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云追道:“我对不住龙生与魏怀明,你易剑飞对不住的却是自己。所谓侠者,侠义恩仇,皆收于心,宠辱贫富,皆抛于外。你连这道理都不懂,还谈何侠义之事?我如今明白了,你先充侠客,再充富商,为的不是别人,为的是别人的几声称赞。从前你叫易剑飞的时候,我和众豪客说起你,皆真心赞你是天下难得的真侠客。如今你叫南康亭,所得的莫不是谄媚之语罢了,万般好话说尽,为的还不是你的赏钱?易剑飞与南康亭,归根到底谁得到了真正的称赞?”
南康亭听了铁云追这一番慷慨陈词,背转过身子,一时沉默不语。
铁云追又说:“说来倒是可笑,你被称作魏怀明再世,用的银子果真还是魏怀明的。”
南康亭转过身来,说道:“我原不是要来与你理论这番话语的,你若是瞧我不起,我也带了剑来,你抬起大刀和我拼个你死我活便罢了,若你不想动武,仍想和我理论,便请你离开这院子,别再回来,你若还想带走龙生,我便在他身上放些银子,保他此后吃穿不愁。”
铁云追说道:“我不与你斗,但暂且也不能离开,我要等王麻王仙枝。”
南康亭惊道:“你如何得知他要来?”
铁云追说:“我找了他两年,也该找到了。”
南康亭说:“为何要等他?”
铁云追说:“报仇。”
南康亭笑道:“你杀龙大是二十年前,这两个仇中间可隔了不少时间。”
铁云追说:“本来是想隔五年,我杀掉龙大后又练了五年功夫,以为能打败王麻王仙枝了,可还是被他一招击败,今日再来,若不出意外,恐怕还是赢不了他。”
南康亭说:“这番你我共同对付那厮,若还是敌不过那也只能认命。”
铁云追冷冷一笑,并未答话。
南康亭说:“既然你要留在这儿,我便对你说一句话,你听也罢,不听也罢。”
铁云追眼神一歪,说道:“你说也罢,不说也罢。”
南康亭说:“我本无资格说这些,但你却有必要听一听。所谓的恩仇收于心,对倒是对,然而于恩便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于仇则不然,一报还一报,龙大于你有仇,但罪不及妇孺。”
铁云追点头说:“这话倒也中肯,当年我血气方刚,也铸下了万般过错。”
南康亭说:“那便好,既然都有错,自也不必多说。”
铁云追笑起来,俄而说道:“你还是想与我争个孰高孰劣。”
南康亭也笑起来,沉默不语。
铁云追抱起尚在昏迷之中的龙生,将他送往房内安置好,接而又回到院子里坐下,等待王麻王仙枝到来。
南康亭方才虽说过一句“不必多说”,然而此刻思忖一番,觉得这铁云追虽差点与自己剑拔弩张,然而却是个很有意思的英雄好汉,因而不自觉又说了起来,说的是王麻王仙枝的事。
南康亭说:“这王麻王仙枝寻我也用了两年多。”
铁云追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两年前在不见山寻不到王麻王仙枝。”
南康亭说:“王麻王仙枝大概知道我那日盗了放在龙家的金银,如今要找我取钱来了。我易容改名,他轻易寻我不到,但纸里毕竟包不住火,他寻了两年多,还是得知了我如今叫南康亭,家住碣州,当上了富商。前几日,王麻王仙枝人未到,却托人送上信来,命我将那日偷盗来的金银如数奉上。”
铁云追说:“并非要敛你全部家财?”
南康亭说:“他只要取我盗走的那些,这些年我用那些金银行商,倒是赚了不少银子,拿出那些钱财本是不在话下。”
铁云追说:“那便拿出去便好,何以竟不惜命,非要与他拼斗?”
南康亭说:“我刚看那信的第一句,倒是有这个意思,然而,王麻王仙枝又说:‘如君不依某言,妻儿性命难保。’我因此话颇为恼怒,决计要和他争斗一番,绝不可任他宰割。”
铁云追说:“你刚说过罪不及妇孺,此时竟又要置你妻儿于险恶之地,若你我终是敌不过王麻王仙枝,你家妻儿倒要遭罪。”
南康亭笑道:“不然,如若我试探几招,自知无望,便可撤剑投降,说一句:‘兄台果真好功夫。’接而把金银奉上,他大不必挥枝杀人,此乃两全之计。”
铁云追也笑起来,说道:“你那多年行侠生涯倒是耽误了你这副精明头脑。”
随即又说:“我且来给你讲讲十五年前我与王麻王仙枝的交战。那日,王麻王仙枝开始故意装弱,让了我五招,我只道苍天不负有心人,练功二十年,此仇终于可报。孰料他第六招突然发力,一招仙人遥指黄泉处打得我措手不及,身负重伤。王麻王仙枝却没有杀我,放我下山,此点你应当留意。”
南康亭叹道:“这王麻王仙枝当真精明得很,只怕若是经商也要比我强上几倍。”
铁云追说:“王麻王仙枝确实精明得紧,当年他看上了魏怀明的金银,计划趁其出游杀人敛财,其实这事他一人原也足够,却非要找那武功一般的双龙刀龙大合伙,还不是为了把罪名全数推给龙大?当年此事,天下只有几人知晓,王麻王仙枝倒还是享用世外高人的名声,龙大却必须退隐江湖,躲在了那竹马镇。这金银于龙大倒也真不是金银,王麻王仙枝仗着武艺高强,想取便取,分给龙大的钱倒还是他的。”
正说着,两人忽然见到一瘦削汉子走进院门,那人身形瘦削,头顶高髻,手里攥着一根铁树枝,这便是王麻王仙枝了,只见他生着两道针一般的细眉,下面是两条细眼,长鼻窄嘴,黑亮的胡子滑往喉结,身上衣着虽朴素,却是极为干净整洁,通身并无奇诡之处,却像是发出光亮一般,令人不由注目,显是一副武林宗师的气派。
铁云追看着眼前的王麻王仙枝,十五年前王麻王仙枝的模样也在他脑海之中清晰起来,因而说道:“王麻王仙枝,一别十五年,你倒是丝毫没变样子。”
王麻王仙枝笑道:“你倒是老了许多,我记得上回见你时你还算是个胖子。”
铁云追笑道:“如今天下大乱,平时都吃不饱肚子,何况我为了找你,跑了两年的路,也该瘦成这样了。”
王麻王仙枝笑道:“你倒是辛苦。”
又转而去看南康亭,说道:“南康亭,你这些年倒是养尊处优,也不必寻人,最后还竟是我来寻你,怎的你竟还这么瘦?”
南康亭笑道:“易家剑讲究个轻灵飘逸,我若是吃胖了,岂不是自废一半武功?”
王麻王仙枝握着铁树枝对地轻轻一敲,说道:“听你如此说,你是要动武了。”
南康亭趁着王麻王仙枝说这话的当儿,双脚对地使劲一蹬,抽出背后长剑,使一招白虹贯日,向王麻王仙枝面门袭来。王麻王仙枝并不去接,反而仰下身去避开来剑,接而脚下游动,竟瞬间欺到了南康亭的身后,扬起铁枝便要往南康亭脑袋上招呼,幸而南康亭急坠身躯,转身用剑格挡铁枝,铁枝中含着王麻王仙枝极大的力道,震得南康亭虎口剧痛,王麻王仙枝未等南康亭缓过气来,便又要持枝去刺,刚要刺下时,忽感右臂大震,原来是铁云追及时赶到,砍了铁枝一刀,救了南康亭一命。这铁枝也当真是坚韧非凡,铁云追的追云刀虽非神兵,却也是利器,用力砍了这一刀,铁枝却丝毫没有伤损,倒是铁云追开始担心起自己的追云刀来了。王麻王仙枝不惊不怒,施展轻功在南康亭与铁云追之间游走,南康亭与铁云追丝毫不敢怠慢,一剑一刀,共同施展开来,抵挡着王麻王仙枝的攻势。不多久,南康亭与铁云追额头上竟都流下汗来,这汗水并非来自疲劳,而是来自惊慌,因为他们发现,几十招过后,他们的刀剑竟不是往王麻王仙枝身上招呼,而是往对方身上招呼了。原来是王麻王仙枝用铁枝轻轻格挡来招,竟改变了刀剑的方向,到了最后,南康亭和铁云追不单单要提防王麻王仙枝的攻势,还要提防对方的来招了。两人实在没有三头六臂,心窝里生的也不是七窍玲珑心,无可奈何,只好迅疾往后跳去。铁云追思忖道,既是这般情况,只好一人主攻,一人主守,两人同时攻守,未免乱了头绪。
打定了主意,铁云追便向南康亭大喊一声:“易大侠,你主攻,我主守,这回招式可不能为他所用。”
说完这话,铁云追突然觉出一丝尴尬,他本打定主意从此只管南康亭叫南康亭,绝不当他是当年的易大侠,此时因方才合力对战王麻王仙枝,心里大觉爽快,竟不经意地叫了声易大侠。南康亭已有太多年未听到别人唤他易大侠,此时一听,不禁大为感慨,当年快意恩仇,行侠仗义之心也突然浮现出来,南康亭大叫一声:“如此甚好!”
说着,铁云追与南康亭均向对方奔去,靠到一起,铁云追施展开遮云蔽日的刀法,把自己与南康亭的要害之处罩得密不透风,南康亭却施展易家剑中最凌厉的一招千剑化冢向王麻王仙枝攻去,剑势连绵不绝,生出无穷剑影,真如千剑一般,直要把王麻王仙枝送往坟冢。王麻王仙枝连忙施展出春风遍拂柳千枝的招式招架,毕竟王麻王仙枝功夫已臻化境,南康亭的攻势竟被一一化解。
春风遍拂柳千枝,招如其名,恰如春风拂柳,千枝游动,织成一张蚊虫不得进的密网,密网之中,却偶有柳枝随风伸展出去,因而这一招可谓是毫无破绽却暗藏杀机,十分了得。但王麻王仙枝虽然武功高明,此招又是极为了得,对面毕竟是两个成名许久的好手,因而王麻王仙枝也一时占不得便宜,王麻王仙枝不愿拖延,不停思索破解之方。与此同时,铁云追一边施展着遮云蔽日之招,一边也焦急得汗如雨下,此刻虽然与王麻王仙枝不分胜败,然而王麻王仙枝也隐隐占了上风。何况,二人因实力大大不如王麻王仙枝,均使出了十二分力气,恐怕再拼个几百招,两人体力不支之下必然会出现破绽,由此观之,此战于铁云追和南康亭来说几近必败。
正忧虑着,铁云追突然发现王麻王仙枝身形一闪,想要游走到自己身后,连忙转身,就在这一瞬之间,铁云追突然发现王麻王仙枝露了个极大的破绽,只道是王麻王仙枝急于求成,竟在变招之时露出了破绽。此时南康亭尚未转过身去,铁云追寻思着千载良机必不可失,只要此时抓住此破绽便可毕其功于一役,便再也顾不得谁主攻,谁主守,收起遮云蔽日,使出一招破云刀,一跃而起向王麻王仙枝劈去。此时南康亭也显是发现了王麻王仙枝的破绽,一招剑笑九天向王麻王仙枝刺去,孰料就在两人刀剑将要触到王麻王仙枝的身体之时,王麻王仙枝顿时使一个急坠,铁枝一扬,勾住了铁云追的刀与南康亭的剑。这刀剑方才出招之时速度极快,因而这番被勾住,顿时脱离了铁云追与南康亭的掌控,齐刷刷地插在了地面上。王麻王仙枝趁此时机,手腕翻飞,用铁枝各抽了铁云追与南康亭一下,铁枝发力极大,把尚在空中的两人打得口涌鲜血,远远地摔在了地上。原来王麻王仙枝方才是故意卖个破绽,引诱铁云追出击,好打乱两人的攻防秩序,铁云追当时正心急如焚,见到破绽就失去了理智,一招便让自己与南康亭成了瓮中之鳖。
此时铁云追手中无刀,南康亭掌中无剑,兼之两人都身负重伤,面对王麻王仙枝再无抵抗之力。
南康亭忽地拍了几下手,叫道:“好功夫,好功夫,久仰先生大名,如今终于得见,耐不住好武之心与先生过了两招,还请先生原谅则个!”
王麻王仙枝听罢笑起来,说道:“我方才在院外时,早就听到了你打的如意算盘,这番话自也不必多说。今日我来只是为了把我放在龙家的钱取走,并不想取人性命。”
南康亭大叫:“如此甚好!”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用力掷了过去,银票在空中平展开来,稳稳当当地落入王麻王仙枝的手中。
王麻王仙枝接过银票,看向躺倒在地龇牙咧嘴的铁云追,说道:“追云刀,你两番寻仇未果,今后可还要寻仇?”
铁云追忍着痛,突然大笑起来,说道:“此番与易剑飞联手都惨败在你手下,何况我练的多是外家功夫,再过几年,我将年老体衰,怕是再也不是你的对手了,这仇我报不了,也不必再报了。”
王麻王仙枝听罢转身,缓缓离去,走了十几步后突然朗声叫道:“我回不见山,你若是改了主意便可再来,我不杀你。”
又走了十几步,王麻王仙枝又朗声叫道:“劝你一句,报仇不比报恩。”
铁云追听罢突然哈哈大笑,叫道:“这道理我自然明白!”
铁云追与南康亭再抬头看时,眼前空余飞燕舞落花,再也没了王麻王仙枝的身影。
南康亭笑道:“这王麻王仙枝可真是性情古怪,说是恶人,又不像恶人,说是好人,又绝不是好人。”
铁云追笑道:“这话用来说我们倒也合适。”
龙生醒来的时候,已坐在颠簸的马背上了,双臂环绕之中正是铁云追,铁云追感到身后的动静,便问道:“龙生,你醒了?”
龙生迷迷糊糊地问:“铁大哥,我怎么在这儿?”
铁云追说:“龙生,方才我与南康亭说的话,你可都还记得?”
龙生语气突然欣喜起来,说道:“记得!记得!原来南康亭大叔也会武功,还和铁大哥交过手。”
铁云追问道:“除此以外便不记得了?”
龙生说:“不记得,还说了什么?”
铁云追笑道:“没什么,我跟你南康亭大叔说要带你走,他怕我照顾不好你,送了我们不少银子,从此你便吃穿不愁啦。”
龙生拍手笑道:“那真是极好的,对了,我还没给南大叔道别呢。”
铁云追说:“我已替你别过了。”
龙生又笑起来,俄而问道:“铁大哥,那****与南康亭大叔交手,最后是谁赢了?”
铁云追思忖良久,说道:“不分胜负,最后都受了伤,可以说是都输啦。”
说完这话,龙生久久没有回应,铁云追回头再看,发觉龙生又睡着了,便回过头去,继续驭马前行。只见前方夕阳未落,将天地染成一片深红,不时有飞鸟还林,在空中点下一堆散乱的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