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高祯只是平静地坐在将军府邸内,他没有拘禁羯那罗,他知道羯那罗是心高气傲的人,他绝对不会心甘情愿地做一个普通人,一定会决意离开的。站在高祯身旁的是宇文琛,他幽幽问道:“羯那迦呢?她会留下来吧?”高祯沉默不语。
“将军,”高祯心惊,这样柔和的声音,是那迦!许久不见的那迦!她一直被羯那罗囚禁家中吗?她还好吗?可是自己竟没有抬头认真看她一眼的勇气!近乡情怯不过如此吧?可是自己在胆怯什么呢?怕她怨恨自己逼得哥哥背井离乡?可是自己的无可奈何她又知道吗?
高祯抬头,那迦没有变,只是有些消瘦了,脸色很是苍白,嘴角却是微笑的。她并不难过是么?高祯心下惨然,勉强一笑,发现羯那罗也在一旁合十施礼。
那迦道:“将军,今天我就要和哥哥一起离开了……”宇文琛道:“那迦姑娘,你也要离开?”高祯却是沉默。那迦点头道:“是的,我和我哥哥想去西边走走,去沙漠的另一边看看。听来往的商旅说,那里有高昌国,龟兹国,于阗国,鍅沙国……虽未曾见过,但据说那些国家都是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而且风俗都与伊吾相似。”那迦粲然一笑,又道:“哥哥能文能武,想必在那边也会大有作为。我虽然不会什么,但是也不会成为哥哥的累赘。我要陪哥哥一起去,去沙漠的另一边看看……”
高祯仍是沉默,最后的两句是解释给他听的吗?陪哥哥一起去……羯那罗的刺杀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这只是一对兄妹的远游,完全不是罪犯的流放!错的难道只是他吗?他逼得他们离开?
高祯惨然道:“很好,我还有要事在身,今日就不送二位出城了。沙漠风沙袭人,保重。”羯那罗,羯那迦合十行礼,转身离开了。
宇文琛哀叹道:“你为何要那么说?为什么不去送送他们?这是诀别啊!”高祯淡淡道:“没什么,我不想去罢了。”
西关城楼上,宇文琛,如琳与高祯正极目远眺,所望的正是沙河之中缓缓而行的一对兄妹,他们似乎走的极是艰难,正午已到,沙漠中已是炙烤,骆驼,马匹口渴难捱,想必已是不愿再走。
宇文琛顿足捶胸,道:“你为什么不去送送他们?你在这望来望去的有什么意思?!”如琳道:“是啊,大漠风大,想必他们一路上又要吃苦了。”说罢,二人双手合十,默默为他们祷祝。
高祯不语,心中所想的尽是往日的话语:
——“将军……反正你也不会在伊吾成亲……对么?”
——“将军,你不喜欢伊吾对么?”
——“可是我不会再回中原了,也许是怕想起过往的伤心旧事吧。我的故乡就是伊吾,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伊吾。我不会再回中原了,不会……”
我不会再回中原了……真是造化弄人啊,当初自己又怎会料到离开伊吾的竟是你呢?难道羯那罗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让你心甘情愿地陪他一起穿越沙漠,一起流放?为什么你不留下呢?难道一切只是我的幻想吗?自以为自己在你心中极重,其实根本不是如此吧……你是伊吾人,我是中原人,本来就有不同之处,再加上王齐之案,你肯定认为我跟那些酗酒肇事的中原军士毫无分别吧?我哪里及羯那罗重要呢?你们自小相依为命,而我不过是初来乍到的一个你们不喜欢的人罢了。错的真的是我吗?逼你们离开的是我吗……
他发现自己心中一直害怕着那样一个场景——那些因他而来的人最后又一个个地离他而去,身旁是空荡荡的,一切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又回到起点。他有时梦到自己暂退了吐谷浑,回到府邸,府邸中空无一人,没有为他担忧的等候着他的羯那迦,羯那罗,宇文琛,没有那迦的那句“你没事吧?”,他的身边是空的。那时,他会像个孩子一般胆战心惊,他不害怕战死沙场,却害怕世上再无一人为他牵挂——正如许多年前的那一夜,他痛失了母亲,小小年纪,一个人决定离开威名赫赫的高家,顺着长江去中原。尽管身怀绝技,心中却像吊形吊影一般孤寂。那时的他未及弱冠,可心中却像个老者一般积忧成疾,害怕世事的无常,害怕人生的生离死别,害怕世上已无一个再为自己牵挂的人……“世间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想不到多年后的今天,他再次尝到了黯然销魂的滋味。
高祯怆然摇头,幽幽问宇文琛:“你是不是也准备离开伊吾了?”在伊吾,他最将宇文琛引为知己。宇文琛一笑,道:“我看高将军是被羯那迦姑娘夺了魂吧,我可是伊吾的左中郎将,哪里是说离开便离开的。再说我也喜欢上这里了,想着为民造福,不走啦。”听完宇文琛的答案,高祯仍是神色严肃,问如琳道:“你会离开伊吾吗?”如琳毫不犹豫地认真道:“我会跟着宇文先生,他到哪里,我便随他去哪里。”宇文琛莞尔一笑,仿佛已料到如琳会如此作答一般。二人相视一笑,很是默契。他们本都是北周之后,巧遇伊吾,几次相会,已是情缘深种。二人并无中原人般的忸怩拘谨,对于男女之事反而很是开朗,并无避讳。
“好一对璧人!“高祯叹道,心中却是一苦,他们鸳盟已谐,可自己呢?为何还是如此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如断雁孤鸿一般?他一拂袖,快步下了城楼。宇文琛与如琳见他突然怫然不悦,心中却极是不解。
刚过几日,高祯便感到自己已与整个伊吾隔绝了。他找来了几名懂得汉话的伊吾人士充当翻译,却发现他们的话往往差三错四,难以理解。高祯苦心积虑地想在伊吾大修井渠,却发现自己的指令根本得不到精确的下达,更无从得知有多少百姓愿意参与此事。高祯更觉得自己一行人像伊吾卫军,只是保护着伊吾的安全,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将军府邸门口聚集的百姓散去了,可是行走伊吾城中,百姓仍皆是噤若寒蝉,有的则在背后议论纷纷,似乎不满。高祯心知百姓并不心愿与他交好,能够击退吐谷浑的上下一齐的人心终是成了散沙。高祯想到了“狐假虎威”,他觉得自己与那只狡猾奸诈的狐狸倒是极为相似,而真正的虎是羯那罗。
腊月将至,边地本就入冬早些,此时已是寒风瑟瑟,似乎可以冷彻肌肤,乱琼碎玉,遍地苍白。然而高祯的将军府邸内却是暖意融融。高祯,宇文琛正与高昌来使共同饮酒。原来高昌王痛悔协助吐谷浑攻打伊吾,认为此时的吐谷浑本就是垂暮夕阳,分崩离析,然而大隋却大有气吞六合之势,协助吐谷浑一举无非助纣为虐,是将自己置于绝境,为表自己痛悔之意,便遣了使节,送来些高昌贵重之物作为礼物,言下之意是两家修好,再无兵戈。高祯见高昌已无来犯之意,心道高昌乃西域第一大国,伊吾可算远近再无敌手,自是喜上眉梢,以礼相待。
本来这“围炉冬饮”是人生几大乐事之一,天寒地冻,一杯薄酒却是暖却人心。后世更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绝世诗句传出。加之高昌王送来舞姬数名,此刻正莺歌燕舞,袅娜娉婷,胡琴,琵琶,羌笛之声大作,丝管纷纷,当真好不热闹。
然而高祯却无心于此,心中所想的都是盂兰盆节大破吐谷浑的那一日,四人在西关外酣歌恒舞。那时伴随着如琳的琵琶,三人纵情而舞,虽舞得毫无章法,但当真是酣畅淋漓。当时的种种情形似乎还近在咫尺,想必那便是自己一生之中最欢乐的日子……
“将军,将军……”见宇文琛正推自己,高祯才如梦初醒,只见那高昌来使望向自己,似乎面露难色,道:“高将军可是不喜欢我们高昌的歌舞吗?我看将军看得很是心如走马一般。我听闻将军素来治军严明,演武刻苦,怕是对这使人耽于声色,消磨斗志的歌舞并无兴趣。”高祯连忙赔笑道:“哪里,哪里,高昌歌舞名闻遐迩,不但声震西域,更是远播中原。炀帝已将其列为宫中宴饮必奏的八乐之一,足见喜爱啊。适才不才看出这高昌舞蹈与伊吾舞蹈似乎并不相同,不才很是奇怪,高昌伊吾相距甚近,为何舞蹈并非相同呢?”宇文琛知道刚才高祯怕是已离神千里,而此刻竟故作正经地侃侃而谈,不觉哂笑。那高昌使节道:“将军怕是有所不知,我们高昌是佛国,对佛法的崇信更高于这伊吾数百倍。但佛法中有明令要求,不得耽于歌舞,我们高昌的舞姬们便将佛法融入舞蹈之中,使看客在观赏舞蹈的同时又受佛法的洗礼,而不是纵情声色啊。”高祯与宇文琛听得,交口称赞。
高祯又道:“我听闻高昌城内有一集水方法唤作‘井渠’的,对于保存雪山之水及雨水大为有效。我伊吾地处沙漠,百姓用水奇缺。不知可否请先生告知此法,我等一定对先生感恩戴德。”说罢躬身施礼。高昌此次诚心来访,送来珠宝锦帛无数,然而高祯关切的却是高昌用水之法。
那使节赔笑道:“将军请起,我高昌国却有此法,但对于此法究竟怎样实行鄙人却是不明就里……”当即面露不快,用水之法乃一国大计,庄子有云“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便是此理。
高祯却仍是锲而不舍道:“先生误会,我并不是想剽窃贵国储水之法,只求先生画影图形,让不才一看便可。高昌现下已与伊吾结为秦晋之好,如兄如弟一般,难道贵国忍心看伊吾百姓焦渴而死吗?”此次高昌不仅派了使节前来伊吾打点,更准备遣一支队伍前去帝都,亲面隋炀帝,以示诚心。而高祯的弦外之音已是明了,高昌是否真心与大隋交好,井渠之法至关重要。
只见那使节额头冷汗涔涔,忙道:“将军息怒,鄙人此次回国画影图形便是。下次定将图形带来供将军一阅。”说罢施礼。高祯朗声笑道:“无妨,只盼先生早日带来则好。”那使节如释重负,连连称是。
高祯又道:“还有一事请求先生。”宇文琛已是猜出七八分,不觉喟然。果然听高祯道:“我请求先生替不才寻找两个人。”那使节听闻,甚是好奇。高祯歉然道:“说来惭愧,那是一对兄妹。哥哥本是伊吾股肱之臣,因兄妹俩一心向佛,又听闻高昌盛名,便决心西去瞻仰。也不知他们此时是否到了高昌,不才很是挂念……”继而又将羯那罗,羯那迦的容貌形容一番,那使节默记心中,答应一定帮高祯探出究竟。
使节走后,宇文琛幽幽道:“你终还是挂念他们呢……”高祯不语,望向白雪皑皑的天地,叹道:“谁知这一年之中竟是沧海桑田,恍如隔世……”说罢一笑,道:“好冷啊,回去饮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