到夜间的梦里,他都向我要故事听,我把遇见的乞丐、神秘的古老、绝美的洛、还有那些令我感动的奇遇经过润色,用生动的句子说出口,灰听得很是满足。
“原来你这一路如此精彩,我要是有你这些经历,这一生就知足了。”灰听完“老人与雪人”的故事后感慨道。他不曾知道,我在心里也是极度羡慕他所拥有的无忧无虑的过去。
“经过这些天的回想,原本以为一无所有的旅程,竟然已收获了如此多的经历,突然觉得自己的富足,一夜白头让我真正经历了人生。”我缓缓说道。
诉说与倾听是生活的能量补充剂,时间总能将人们对生活的感情一点点消磨,少了激情,便只能得过且过,敷衍过日。当我与灰相互诉说倾听时,发现心里的心灰意冷渐渐有了些温度,足够补充我一路慢慢走下去的能量。
人之所以痛苦,或是经历了不幸,或是得到的太少,而只要在路上,我们每天都在收获,收获美景,收获惊喜,收获每一个时辰。
在行动与睡眠中,我和灰来到了大海,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波涛汹涌着愤怒,海风呼啸着苍凉。
“难道这就是尽头,我们只能走到这儿了。”我说。
我望着海面很久很久,身后的路已经被雾气笼罩,身前是一片汪洋,身后是看不见过去,我决定绕着海岸一直走下去,或许能走到另一个世界。
于是我们在海岸线绕啊绕,大海的声音无休止的入侵耳朵,我们都已麻木。
“大海果真辽阔,不知我们何时能走到对岸。”灰在梦里说道。
两双眼睛盯着烛火,两道定住的身影开始迷失方向。
天亮时,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迷雾之中,我拼命叫着灰的名字,直到声音沙哑,他才从浓雾里现身。
远处传来熟悉的大海的声音,但无论我们怎么走,如何奔跑都走不出这迷雾,我们被困在这雾里了,我绝望地想道。
“我们的尽头就是在此,一个走不出的世界,能听见声音,却找不准方向的地方,我们还要分道扬镳?”我对灰说。
“不要这么悲观,也许明天我们就能走出去了!”灰摇着悲伤的脑袋说道。
明天复明天,在这不知时日的迷雾中,我已对走出这座监牢失去了信心,大海的声音还在讽刺地“呼呼”喊着,像是梦里的哭声,我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凄凉。
“既然你能将梦里的环境变成你的房间,为何不在梦里造一个世界?”不知在第几次沉默的夜谈中,我对灰说道。
“可……可……那也只是梦,不真实!”灰说。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实与不真实都在我们的一念之间,既然走不出这该死的迷雾,我们就活在梦里,至少不会那么单调!”我说。
“恩……”灰思考了一会才决定采纳我的建议。
时间空间都在灰的闭眼沉思中不停转换,我们率先陷入一片死一般的黑暗中,然后我看见天空从黑暗尽头缓缓升起、扩散,直到它飞到顶上,然后大地出现了,继而是花草树木,包括人类的各种生物依次出现……一个与外面世界一模一样的空间出现了。
“你好……你好……你好……”不停有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每个人都友好地向我们问候。
“真是太棒了,这就是我们真实的世界!”我对着起身的灰夸奖道。
“再如何真实,也只是梦,梦总是容易碎的,你看那云、那山、那花、那人……一切都和真实的相似,可我对他们却升不起一丝感情。”灰说。
“日久生情,我们这样活着不也很好!”我说。
“你真的要留在梦里?我们就这样活下去?”灰问。
“我爱这个世界!”我跑着跳着大声喊道,灰再没有追上我的脚步,从此我也再未见到他。我一直活在他的梦里,而他再也不会像个木头人跟在我身后,或许他一直在用眼神跟着我也说不定,他的眼里定是犹豫的,不解的,他在想:“为何我愿意活在别人的梦里,活在虚假里?”他想不明白的这些,我也不明白。
人很容易被自己困住,有时困住便是一辈子。
梦里,我的满头白发渐渐转成黑色,我又回到原来的出租小屋,那个潮湿的味道依旧浓厚,日历上写着今天是“星期一”,该去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