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世到今生的轮回，我用去了五百年时间。
五百年前，我是水帘洞里的美猴王，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五百年后，我是保护大唐和尚去往西天取经的行者。
而这漫长的五百年间，我却是谁？
我的故事，要从两界山下讲起。此山旧名五行山，后来因唐王征西定国，改名两界山，东半边属大唐所管，西半边乃是鞑靼的地界。五百年前，我被此山从天界压下在一个石匣中时，人间界据说是王莽篡汉之际。
五百年的牢狱里，我被土神监押，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虽在狱中，我早已是不老不死之身，身体发肤的苦楚，对我却也无妨。
只是不自由。
山顶上，有块四方大石，石上贴着一封如来的金字压帖，正是“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我被困在石匣中，只有头手在外，其余部件无法动弹，任凭头上堆满苔藓，鬓边长满青草，纵然面目间皆是泥土，手掌上积满尘垢，也无可奈何。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看，听，和说。
我看了五百年的朝晖夕阴，阴晴圆缺，天空中云卷云舒，人世间生老病死。我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练就了火眼金睛，困在石匣中的日子，我有足够的时间去看周遭的一切，这双火眼金睛也变得更为敏感。
我便用它看目之所及的一切。
我听了五百年的喜怒哀乐，前因后果。放牛的孩童，砍柴的樵夫，打猎的猎户，闯荡的游侠，甚至剪径的强盗，寻死的妇女，形形色色路过的人，都有各自的故事。甚至于虎啸山林，风过树梢，皆有耐人寻味的逸闻故事，让我想起来花果山上的悠游时光。
我偶尔也会说，说得最多的，是五百年前的记忆。
那些我无所畏惧的日子。
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
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我便已然是我。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领着猴群啸聚山野自由自在的日子，好不快活。
我最初的忧虑，是一个关于生死的问题。
那是山野间繁花最盛的时节，我与臣属设花果宴七天，用百花百果酿造的美酒，也醉了七天。于是那一日，酒至酣畅，我突然心生恐惧，此时若长眠，一切岂不枉然？
正如我喝完了那一杯酒，只剩玉杯玲珑，空空如也。我的眼泪不知何故就落了下来，在那杯中。
那时我忧虑的，是死，是轮回。那随着时间步步逼近的死和轮回，以及如影随形的空无。
然后我知道了，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只有佛、仙、圣可以不生不灭，跳出轮回。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就一只简陋的木筏，便独自踏上了云游海角，远涉天涯的旅程。
那时我尚未意识到，我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从我开启茫茫大海中的漂流时起，就已悄然终结，再也回不去。我试图超越的轮回，其实一直在莽荒之中左右着我的命运。我从空无中来，注定要回到空无中去。
而后我在西牛贺洲见到了菩提祖师。
那时我曾对他说过，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
祖师说，狲字去了兽傍，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
祖师又说，在他门中，分派起名，所谓“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十二字，我是第十辈的小徒，排到我正当“悟”字。
自此，我便是孙悟空。
祖师唯独没有告诉我，空字的意义。
在洞中不知多少时节，我与众师兄学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字焚香，每日如此。闲下来的时候，我就会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
我觉得很充实。
懵懂间，我只记得灶下无火，常去山后打柴的时候，见一山好桃树，我在那里吃了七次饱桃。
祖师说，“道”字门中有三百六十傍门，傍门皆有正果，而我但求长生，跳出轮回。
那夜我得祖师传道，以为道高德隆，与天同寿，水火既济，百病不生，更未去想过空为何物。
彼时我也天真地以为，即便是石猴，我也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窍四肢，五脏六腑，何以比人不同。逐日家无拘无束，自在逍遥，便是长生之美。
祖师却说我既通法性，会得根源，已注神体，还要防备着“三灾厉害”。
五百年后，天降雷灾，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
再五百年后，天降火灾。这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
再五百年，又降风灾。这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
都要躲过。
祖师却没有告诉我，人心险恶，也要躲过。
春归夏至，松树下会讲时，我经不住众人撺掇，卖弄神通，终于闯祸。
祖师动怒与忧虑的神色，我第一次见。
祖师说，修行的人，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
祖师说，假如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
只是你去吧。
这短短的一句话，我分明听见，却不懂。也许这就是空的法门。
我合着泪眼问：“师父教我往那里去？”
祖师说：“你从那里来，便从那里去就是了。”
那时我以为，师父只是让我回到花果山水帘洞去。却不知，师傅传给我的道，已在这一句话中。
祖师不许我说是他的徒弟。知我这一去，定生不良，惹祸行凶。甚至恶言相告，若我说出半个字来，就要把我剥皮锉骨，魂贬九幽，万劫不得翻身。
直到我惹出天大的祸来，我才知道师父的良苦用心。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悟到什么。
一开始，我只是想守卫家园的水帘洞洞主，带着小的们剿了欺占洞穴的什么混世魔王。慢慢地，却是作耍成真，我开始想要按着自己的意愿去使用那属于我自己的力量。
我要建立一个无需防备三灾厉害和人心险恶，人人都可以得自在的国。
但我却不再自在，有时静坐下来，我想的也是如何对抗人王、禽王、兽王兴师来杀。我背上了责任。
我想变得更强。东海龙宫，我得到了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我喜欢这名字，如意如意，随心所欲。
我第一次大开杀戒，是在地府幽冥界。
那日在醉死之后，过去曾忧虑的事终于发生，所谓的生死。
我介意被人操弄的生死，我讨厌那么多掌控生死的强权和规矩。
而他们自有他们的规矩，这到底是他们的国。
酒劲未散，激愤之间，如意金箍棒只是一舔，两个无常已经魂飞魄散。
羞辱那十代阎王，让我十分快意。
我讨厌他们在更蛮横的力量前唯唯诺诺的样子，而前一刻又是如此骄横跋扈。
森罗殿上，我执着如意棒，正中间南面坐上。让十代阎王找掌案的判官取出文簿来，逐一查看。
“魂字一千三百五十号上，方注着孙悟空名字，乃天产石猴，该寿三百四十二岁，善终。”
到头来，不过是一行注解。
好一个善终。
我坐在阎王的宝座上，想起师父给我命名时的情景，开始意识到，他为何没有告诉我什么是空。
而此刻，我却并不想悟。
我不接受任何编号，所有的拘束，都应该一笔勾销。
我要建立的国，良善者都应该得长生。
所以我把那猴属的名册，尽数涂鸦。从现在起，我的臣民不归你管了。
不必多言，问我如意棒便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