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些走!可别耽搁了脚程!马上就该热起来了!”此去塞外,黄沙八百里,风头如刀,飞沙扬砾。沙碛之上,三名官兵一个在前,两个断后,正粗鲁地催赶着一队被流放的囚犯。三名官兵骑马,可一队囚犯却是徒步前行,他们从帝都来此,步行万里,脚程自然不及马匹快。为首一名官兵长鞭凌空“啪”一声虚响,大喝道:“快走!别装死!”,气势颇为骇人。
此时已逼近正午,酷暑难熬,那队囚犯一路上饱受折磨,筋疲力尽。此刻放眼望去,满目所见,尽是无垠大漠,毫无生机可言,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绿洲,众人心下一冷,哪里还能走得快?加之数天滴水未进,更是口渴难捱,叫苦不迭。
正是夏末秋初时节,天气本就燥热,西北之地气候更是酷暑难耐。这队人马几日前便从大隋边境重镇瓜州出发,一路上快步前行,便是争取尽快赶去下一个绿洲,流放囚犯屯田的所在——伊吾城。瓜州以西,沿途皆是茫茫沙漠与戈壁,时人谓之“沙河”,又名“莫贺延碛”,即使不要命的商贩成群结队从瓜州去往西域也偶尔迷失其中。好在几名衙役常年押解犯人于西域屯田,对于来往道路尚且熟悉。加之天气晴好,并无雨土来袭,行走并无大碍。
此时正是隋炀帝大业五年,名将薛世雄冒死军出玉门,进攻伊吾,终于一战而胜,驱走盘踞在伊吾城的吐谷浑诸部,于旧伊吾城东筑城,号“新伊吾”城。新城建立后,世雄受封银青光禄大夫王,重返帝都长安,其手下甲卒千余人留守伊吾。思及城中兵力匮乏,而伊吾又是“西域襟喉”,朝廷便把罪不至死的囚犯流放至西域充军屯田。
“莫贺延碛,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一名囚犯仰头望着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轻声道。这囚犯名叫宇文琛,本是北周皇族之后,乃宣帝第六子。隋文帝黄袍加身,大揽北周权势后,北周皇族自也成了不得不除的要害。宇文家族惨遭灭门之时,宇文琛未及弱冠,尚且孱弱,因其年幼终于逃过一劫,被处流放伊吾屯田。宇文琛自小长于深宫之中,一般杂活从不经手,养尊处优,又哪里受得了这几乎要人性命的流放之苦?一路从长安到瓜州虽也受尽衙役鞭笞谩骂,谁料大漠之中风头如刀,夜宿沙碛,口渴难捱……如此种种,更比官兵可怖数倍。好在宇文琛自小习武,舞刀弄枪虽算不得以一敌百,但也是武功远远超过常人,尚可勉强支撑,终于到达西域。
“哎哟——”只听一身惨呼,队中落后的一位老者双膝一弯,直愣愣地瘫倒在炙热的沙碛之上。“你奶奶的,又装死!”断后那官兵不耐烦地一鞭向老者背部抽去,只听“噼啪”一声,老者背上血痕渗出,但老者却浑然不动,瘫倒在地,竟连呻吟也没呻吟一声。众人察觉不妙,那官兵下了马,走向那老者,他一探手,大喝一声:“死啦!”他嘟哝道:“又死一个,别管了,走吧!”说罢,上马挥鞭前行。众囚犯心中隐痛,却是束手无策,只得继续前行。宇文琛想到流放的一行囚犯中,年老体衰者已死之大半,令人扼腕,但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祷祝一番,又继续前行。
行走片刻,只见茫茫大漠之中,忽地出现一古道。古道两旁石壁巍然笔立,犹如刀剑削刻一般。宇文琛抬头望天,只觉天色又蓝又亮,宛如潜在海底仰望一般。道路弯来弯去,曲折异常。走出古道,众人便又进入了一片不见尽头的茫茫沙碛之中。
大隋名将裴世矩曾于大业初年四次来往瓜州至西域一带,作《西域图志》一书,宇文琛也曾读过此书,得知自己刚刚经过的小道便是瓜州通往西域诸国的必经之路——星星峡,因峡深而曲折,夜晚可抬头见空中万千繁星得名。而星星峡一过,便又是茫茫大沙碛,之后往西南方向前行便是伊吾城了。茫茫大漠,虽难辨方向,但依《西域图志》所记载的方位尚可勉强前行。
“让你快些走你听不见是不是?!”宇文琛刚思忖片刻,脚程又落于众人之后。一名官兵一声怒喝,一脚朝宇文琛踹去。宇文琛早已筋疲力尽,哪里经得起那官兵狠狠一踹?他一个没站稳,滚入了茫茫沙碛之中。“你奶奶的!”官兵大怒,一脚深一脚浅地追下沙丘去,见宇文琛正踉踉跄跄地勉强站起。沙子又厚又软,每次踏进都没及脚踝,只能用尽全力将脚抬起,才可再踏下一步,故而跋涉沙山更比攀爬普通大山艰难数倍,加之秋风痛如刀割,真可谓“举步维艰”。可眼见日头愈发毒辣,如果不在正午前赶去伊吾,茫茫沙海中又哪里找得到水喝?众人岂不是渴死沙海中?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宇文琛喃喃念着大师鸠摩罗什所译《金刚经》中最著名的偈颂,艰难爬起,几乎手脚并用,才勉强跟上队伍。宇文琛虽是鲜卑之后,但自小学习中原文化,笃信佛教。骑射武功什么的也是自小学习,但宇文琛认为刀兵乃不利之物,不得已而用之,对武功倒并无太大兴趣。“罗里罗嗦些什么!吵你大爷耳根清净!”为首那官兵又一声怒喝,长鞭狠狠抽打到宇文琛身上,破烂的衣衫之上一道血痕立现,宇文琛眉头深锁,却仍是低头轻念佛偈。
“看!”为首那官兵长鞭一指,大喜叫道。只见沙碛之上清晰印出几串错综难辨的脚印,长于普通人脚掌数倍,步幅更是大得惊人。脚印凹陷极深,直直通向沙碛另一头。宇文琛正迷惑不解,另一军士喜道:“是骆驼脚印!伊吾城不远了!”骆驼脚印十分清晰,想是一对商旅刚刚经过。众人听得沙河即将渡过,伊吾城咫尺可见,终于稍稍宽心。
沙漠过后,便是大戈壁。戈壁平坦如镜,和沙漠上的沙丘起伏全然不同,凝眸远眺,只觉天地之间,万籁无声,霎时间宇文琛只觉宇宙间似乎唯有他踽踽独行的一队人马而已,思及自己无辜被流放此间,不禁怅然。再一定睛,只见戈壁之中竟有一片苍翠的绿洲掩映其中,城墙隐隐可见。
“伊吾城!伊吾!”众人不觉一齐欢呼,想来自己一路上历经险阻,终于平安到达伊吾城,俱是喜极而泣。原来戈壁之中人们往往依水而居,各绿洲分散布于戈壁之上,中间往往有沙漠阻隔。
走近细看,那城墙并不太高,刚刚修葺一新,与宇文琛长安都城的城墙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但此处两面皆是刀刻斧凿般的崇山峻岭,沙碛茫茫,秋风逼人,孤城一座,虽无豪奢之气,确有一种苍劲雄浑的壮美。
“得得得——”只听一阵急促有力的马蹄声传来,宇文琛不觉一怔,只见二十多个高头大马的劲装男子呼啸而来,竟有一骑绝尘之势。为首一人绛衫,配银装两裆甲,倒是完全的中原军士服饰式样。
“御雕!”一军士疾呼,只见一只肩有白羽的小雕缓缓鼓动双翅,见有人来了,便用力飞起。宇文琛依稀记起《西域图志》中有“伊吾城三面环山,善产御雕,金雕,玉带海雕”云云,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为首那军士也是大喜过望,双足轻轻一挟马腹,俯身一跃而上,竟轻巧地踏至马背,猛一用力,勾手竟将那御雕双翅抓住。他动作极快,大有“婉若游龙”大势,足见轻功之高。中原武功高超者中轻功绝妙者不在少数,可在这西域伊吾,竟会有这般武功超群之人?军士数人和宇文琛一行囚徒都为之目瞪口呆。
“好一个登云坠!”宇文琛不禁高呼,他自小学习武功,林林总总的武功招式看过不少,这一招是北齐名将斛律光传世绝技,北周北齐交战数年,双方可谓知己知彼,宇文琛自小将此招式烂熟于胸,登时顺口喊出。那军士看看那被他俘获的御雕,眼中大有惋惜之意,一松手,竟将那雕放生。那御雕“扑棱棱”一振翅,离弦之箭般滑翔而去。
那劲装军士一回头,宇文琛这才看清他容貌。只见那人二三十岁模样,皮肤白皙,剑眉星目,十分英俊,完全不似西域胡人相貌。那人朗声问道:“你怎么识得我家中兵法?”,宇文琛一愣,想起刚才自己见这人武功绝妙,当即兴起顺口喊出“登云坠”三字,便道:“你刚才使那一记‘登云坠’乃是北齐名将斛律光传世一技。”斛律光少工骑射,以武艺知名,十七岁被北齐开国皇帝高欢提为都督,后为高澄亲信都督,不久为征虏将军,累升卫将军。一次随北齐世宗打猎,一大鸟在云际飞翔,斛律光踏马而上,俯身一跃,引弓射之,正中其颈,大鸟如车轮旋转落地,却原来是一只大雕,被时人称之为“落雕都督”,而他那一绝技也流传后世。宇文琛又叹道:“斛律光将军百战百胜,素有‘常胜将军’之名,可惜高纬不辨忠奸,自毁长城。”那人剑眉一瞪,怒道:“辨不辨得忠奸还轮不到你操心!”他似已是怒火中烧,转身掉过马去,可还未开步又问道:“你是谁?”
押解宇文琛的三名官兵见那军士服饰华丽,器宇不凡,认得是伊吾高官,便怒向宇文琛道:“大人问你话!”一脚踹向宇文琛双膝,宇文琛狼狈倒地。官兵道:“大人,这是从帝都押解伊吾屯田的要犯,叫宇文琛的。”那人略一思忖,问:“宇文……宇文……可是北周之后?”宇文琛怒道:“我是宣帝第六子,杨坚老贼杀我全家……”那两官兵听他满口逆反言语,又朝他背上重重一踢,宇文琛背部吃痛,难以站起。那人冷睨他一眼,道:“好好好,好得很,我叫高祯,范阳王第五子,当年你北周军杀我全家时可想到有今天?”
宇文琛一怔,他见此人身手不凡,想必不是普通子弟,没想到竟是北齐皇族。他也曾听闻周齐两国之间数年的鏖战,虽未亲眼见得,但也知晓其惨烈程度非同一般,从此周齐两国更是结下世仇,非要你死我活而后快。周建德六年,周灭北齐,一统北方,战败的北齐一族几乎覆灭而亡,双方的战争才算告一段落。可惜后来杨坚篡逆北周,这是后话。
宇文琛望向那高祯,只见他容貌俊美,加之适才的“登云坠”一技小试牛刀,言谈举止之间自是隐隐有一种气魄。而此刻高祯也是眉头深锁,似乎也对这样的巧遇始料不及。宇文琛心下一冷,隋朝统一北方后对原诸国后代大都处世或流放,但却万万料不到北周北齐两个宿敌的后代竟在这偏远的边城伊吾相遇,当年自己祖上杀他全家,他是否仍是记恨于心?或许,比自己恨欺负孤儿寡母的杨坚一家更甚?听他言语之中,似乎对周十分不满,想必不会对自己善罢甘休。宇文琛原本以为自己千辛万苦来到伊吾,就可以稍稍宽心,谁知竟又在这里巧遇前朝宿敌,心中不禁隐隐不安。
只听高祯朗声对一行囚徒道:“伊吾城中原人很少,以后大家便都是同袍兄弟,互相照应。”又命那三名官兵:“快快解开他们枷锁,都随我去伊吾城瞧瞧!按照规矩,全部城西收编屯田。”
宇文琛虽如释重负,却仍是跟在高祯马后缄默不语,风头如刀,他脸上吃痛,加之背部受鞭笞,行走极缓。高祯放慢步子,问道:“你从长安到这里,走了多久?”却是用鲜卑语问的。宇文琛一愣,才想起北齐高氏虽是汉人,但祖上世代居于漠北,生活习俗倒跟鲜卑人如出一辙,会说鲜卑语也不为奇。可宇文琛虽听得懂,但却没法用鲜卑语回答。鲜卑历史上曾有过多次大刀阔斧的改革,特别是北魏孝文帝提出说汉话,朝廷上禁止说鲜卑语,久而久之,鲜卑语渐被遗忘。宇文琛想到自己是鲜卑人却没法用鲜卑语交流,不免心生喟叹,歉然摇头。高祯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宇文琛佯装没有发觉,低头前行。
一行人进了伊吾城,城刚修建,一副百废待兴之态。此时正是晌午,城内并无多少行人。沿路走来十余个路人,皆是高鼻深目模样。只见他们见到高祯一行人,皆是绕道而行,或低头不语,与中原百姓见到官兵时的张皇失措大相径庭。走开几步,便听得那行人用胡语低声说着什么,宇文琛完全不懂胡语,当真一头雾水。自己在长安时虽也见过西域而来贩卖货物的胡人,但如此置身于胡人之中还从未有过。倒是好在城中新修伽蓝数座,佛徒众多,令宇文琛大为快慰。
众人一边行走,高祯一边将伊吾城的概况简单介绍一番。伊吾城刚刚新建不久,原先伊吾城中的百姓大多无辜殒命在吐谷浑与隋朝的一场恶战之中。如今新修的伊吾城为东西向,城内并无多少人口,胡人大多居于城东,而新来此地屯田的中原人居于城西。城内并无多设官职,暂设左右两中郎,军中另设左中右三路军长,统辖军事。走了片刻,众人来到了高祯的将军府邸前。将军府居于城中,全无中原官宦府邸的豪奢气派,修得很是简朴。将军府后院是个人住宅,前方则是城内办公场合。宇文琛见高祯言语中虽与自己有些针锋相对,但生活简朴,不由心生佩服。
又走了片刻,众人来到城西,到了高祯派给的居所,宇文琛终于长吁口气,心道:“从帝都一路风餐露宿,辗转而来,今天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也算不枉了。高祯那家伙武艺极高,又是北齐贵胄之后,不过他好像确实很有才华。我刚及弱冠便遭故国破灭,家门被屠种种不幸,但终是想着造福一方百姓。这伊吾虽处苦寒之地,还有言语不通,风俗迥异等等不便,但我偏生不信没有我宇文琛用武之地,哈哈哈!”宇文琛毕竟生性乐观,只消数日便将一路流放的艰难险阻视作云淡风轻,摩拳擦掌,渴望在伊吾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