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三人来到一个小镇,虽没有苏州城的繁华,倒也颇为热闹。
萧绝漠笑吟吟地问孙子:“尘儿,今天是你七岁生辰,想吃什么?”萧尘道:“爷爷,能不能不选吃的?”风渡水接口道:“好徒儿,你想要什么,师父送你。”萧尘一脸期待道:“师父,你可以教我‘飞鹰十九式’了吧。”
两位老人一怔,不由莞尔。这三天来,两人只顾叙旧,也没想到这孩子心心念念挂着学武。
风渡水拍拍徒弟的小脑袋,笑道:“好,师父今天就教你,不过也得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学。”萧尘拍手道:“以后可以像师父一样飞喽!”
三人走进镇上的一家酒楼,在二楼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酒菜还未上,两位老友又聊了起来。萧尘无聊得紧,一会儿朝楼梯口张望,一会儿又看看窗外。
窗外正对着一条堵死的小巷子,有一群顽童在嬉闹。萧尘看得入神,酒菜上来都不觉,引得萧绝漠和风渡水也往窗外望去。就见一个六七岁一身灰土的小孩子张臂护着个比自己更小的孩子,敌视着围住他们的七八个顽童。有两个顽童伸手往他肩上使劲一推,他摔倒在地,一群顽童围上,却见他突然双手连扬,趁这群顽童被沙子蒙眼的片刻,这孩子拉起他护着的小孩一闪身躲进了一旁的断墙里。
这一刻,萧绝漠和风渡水的眼睛里都闪过一丝赞许的神采。这群顽童还未抹尽脸上的沙土就喊叫着往巷外追去,等所有声音都静寂下来,这孩子才拉着他护着的小孩匆匆跑出巷去。
风渡水喝下一口酒,道:“有勇有谋,这孩子不错。”萧尘道:“而且见义勇为,路过救人。”萧绝漠也是一杯酒下肚,点头道:“心肠也好,不错,不错。”
三人吃完饭出了酒楼,见到街上有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便过去看看。一个卖馒头的摊主拎着个满身尘土的瘦弱孩子正在喝骂,而这孩子死死抱着怀里的馒头缩成一团,萧尘三人一眼认出正是巷子里救人的孩子。
那人刚要举手打这偷馒头的小贼,萧绝漠一伸手便从摊主手里抱过了这孩子,那人一下打了个空,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已多了这几个馒头的钱。这摊主看了看手上的银子,又看看三人,“哼”了声便算了。看热闹的人见没什么可看的,也就都散了。
萧绝漠摇摇头,发觉抱着的孩子挣扎着要下去,便放下他。这孩子一言不发,跪下就“咚咚咚”磕了三个头,起身跑开了。三人一愣,那孩子已经弯进了前面的一条巷子,萧尘拔腿就追,口中道:“爷爷,师父,我去看看。”萧、风两人对这孩子颇有好感,便也跟了上去。
这孩子跑得甚急,几次都险些跌倒,拐了好几个弯后才来到一个破巷尽头,听这孩子开口喊道:“爷爷,我找到吃的了。”声音清悦,宛若莺啼。
一个枯朽的声音在一片破烂堆中响起:“小埃,小埃回来了,来,让爷爷再看看你。”这孩子颇为喜悦,扑倒在一条破麻袋所在的地方,却见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盖着条破麻袋,枕着断墙,抚摸着孩子的头,眼中有异样的神采闪动。
这叫小埃的孩子高兴地抓着手中的馒头,递到老人口中,道:“爷爷,你吃。”老人摇摇头,眼中泪光闪烁:“孩子,爷爷不能照顾你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小埃不明白老人此时已是回光返照,才能比前几日都清楚完整地对着自己说话,却也隐隐感到恐慌,忙道:“爷爷,你吃了馒头就会好了,你吃。”说着硬要把馒头塞到老人嘴里。
萧、风两人此时忙上前拦住小埃,帮忙察看老人的病症。小埃见来的是刚刚救了自己的人,却也紧紧盯着自己爷爷,手中兀自攥着馒头。萧绝漠叹了口气,这老人积劳成疾,已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风渡水见萧绝漠神色,也已明了,心下黯然,说不出话。
老人看着这突然出现的二老一小,不禁问道:“你们是谁?”小埃道:“爷爷,他们是好人。”说着,又朝萧绝漠跪下,哀求道:“求你们救救我爷爷。”萧绝漠正不知该说什么,那老人却开口道:“小埃,这两位大夫要给爷爷看病,你先和这个小哥哥去玩一会。”小埃不肯离开老人:“我要陪着爷爷。”萧绝漠看出老人有些话要交代,便道:“孩子,你要爷爷快些好,就先去玩一会,好不好?”小埃看看爷爷又看看萧绝漠,一时不知要不要离开爷爷身边。
一旁一直没出声的萧尘走过来拉着小埃便走,口中道:“我爷爷会治好你爷爷的。”小埃被萧尘拉着走,却一直转过头看着老人,直到拐过了弯,望不见才回过头。萧尘拉着小埃坐在拐角的墙边,看着灰头土脸的小埃,问道:“你叫小埃?”小埃点点头。萧尘又问:“你和你爷爷一直住在这里吗?”小埃摇摇头。萧尘见小埃始终不看自己也不说话,不禁急了:“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小埃抬起头看了看萧尘,又低下头盯着手中的馒头。
萧尘看着小埃的样子,突然站起身道:“你在这等我。”小埃眼带疑惑却还是点了点头。萧尘一转身朝来路跑了出去。小埃看着萧尘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另一个巷口,又望着巷口那小小的身影重新出现,不过这时萧尘的怀中抱着一大包东西。
萧尘把怀中东西往小埃怀里一塞,道:“这里有很多吃的,你吃掉一些,还有许多可以留给你爷爷吃的。”小埃看着这许多吃的却不动手。萧尘道:“你怎么不吃?”小埃看着这些吃的,很认真地说道:“他们那么好看,我不舍得吃。”萧尘拍手道:“你终于和我说话了!”想了想,道:“没关系。”伸手抓起一把很精致的点心弄碎,然后送到小埃口边,道:“这样就不好看了,可以吃了。”小埃盯着萧尘好一会,才又开口道:“谢谢你,小哥哥。”说完就着萧尘手上捧着的碎点心吃了起来。萧尘见小埃吃完了手上的点心,便又要去弄碎其他的,小埃忙护着怀里的点心道:“我吃饱了,留着给爷爷。”
“小埃,什么好吃的留给爷爷啊。”两个孩子一抬头见三个老人已来到身边,小埃一下跳起来扑到被萧、风两人扶住的老人怀中,声音中满是欣喜:“爷爷,你好了!”萧尘眼尖,见爷爷和师父脸上没有半点高兴的神色,刚想开口,见爷爷朝自己摇了摇头,只好把要问的话硬是憋回去。
小埃捧起怀中精致的点心,开心道:“爷爷,这是小哥哥给我们的点心,可好吃了,你吃。”说着使劲踮起脚尖,把点心送到老人嘴里。老人弯下腰吃了一口,脸上露出陶醉的神色:“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点心了,那是多少年了……”“爷爷,这里还有很多。”老人从忆想中回过神,重重地咳了几声,眼中现出痛苦之色。萧、风两人忙把老人扶到墙边坐下。
老人喘了口气,摸着小埃的头,道:“小埃,爷爷今天很高兴,但是爷爷要走了。”小埃眨着眼睛,问道:“爷爷找到雨儿哥哥了吗?”老人道:“是啊,爷爷要去很远的地方找雨儿哥哥,不能带小埃去,小埃以后和小哥哥在一起,好吗?”
小埃看看萧、风两人,又转过头望着萧尘,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老人泪光莹然,却仍笑道:“好孩子,你答应过爷爷,爷爷走的时候你不哭的。”小埃抬起头不停地抹着泪,却老是抹不干,原本被泪水冲刷成一道道白痕的灰脸被抹得更是狼狈。
小埃泪眼模糊地看着摇摇晃晃被扶起来的爷爷,忙把怀中的点心塞给老人:“爷爷,你带着路上吃。爷爷还会回来看小埃吗?”老人颇为不舍地摸摸小埃的脑袋,喃喃道:“爷爷永远都会看着小埃的。”
风渡水拉着两个孩子,目送萧绝漠扶着老人离开。萧尘见老人的脑袋歪在了祖父肩上,不禁喊道:“爷爷——”“尘儿,你爷爷送小埃爷爷一程,咱们在这等一下。”风渡水见徒弟的眼睛盯着墙角,怕他看出老人已逝,忙打断他。萧尘不解,仍问道:“可是师父,我看见……”“尘儿,小埃以后就交给你照顾了。”
萧尘这才侧头见一旁的小埃仍呆呆地望着老人消失的方向,便走到小埃面前,像小埃爷爷一样摸摸小埃的头,然后回过头问风渡水:“师父,是这样照顾的吗?”
饶是此时心情沉重,风渡水也不由对徒弟的举动莞尔,道:“你总应该先给小埃擦干脸上的泪水。”萧尘道:“师父,你知道为什么不照顾小埃?我不知道你却要我照顾?”风渡水一时语塞,幸好萧尘已经用手在给小埃擦去脸上的泪水泥痕。
小埃却一直望着远方,眼泪仍是流个不住。
萧绝漠回来时,已近黄昏。风渡水见萧尘一副又要开口发问的样子,忙一手一个拉着两个孩子,道:“老弟,现在才回来,快把我们给饿死了,快走快走。”萧绝漠原本神色黯然,见风渡水朝自己使眼色,又见孙子的样子,心中明了,也忙道:“我也饿了,吃饭去,吃饭去。”
一说起吃饭,萧尘好像忘了要问的事,喊道:“我们去今天中午的那家酒楼。”两个老人不由同时想:“果然是小孩心性。”但只要萧尘不问起,也就松了口气,一起道:“好,好。”
两老两小刚踏进酒楼,小二就迎上来,一脸笑容,道:“两位老爷,你们可来了,酒菜早就准备好了,楼上请。”萧、风两人相视摇头。风渡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回来吃?还有我们什么时候定的酒菜?”
小二一怔,却仍笑道:“这不是你们那位小公子在你们走后没多久回来点的,还在本店赊走一包点心呢。这不,还押了这块铁牌子当押金。这铁虽是好铁,但也值不了几个钱……”小二还在絮絮叨叨,风渡水拿过小二口中的铁牌子一看,道:“万年玄铁,内蕴温玉。老弟,这就是你们历代堂主信物吧。”见萧绝漠点头,不由摸着一把长须笑道:“拿历代堂主的命根子沽酒,这孩子!”
萧绝漠乍见这块“碧空祥烟”,心中确是一震,但随即释然,自己把这块堂主信物给孙子玩,本就是不拘泥于陈规旧调,现在孙子拿它随意换吃的,更是一番豁达,想至此不由出口吟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风渡水击掌道:“好个同销万古愁!老弟,咱们这就喝他个不醉……”
楼上传来萧尘的声音:“爷爷,师父,好多好吃的,快来!”
两人一到楼上见一张大桌子上摆着几十道菜,真是个琳琅满目。两个孩子已经开始动筷,小埃依旧闷闷的,一旁的萧尘便一个劲地把菜往小埃碗里夹,自己的嘴巴也塞满了吃的,看见爷爷和师父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边,却连喊一声都没办法,只能腾出一只手招呼。
两个老人看到这场面,刚刚的满腔酒瘾顿时化为乌有,简直有些哭笑不得。萧绝漠苦笑道:“吃完这一顿,咱们恐怕要去要饭了。”风渡水大笑道:“好小子!老弟,这一顿咱可要吃个够本。”
这一顿饭,四人一直吃到月上中天,才慢慢踱出了酒楼。走着走着便出了镇,吹着深夜的凉风,吃撑的四人都毫无睡意,却也没人开口说话。
萧尘突然对萧绝漠道:“爷爷,我们来比赛,看谁的‘错烟步法’厉害。”说着,便展开身形往沉沉夜色中行去。萧绝漠怕孙子有失,不及想太多,忙展开步法追去。
风渡水拉着小埃的手,自语道:“尘儿这孩子,一刻都闲不住。”
萧绝漠刚追上萧尘,萧尘忽然停住,望着祖父。萧绝漠问道:“尘儿,怎么了?”萧尘道:“爷爷,小埃爷爷去哪儿了?”
萧绝漠一惊,见孙子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心想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追根究底,只要是他想知道的事,他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弄明白,不觉叹了口气,道:“尘儿为什么会这么问?”萧尘道:“我见小埃爷爷眼中神光涣散,脚步虚浮,在拐角的地方整个人都倒在爷爷身上,而且爷爷和师父一直不让我在小埃面前问,所以单独和爷爷出来说。”萧尘目光闪烁,“爷爷,小埃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爷爷了?”
萧绝漠想孙子小小年纪既已精细至此,况且生死之事他也迟早要面对,当下点点头道:“我已将小埃爷爷葬在城郊了。”顿了顿,又道,“尘儿,现在不要告诉小埃。”萧尘点点头,双手抱膝坐在路边,一言不发。
萧绝漠见孙子突然呆呆地,心中猛地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却又不知是什么,只能默默地看着孙子。
风渡水抱着小埃走来,见这祖孙俩一站一坐地发呆,走近萧绝漠,拍了下他肩头。萧绝漠茫然地回过头,风渡水惊道:“老弟,你怎么啦?”萧绝漠回过神,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慢慢和你说。”看到小埃闭着眼睛趴着,又道:“孩子睡了?”风渡水点点头,看看萧尘,问:“尘儿怎么了?”萧绝漠抱起萧尘,道:“我们边走边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