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车内拥挤的人群开始躁动,被这突如其来的小雨扰得有些不安,本就拥挤的车厢慢慢被一种粘稠的情绪占领,我在人群里紧张地深呼吸。
此刻正是下班时段,我像往常一样挤在公交车内,往常可不像今天这样让人窒息,可能是下雨的缘故,人群里的缝隙被水蒸气填补上,才让我觉得呼吸都难受。
我艰难地四处张望,车上坐着的全是老年人,他们似乎都很悠闲,眯着眼享受滋润的空气。我开始想象自己年老到一定年纪,那时坐公交车也有人给让座的情形,又觉得没出息,到老了还得挤公交。心里自嘲了一阵,终于到站下车,往出租屋走去。
天空依旧飘着雨丝,润人细无声,我越走感觉身体越重。眼镜在细雨中已经失去功能,世界一片模糊。当我低头拖着黏重的双脚向前移动时,路上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让我滑倒在地,身边的行人被我的猛然撞地吓了一跳,继而匆忙绕过,我连忙站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住处跑。
我打开房门,敲亮灯光,看到房间的地板上满是点点的水珠,像是地板冒出的鸡皮疙瘩,盯着地板看了许久,才察觉地面都是些从开着的窗户飘进来的雨水。房间里飘着淡淡的霉味,这阵子,一楼的地板总会莫名冒出许多水珠,阳光也总躲着,房间有些味道也不奇怪。有些事总能习惯,时间会让人适应一切可能,而我已习惯了这味道。
我关了窗户,脱下潮湿的衣裤,脑袋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动荡,感觉是心脏跑到了脑袋里,一跳一跳的闷响,疼的厉害。在整个房间开始旋转的时候,我躲进了被窝。从小到大,不管有何病痛,只要躲进被窝,心里才有安全感,总以为睡一觉就好了。
闻着散发浓浓霉味的被子和枕头,我看见了潺潺流水,无边无际的海水缓缓荡漾,有晕车的感觉,又像是在梦里。一整晚,我都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能感觉到时间在静悄悄的流逝,偶尔还能听到从其他房间传来咳嗽声或是鼾声,也能察觉到自己睡着了。我拼命的睁眼想让自己醒过来,因为我还察觉到了危险。可双眼仿佛被紧紧锁上,无论如何用力都打不开,最后我放弃了挣扎,沉到了海里,随着轻柔的海水漂着、晃着……
在我失去知觉的一刹那,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瞬间将我从海底抛回陆地,我狠狠睁开眼,猛地坐起,发现全身湿透,瞥了一眼已经停止尖叫的闹钟,连忙赶着出门上班。
还是110路公交车,当我奋力挤上车后,人群传来一阵骚动,车厢内的人们比肩接踵,却没人靠近我,我注意到他们蹙眉的厌恶表情,随后有人忍不住说了一句:好臭。
于是大家纷纷捏起鼻子,这时身边的一位大叔站了起来,拉着我坐到他的位置上,我道了声谢,低头盯着因匆忙而穿反鞋的双脚,满脸通红。
“把窗户打开吧,臭死了!”一位站在车窗边的姑娘对挨着车窗的老太太说到。
姑娘说完见老太太没动作便伸手去拉开窗户。
“窗外都是汽车尾气,不卫生!”老人有些生气的对开窗的姑娘说到,同时把刚开起的窗户重重关上了。
姑娘嘟囔了一句:有病。
老太太似乎没听见,慵懒的靠着窗户,清闲的数着缓慢过往的车辆。
这是我头一回在公交车上坐着去上班,有些局促,想给那位老太太让座,又怕老人家嫌我身上的味道,在一路的恍惚中,我下了车,却发现提前下了一站,只好跑步赶往公司。
出现在公司门口的时候,老板已经在位置上忙活,我连忙向老板解释迟到的原因。老板听到声响,回过头来,皱着眉头问:“你谁啊?有什么事吗?”
“我……老板,对不起,我因为……迟到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听老板的语气应该很生气,在这个只有一个员工和一个老板的公司,对于老板的脾气我早就一清二楚,他的皱眉头就是生气的前兆。接下来将会有一顿臭骂,我只要低头不语很快就可以雨过天晴。
“你谁啊?哪来的老头,来我这做什么,出去,出去。”老板说着将我推出门并重重关上铁门,他今天有些奇怪,奇怪的言行,奇怪的反应,我直觉老板要炒了我。
“我是刘云啊,老板,老……”我边拍着铁门边解释,在我看清铁门上印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年人时,我停下拍打铁门的右手,却发觉铁门上的老人也举着手停在空中,顿时我感觉到全身的冰凉,脑袋出现一瞬间魂飞魄散的震荡,身体轻飘飘的充满眩晕感。
我有些莫名其妙,那铁门上倒映着的满头白发的老人是谁?我眨眨眼,用手拍打自己的脸,铁门上的老人竟做出和我一摸一样的动作,我惊得呆住。四周未发现有老人,找不到任何解释这一现象的理由,那里面的人只能是我自己了。
直到发觉铁门上的倒影确实可能是我时,我哭了。此时铁门被拉开,老板见我还在门口,冲着我大吼:“神经病,大清早的,妨碍老子干活,快滚!”
我有些失望的转身离开,没走几步,背后被丢来的拖把狠狠撞击,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我的鼻子有些痛,连忙挣扎着爬起来,狼狈地离开这个我工作了两年的地方。
走在街上,在一家银行过分反光的玻璃门前停了下来,我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玻璃里的那个人,那满头白发的老人也在观察着我。到此为止,我和他对望时,心里还是害怕的,特别是和他的眼神交汇时,我的脑袋发麻,全身发抖。就这么站了一早上,直到银行里的保安出来撵人,我才离开那位白发老人的视线。
两眼空洞,面无表情,思想混乱,心脏麻木,这是我能想到形容此时自己状态的词。我就这样魂不守舍的走着,没有方向,没有思想。直到走累,才在一花圃边坐下。
我使劲地挠着头,摊开手掌,上面有一根白发,还有一根飘落到地面,清风一吹,白发都飞走了。
一阵黑影向我所在的方向移来,我抬头看见走来一个胖子,他眯着被脸上的肉排挤的小眼睛,身上的肉在蠕动。我一直盯着胖子看,他好像在哼着歌,投入享受自己的世界。胖子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不经意瞥了我一眼,他那笨重的身体微微一跳,向前小跑了两步,似乎被我吓得不清,见他忍不住又看了我几眼,慌乱的步子到离我五百米的地方才恢复正常。
环顾四周,原来身在公园内,正逢午时,公园里没几个人,一切都很无聊的存在着,花草树木也在小心的变化着。九月的城市看不到一丝秋意,依旧保持着夏季的景色,公园里还是一片欣欣向荣,花与树都长的正好。只有我,突然之间老了,一夜之间来到了冬季,尽管这个城市不下雪,可我却白了头。
对于自己的一夜白头,经过一阵的心里磨合也就接受了现状,仿佛心里早有预感会有这么一天一样,没多少古怪的念头,更没觉得这是病,也没想去医院,心里甚至还有一点偷偷的愉悦。我接受了自己现在的样子,也忘记了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切如旧,生活继续。
一阵笑声从不远处传来,四五岁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玩着手中的风车,她很快从我身边掠过,女孩身后的老人急忙跟了上去。老人经过我眼前时还对我微笑,我能感觉到他想停下来和我聊几句,只是小女孩跑远了。
就在我微笑看着远去的女孩和老人时,小女孩突然掉入湖里,我连忙起身准备去拉小女孩,才发现她正在前方等她的爷爷。孩子落水的画面真切地如同现实,可现实里的她却还站在地上笑着,见爷爷靠近她时,又跑开了。
是我的脑袋出现了幻觉?我走到女孩刚刚停住的位置,离湖边很近,湖面上一群小鱼在落叶间快速流窜,不远处几只拇指大的黑色鱼儿正悠闲地喝着水里的秘密。一切都这么正常,可为什么小女孩落水的画面如此真切,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罪于自己的胡思乱想。
在我欣赏鱼儿的生活时,小女孩已经走到我的对面,我们之间隔着一面湖,老人则在我和小女孩中间,孩子得意的挥手呼唤爷爷,一边喊着一边倒退,就这样,我眼睁睁看着小女孩再次掉入水中,这画面和之前所看到的一样,和现实一般真切。我又出现了幻觉,拍拍脑袋,却听到几声女孩尖锐的哭声,又看见老人跳入水中将小女孩捞上岸。
难道这次的幻觉是现实?我有些不知所措。
老人急忙抱着小女孩迅速离开了湖边,消失在我视线内。我还是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象,直到我出现在小女孩落水的位置,见地面躺着一滩水,还在微微扩散,又发现湖面漂着小女孩那五颜六色的风车,才不得不相信了现实。
是我预见了小女孩的落水?
还是我的预见让小女孩落水?
突然感觉有些怪异,有些难解的问题冒了出来。不一会儿,脑袋里又出现了无数的问题,一切都变得不同寻常,但我还是觉得没什么特别,这应该就是我的生活,充满着疑惑,又那么正常。
带着装满疑惑的脑袋回到住处,房东阿姨正坐在地上剥着一颗大白菜,见我回来对我妩媚一笑,又继续低头摆弄她的菜。房东的表情没什么异样,我也不用多做什么解释,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在墙上那面碎得不成形的镜子里,又和那位满头白发的自己相遇,一切都这么理所当然,生活还要继续。
敲暗灯光,一楼的房间见不到一丝光,黑夜提前来临,我又躲进发霉的被窝。很快又发觉自己身临一片大海,四周海水轻轻抚摸着我,很舒服。在水里,我看见一抹阳光在水中散开,很美,比夜空里的烟花还要迷人。
阳光散尽,黑暗猛然将我托起,身体在移动但看见的只有无边黑暗,一声重物撞击铁皮的声响传来,光明恢复了力气,战胜了黑暗。这时我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从他的打扮和造型,我知道他是一名乞丐,在我警惕观察他时,他正往怀里摸索着,像是在紧张,也难怪他的不安,突然多了个人来抢生意,谁都有些难受。
那位乞丐使劲在怀里摸索着,眼睛也使劲盯着我,他的双眼里噙着两颗水珠,在他不停眯眼后溜了出来,在脏兮兮的脸上划出两道水痕。突然乞丐的手从怀里抽了出来,我心里一惊,在我的预期中,他抽出的会是一把小刀或者是一撮污垢。定睛一看,他正抓着一把纸币,有一块的、有十块的,只见他向我挪来,靠近我时,又用力往我怀里塞钱,同时他脸上有水滴到我裤子上,水干净的可以养一只漂亮的金鱼。这一切都不容我反应,又看看乞丐,他的脸上写满了悲痛,我想我就是他眼里的“悲痛”,都痛到他眼里了,我究竟是长的有多可怜。
四周没有行人,没有车辆,灰蒙蒙的一片,估摸不出时间。我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头上正横着一座天桥,我记得每次踏上这座天桥时,总有巨大的响声,咚咚咚地像是在打雷,正好此时无人经过,难得的安静。
那乞丐还在往我怀里塞钱,见我毫无动作,他扯开我的衣服往里塞,嘴里念叨着我听不清楚的话。他在我胸前塞完大把的人民币,又移回被窝,那条碎花样式的棉被我也眼熟,每次路过时都会看到它,但都没看见他,原来他们是一起的。
“嘟!”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汽车的叫喊,乞丐收回一直放在我身上的视线,向桥外瞧了几眼,像是看到了上帝的指示,神情柔和庄严,见他驼着背站了起来,往外走去。没走几步乞丐向我回过头来,我看到他的脑袋上多了一颗脑袋,准确的说是多了一个大肉球,能看清光滑的肉球表面有着密布的小血管,乞丐见我盯着他的脑袋看,咧嘴一笑,从装有一口黑乎乎牙齿的嘴里吐出一口白雾,那白雾向我撞了过来,我尖叫一声,惊醒。
原来是梦一场,可这梦和白天第一次见小女孩落水时的感觉一样,真切得如同现实,让我心惊肉跳。黑暗中我大口的喘气,能清晰听到心在胸口内闷响,在失去思维数秒后,鼻子里才生出熟悉的霉味,才确定还躺在自己床上,我紧张地将被子盖过头,很快就又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看见一群人在追赶一只狗,那是一只强壮的狗,它正在拼命狂奔,忽而狗消失不见,那群追狗的人竟然开始追我,看着他们凶神恶煞的脸,我拼命地跑着。不知跑了多久,我回头已看不到一个人,只好站在原地四处张望。过了许久,那群人又出现了,他们中的一个壮汉抬着那只原先被追赶的狗,那狗已经失去生命,他们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个个满脸幸福,谁都没看我一眼,而我被吓得立在原地直哆嗦。
等到那群人消失,我松了一口气,心里倒难过起来,想起年幼时家里养的那条土狗,竟和刚才那只狗有些相像,土狗听从我的指挥,我喜欢他在身边时的安全感,后来他在一个夜晚消失了,没有任何告别,就那么无声消失了。土狗消失的第二天,我走在村里听到几个男人在讨论狗肉的美妙滋味,他们的笑声特别残忍,像刀子割着人心。回家后,我大哭了一场,哭完大病了一场。想着年幼时自己养的狗,我又哭了起来。
站着哭累了,我蹲下将头埋在手臂间不停抽泣,正哭的投入之时,一双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我抬头看见一位年轻的姑娘,她说:我叫云娘。你……你在哭什么?
我盯着一张精致白皙的脸呆住了,云娘的手还在我头上抚着,眼前那白净的额头下一对细眉搭在水湾湾的双眼上也在看我。在我伸手去碰眼前的云娘时,她消失了,就和那条消失的狗一样,走得没有痕迹,却在我心里刻下了深痕。我急着四处找云娘,一着急就醒了过来。估摸着天已亮,我决定出门四处走走。
我一直走,走了很远的路,也不知道到了哪里,但心里一直很踏实,因为我知道只要一回头就能找到回去的路,这是我心里一直有的信念。后来在路上回头走了几次,不管我走了多远,只要回头走上几步就能看见自己住得地方,这让我信心满满的到处流浪。因为能回去,与其说是“流浪”不如说我在“散步”。
白天的时候,我多次经过梦里的那座天桥,那条碎花棉被还躺在那,他还是没有出现,没多做停留,我找了个方向散步远去。
落日时分,夕阳喷出鲜血般的光芒,用最后的力气为我看见的世界补充血液。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上,夕阳下,我见到了云娘,准确的说是看见了云娘的背影,那条我熟记的青色裙子,还有她那会反光的双手正泛着金辉。我跟了上去。
确定那女人就是云娘,他的前方还有一个男人,不管男人走到哪儿云娘都紧跟在他身后大约一百米的地方,男人停下脚步时,云娘也停在原地,男人从未理会身后的云娘,云娘也不开口说话。心里好奇,我也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一直到市中心行人拥挤而繁忙的地方,我跟丢了他们。
虽然跟丢了云娘,但我能感觉到她就在附近,我决定在原地等她出现。心里很笃定她一定会再次出现,就像我确定能回到住处一般的有把握。看着来往的行人带着各样的脸色,就像在欣赏各式的情绪演示。
迷乱的人群里,透过重重虚影幻像,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绕过层层人体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