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的一切,都怪我当初走错了一步。人一旦走错一步,再往下走,往往便会失了下限。我自幼孤苦无依,人生中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被一个人转卖给另一个人。我被人转卖的终结,是始于我被卖到杨家,那年我才十四岁。起初我被指派给了杨夫人——就是离儿的亲娘作使唤丫鬟。夫人一直待我很好,不但从来不打不骂,偶尔呵斥一句也是和风细雨一般,还亲自教我念书识字,在我看来她就像一个优雅的仙子,而那段日子也是我一生之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后来我渐渐年长,到了要配人的年纪。夫人身子不好,既舍不得我,又怕我随便配了小厮无根无萍地在外受气,便做主请杨老爷收了我做妾。那几年,我守着自己的本分,一边服侍夫人,一边照顾老爷和夫人的儿女,什么也不敢多想。直到夫人去世后,我突然发现生活变得空空的,仿佛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了。以前那种没有依靠无根无萍被人不断转卖的感觉又回到了我的心底。我一开始并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我的危机感来自于老爷根本不爱我,老爷爱的是那个仙子一般优雅动人的夫人,爱到极致,以致于他甚至吝于跟我独处。我知道自己不该吃夫人的的醋,我也清楚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比得过一个过世了的仙子般的人物在老爷心中的位置。我试着学习夫人的优雅,却总是要么邯郸学步,要么只得皮毛。而我更大的危机在于,自己跟了老爷这么多年,依旧膝下犹虚。没有杨家的孩子,我的未来也将永远像浮萍一样。
在那段焦躁不安空虚寂寞的日子里,我机缘巧合地遇到了一个人,一个不经意间走进我心里的人。这个世上可能有一个人曾在你面前路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他对你来说都只是路人而已。而当那个人在第一万次不经意地再次从你身边路过时,你很可能才会发现其实你一直以来等的人就是他。
造化弄人。
那个人是老爷拜把子的小兄弟,他年纪轻轻就贵为盐帮四川分堂的香主,他身边总是有一些雄赳赳的武夫围绕着,他们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一起高声谈笑,然而这一切原本在我看来都是最粗鄙不堪的,我讨厌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原本只配在我的生命里不断路过。直到有一天,我在院子里赏雪,忽然不经意地吟出一句:
‘白雪无根自飘零。’
偏生如何也想不出下一句来。我痴痴地念了三遍,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和了一句:
‘青春作伴老同行。’
这一句和得并不工整,但却是最贴近我心的。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他。他对我颔首一笑,径直走了,我们之间没有交谈过一句,而我却猛然发现,我心底的最深处从此不愿他再是我生命里的路人。那天以后,我天天盼着见他,盼着和他说话,盼着看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高声谈笑的样子。我知道这不会有结果,我知道这件事一旦被人发现我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可是我的心却根本抑制不住那种渴望与期盼,而这种期盼渐渐地已经发展到了不再是期盼见到他的地步,因为我渐渐的发现见比不见还要痛苦。
一切的终结都在那个晚上。那天才八岁的六儿接了新媳妇,大家闹腾了一天。我一个人乏了,想到后园里透透气,却不小心见到了不该见到的——六儿的新娘子白氏此时不在新房内,却在这后园与一个青年男子拉拉扯扯,旁边不远处还站着一个矮个子的小厮和一个小丫鬟,正神情紧张地在四处张望。那个小丫鬟我认得正是白氏的陪嫁丫鬟凤儿,那两个男人我也依稀记得是今天来家里道贺的宾客,那个公子哥姓薛,他的小厮姓曹。我听了一阵,知道他俩本是打小的青梅竹马,从小订下的亲事,可惜前些年蒙古兵入寇川北,女家南迁家道中落,而男家更于战火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这姓薛的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打听到白氏的下落,巴巴的赶来相会,却正赶上白氏出嫁。姓薛的不甘白氏另嫁他人,好容易找准机会,与白氏在这后园见上一面,便扭着要白氏跟她私奔。我赶忙现身出来喝止,他四人吓得跪地苦苦哀求。我看看他们,再想想自己,不忍棒打鸳鸯,终于答应放他们离去。我亲自送走了他们四人,回来路上却不期地在外院门厅处遇上了他。我感念于是薛公子的勇气最终使有情人终成眷属,一时间仿佛觉得自己只要主动向他表白心意,那憧憬了许久的幸福说不定也会降临到我的身上。我说不清哪来的勇气,用最直白的话语向他表达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倾慕,却没想到得到的回应与我在脑海里设想过无数次的幸福场景完全相反——他先是一怔,继而是恼怒,随后是冷漠地离开。我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直到再有感觉的时候,脸上的泪水已经冰冷了。
当夜,老爷召见了我。老爷说,“他”把我跟“他”说的话全都告诉了老爷。老爷说,杨家不需要不贞的妇人,他写了休书,又取了许多金银细软给我,让我离开杨家。我又哭又求,求老爷让我留下,老爷却始终不为所动。我不知怎么昏了头,居然把帮助白氏跟人私奔的事也说了出来。老爷气得浑身发抖,说:‘好,你去把白氏追回来,你便不用走了。’我仿佛听到一道赦令般,马上爬起来就往外跑,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白氏追回来。我点起火把,漫山遍野的找,我不敢呼喊,只能一个劲儿地跑,却不想害死了老爷,害死了杨家大小七十六口,害得离儿和六儿从小颠沛流离吃尽苦头,我真的不是人啊!我是不该活在这个世上的祸害,害人害己。我多少次想着要自尽赎罪,都是害怕离儿和六儿没人照顾才忍住了。顾憧峒,你知道吗,我毒死你兄弟的毒药,其实是我一直给自己备下的。我不怕死,从那天晚上开始,死对我来说,从来都只是最好的解脱。不过我最终还是胆怯了,我看到离儿要给你下迷药,我怕你们一旦接触了真相就会大白,离儿他们就再也不会理睬我了,我不敢给你们接触的机会。这五年虽然过得很辛苦,但却能在相依为命中感受到以前没有的那种对彼此的需要,我喜欢这样的日子,我舍不得。”
顾憧峒手一抖,短剑掉在地上。
“二夫人,我对不起你。”
陆离一把拉住冯氏,发疯一样的问道:“娘,你说的什么呀,爹怎么会是你害死的,爹不是顾憧峒他们害死的吗,我亲眼看到死了的那两个老头在咱们宅子里放火!我怎么可能记错。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我害死了老爷,是我害死了你爹,我才是你的杀父仇人。那晚上,我一个人举着火把满山遍野的乱跑,没想到居然撞到了蒙古兵!
我后来才知道,这支蒙古兵是奉命要从巴州穿过去偷袭襄阳城的,为了保密,沿途一概见人便杀,不留活口。我大夜里举着火把在山里奔跑,不想把一支蒙古兵引了过来。我吓得往回跑,却忘了扔掉手中的火把,就这样一路把蒙古兵引到了杨家庄前。我在下坡的时候一不小心滑倒了滚下山坡昏了过去,却不想这样捡了一命。而那些蒙古兵看见杨家庄灯火通明彻夜未熄,于是将杨家庄团团围住,血洗了杨家庄,除了你们姐弟和盐帮的几位头领,再没有人逃出来。”
“怎么可能,我不是清楚记得那两个老头在宅子里放火吗?你,顾憧峒,你在院子里杀人!”
顾憧峒叹了口气:“我杀的是蒙古兵。孙、傅二老在宅子里放火,是为了吸引蒙古兵的注意,好让二夫人把你姐弟救出去。”
“不错。我醒来后,发现杨家庄火光四起,我拼了命的跑回去,从后门翻进园子,终于碰到顾憧峒他们,从他们口中得知了老爷已死于蒙古兵箭下的噩耗。他们说,老爷临终托他们把你们姐弟俩找到带出去,可他们去了你们的房间却没见着人。我想起你们姐弟平时捉迷藏经常会去老爷的书房,便自告奋勇去找你们,约好如果找到你们,就仍从后门出去,孙傅二老负责去把蒙古兵往左厢房那边引,顾憧峒则负责掩护断后。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书房的案桌下找到了你们姐弟,于是我便按之前计划好的抱起你们往后门跑。有几个蒙古兵过来追赶,还有几个拦路的,都被顾憧峒一一杀了。我带着你们,跑到庄子后面不远的茶仙祠的供桌下躲了起来,这才逃过一劫,却不想你把孙、傅二老救人的片段错当做杀人放火的片段,都记在心里了。如今一切都已真相大白,我也该为自己犯下的罪孽好好赎罪了。如果还能有下辈子,我想做一片真正的雪,不要再做人了。”冯雪说完,拉过正陷入惊恐无助的陆离的手,捏住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插在自己腹中的短剑,用力死命一推,含笑气绝。
“娘!”陆离大喊一声,哭昏过去。
待陆离醒来,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顾憧峒早已不见了,整个店内只剩下她一个活人。她报了父仇,却成了孤儿。这是她没想到的结局。谁也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