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流沙河界。
东连沙碛,西抵诸番;南达乌戈,北通鞑靼。八百里宽的河面,延绵千里的河道,都是浊浪翻滚,潮声震天。
无船可渡,也无桥可过。此地一片蛮荒,既没有商贾往来,也没有渔夫捕捞。
多数时候,只有愁云惨淡,浊浪滔天。所谓平沙无雁落,远岸有猿啼。
仅有的人迹,是岸上的一通石碑。石碑上刻有“流沙河”三个篆字,底下隐没在草丛中的还有四行真字:“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
时间在此地,也如那流沙河水,延绵不断,无始无终。
记忆也变得无足轻重。唯一能留下印记的,只有周而复始的痛楚。
每过七日,须受一次飞剑之刑。
无论我藏身何处,这剑都会如期出现,如影随形。飞剑穿我胸胁,痛楚无比,多则百余下,至血肉模糊。
破损的躯体会在七日内复原,但痛楚却不会消失。
削去神职,杖刑八百,而后被贬下界。流沙河成了我的囚牢。
肉身的痛楚尚可忍受,七日一次逃无可逃的凌虐折磨,却在反复磨蚀我的神智,让我痛苦不堪,饱受折磨。
不仅如此,那些曾死在我刀下的冤鬼,入夜后便会借流水泥沙为躯,重生于眼前向我索命。似在提醒我,满身血污刀光剑影的日子,从不曾离去。我不得安宁,只有在暗夜里发狂似的一次又一次地挥刀杀戮,一遍遍杀死那些已经死去的人。
便连求死也不可得。哪怕我试图砍下自己的头颅,天明之后,幻觉消散,一切又都会回到原状。我无法死去,却也不像活着。即便度过了漫长黑夜的幻象丛生,白昼里,还有肉身的饥寒交迫同样能折磨我。
此地是流沙河,此地是囚困我的炼狱。
我不解,为何我所受的刑罚,会如此深重。这就是我所应得的宿命?
我愤懑不已,却呼告无门。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起初我还怀着希望,期盼解脱苦厄,期盼流放徒刑有个尽头,期盼回到天庭恢复身份,期盼解甲归田终老山中……
但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成了虚妄。
唯一的改变只是,我渐渐变得神智混乱,性情乖戾。
日以继夜的无尽杀戮和饥寒交迫中,我渐渐分不清幻觉和现实。
有一天,饥饿发狂的我袭击了押镖经过的一队人马,鲜血淋漓中,我迫不及待地尝到了血肉的味道。
血肉的味道唤醒了我的意识,我发现,这次不是幻觉。
我仰天狂笑,而后失声哀嚎恸哭。
我吃了人。
后来,我记不清自己吃过了多少人,从迷路的樵夫、落草的贼寇,到败退的士卒、逃难的村妇。
这五百年中,多数的日子都是如此,生不如死。
偶尔,碰上难得的风浪平静,而我没有发狂的时候,我也只能红肿着双眼,泪流满面地盯着水中一个青不青,黑不黑的影子晃动。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
那只是流沙河畔一个赤发虬髯晦气脸的妖怪。
我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模样,深堕修罗道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为何我这般谨言慎行、恪尽职守,竟然也要遭受如此天谴?漫长的流放徒刑中,我内心的怨愤戾气日渐深重。
因为蟠桃会上打碎了玻璃盏?因为想要袒护那个女子?因为君主变幻莫测的猜忌心?或仅仅是因为如那老者所说的——无常?
我一遍遍问遇到的人,没有人能回答我,于是他们都成了我的口中之食。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少年僧侣。
我遇见他时,他正在流沙河畔踌躇不前。面容清秀,肤色如瓷,美好得不应出现在这里。
我分开水道,从乱涛中跃起,怪叫着到他跟前。
见到我,少年僧侣竟然毫无惧色。只是怔怔地看了看我,而后指了指我身后说:“那个人,可是你?”
记不起已经有多久没有人和我这么说过话了。我一愣,转身便看见,恍惚中有一个少年,被一赤发虬髯晦气色脸的莽汉砍了一刀,倒在了河畔。
我点点头,那是我的前世。或者说,那是我仅存的记忆中,时隐时现的一段过去的残像。
我不解何以会突然在眼前浮现前世情状。
“那边上的人,你可认得?”少年僧侣并未理会我的愕然,又指了指那个莽汉。
“灭我一门六口,不共戴天的仇敌。”我声音干涩地应道,青筋暴起,机械地握紧了拳头便想冲上去砍他一刀。
少年僧侣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作声,只是凝视着河畔那个少年时的我倒在水中,示意我继续看下去。
流沙河畔,我又看见了一段模糊的残像。一个晦气脸莽汉,被一断臂刀客手起刀落,卸下头颅。
“那个人,可还是你?”少年僧侣又问。
那个人,可还是我?
我头痛欲裂,暴怒,狂吼,这是我?不是我?不,这不是我……
少年僧侣手持钵盂,在流沙河中舀起了一钵水,面有悲悯之色:“那么,此时这水中之影,是你,或不是你?”
我顿时对那水中倒影心生恐惧,挥手把钵盂打翻在地。
“你是谁?为何要让我看这些?”我狂吼。
“我是前往西天的取经人,我只是想要渡你。”少年僧侣淡淡地说。
渡我?你未经旷日持久的杀戮,未知飞剑穿心的滋味,未登不灭不死的长生天界,未下血肉模糊的修罗地狱,凭什么说要渡我。
何况茫茫三界,本无净土,你想渡我到哪里去?又能渡我到哪里去?
我仰天狂笑。
“你不信我能渡你?”见我狂笑不已,少年僧侣又问。
“不信,你能帮我消除这万剑穿心的痛苦?”
“不能。”
“那你能让我离开这流沙河?”
“也不能。”
“哈哈哈哈……那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渡我?”
“我或许能让你知道,这一切痛苦的根由。”
“那又如何?知道了痛苦的根由,就不会痛苦了吗?”我嗤之以鼻。
“是啊,所以我仍然觉得困惑,你的问题,也正是我的问题,所以我才要去求取真经。或许真经之中,会有答案。”出乎我意料地,少年僧侣神色看起来似乎有些茫然。
“你自己都不信的事,你想让我信?再说,你为什么要渡我?”
少年僧侣答道:“若我不能渡你,你便不会渡我过河。”
“过河?”
少年指了指向西的方向:“我必须去到彼岸,因为西天在那里。”
我失声大笑,三界之内,皆是生灵涂炭之地,何曾有所谓西天?
“哼,所谓的西天,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话罢了。”
“阿弥陀佛。”少年僧侣双手合十,并不以为忤。
“若我不渡你过河,又如何?”
“过不了河,今世的修行便无功果。”
“我倒是知道一个修得功果的方法,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配合。”
“什么方法?”
“昔日释迦牟尼以身饲虎才证得涅磐,我现在饿了,你不如把这一身细皮嫩肉送我作一顿饱餐,说不定也能成就个功德,不知你意下如何?”我狞笑,嘲弄这个不自量力的少年僧侣。
“好吧,若我的修行还未到家,未能渡你,那,就换你来渡我吧。”少年僧侣叹息道,似是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便双手合十,闭目不语。
过河难道比命还重要?修行难道比命还重要?功果难道比命还重要?
生在乱世,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唉,弟子愚钝,未能参透。今世的修行,是竹篮打水了……”
我没等他说完,便伸手扼断了他的喉咙。流沙河界,只有鬼魂可渡。
要度过这浊水,你必须先绝望才是。
一顿饱餐后,我拎起那个少年僧侣的头来,或许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或许是因为方才他那神态,我犹豫了一下,将那头颅放到了流沙河里清洗干净,打算留着。
但他的头颅竟然就这样浮在水上,再不能沉。数月之后,我找到那个被鱼群啃食得透亮的骷髅时,它仍然在随波逐流,让我甚是诧异。往常吃剩下的尸骸,抛落流沙河中都会沉入水底,只有这次是例外。
我心中一恻,或许,这少年僧侣真能渡我逃脱灾厄也未可知,而我却吃了他。
但悔之已晚,现在只剩这一个雪白的头骨,和我一同在流沙河中随波逐流,起起伏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