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锤识得厉害,身形一矮,避开剑锋,接着足一蹬地,“嗖”的一声往门里倒退而去,欧阳公子飞身而起,宛如牧野流星,直追刘老锤。刘老锤退入屋内,只听轰隆一声,身子撞塌了炼铁炉,接着便见一道黑影疾速飞出,却是那柄大铁锤。大铁锤势大力沉,直袭欧阳公子,欧阳公子还是那平平一剑,剑光所及,大铁锤四分五裂,碎成无数小铁块,铁屑四散飘洒,把在一旁观战的李大铲刮得睁不开眼睛。
欧阳公子的若虹剑破了大铁锤,剑锋已经追到了门洞,突然,只见屋中黑暗中吐出一条火龙,火龙迎向若虹剑,却在剑锋处被拦腰斩断,若虹剑势无可匹,一往无前,刺在了黑暗里的刘老锤身上。
与此同时,那被斩断的龙头,却清吟着冲入欧阳公子的胸口,贯背而出,正好飞落入潺潺而流的白水河中,嗞起了一阵青烟。
欧阳公子像不敢相信似的,睁大着眼睛盯着门里的刘老锤,突然噔噔蹬倒退了几步,若虹剑顺势抽出,剑尖滴血不断,在地下画成一线。欧阳公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伤口很长,但血流不多,因为火龙又快又热,伤口很细又被热气炙合。鲜血在欧阳公子胸前晕染出一朵血红的山茶花,欧阳公子用手指点了点山茶花,脚下一软,不由地用剑抵在地上。
刘老锤自屋里走出来,屋子里面却开始燃烧了起来,那是炼铁炉被撞塌后,炉火四溅引起的,但刘老锤似乎漠不关心。只见刘老锤手中拎着半截艳红如焰的刀——血饮刀,肩井处的衣服上有血迹,显然是为刚才欧阳公子的若虹剑所伤。
刘老锤把断刀丢在欧阳公子的脚下,说:“你赢了,我的血饮刀不是对手。”
欧阳公子凄然一笑,说:“剑赢了,我却要死了。”
刘老锤说:“铸剑山庄立庄第一要诀就是造天下第一利器,你做到了,我肩膀受你剑伤,筋骨尽断,再也无法用刀了,对令尊,对苏若兰都有交代了。”
一提起苏若兰,欧阳公子眼眉顿时松开了,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如,幽深的眼光逐渐热烈起来。刘老锤望着他的眼睛,心中一阵温暖。
只见欧阳公子盘腿坐下,把若虹剑抱在怀里,说:“你说的对,我们很快就要在一起了。”说完,溘然长逝,神态安详,嘴角含笑。
李大铲上前探了探欧阳公子的鼻息,然后朝刘老锤摇了摇头,说:“走了。”
“活着对他是受罪,死了反而是解脱。”
李大铲问道:“没想到你竟然将血饮刀藏在炼铁炉底下,不怕熔化?”
“玄铁精石坚硬无比,一般炉火无法熔化,我把刀埋在炉火底下,是想用火热消解它的戾气。”
杀气?李大铲想起刚才欧阳公子所说,投炉的人如果不是真心实意与精石相融,就会有怨气,难道柳岸汀真的把夫人投入了火炉?李大铲不敢问下去,只有旁敲侧击:“为什么同样是玄铁精石练就的兵器,你的血饮刀敌不过他的若虹剑?”
刘老锤叹了一口气,说:“因为我的刀不是舍身投炉炼出来的,而他的剑是苏若兰投炉炼出来的,灵性更高,我的刀不是对手。”
李大铲糊涂了:“你的刀不是……那为什么有戾气要化解?”
“那是我早年争强好胜杀人如麻时积下来的戾气,这股戾气在我杀欧阳冶之时达到极盛,我才深知我入魔已深。化解刀的戾气,其实也是化解我自身的戾气。”
李大铲松了一口气:“当年为什么有传言你投妻练刀?”
刘老锤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那其实是巧合,当年我炼刀之时,恰逢内子小产,因为我疏于照料,内子难产而死。我那时炼刀已成痴魔,就用内子的血洒入炼剑炉,终于炼成了血饮刀,其实当时我已经开始走火入魔。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所以若兰找我报仇是应该的,只是没想到她竟一味相信莫邪投炉的传说,做出这样莽撞的决定,说起来是我又多害了一人。”
李大铲嗟叹一声,说:“他们正因为相信这个传说,才能炼就如今举世无匹的若虹剑,说起来这也是造化弄人。只是,既然你不是投妻炼刀,为什么不和欧阳说清楚,也免得背这样一个骂名。”
“我不能让他感觉到若兰之死是毫无意义的,信心一失,也许刚才他那一剑就无法削断我的血饮刀了。”
李大铲明白了过来。这时刘老锤的屋子已经整个被大火吞噬了,火势熊熊,李大铲问道:“这房子不要了?”
“不要了,白水镇也没有我容身之处了。”刘老锤顿了顿,突然问道:“对了,你到底是什么人?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绝非一般厨子。”
李大铲哈哈一笑,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早年也是使刀的,在江湖上也颇有威名,跟你一样,戾气太盛,杀戮太重,后来经一个高僧点化,决定遁入空门,修行积德。”
刘老锤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大铲,说:“那你是背叛师门的酒肉和尚了?”
李大铲笑着说:“非也非也,高僧说,心就是道场,俗世就是空门,只有存心向善,哪里都能修行。他说我既然会用刀,不妨就带刀修行,只有手中有刀而心无戾气,这才算道行。如果因为害怕一样东西而去逃避,那这一辈子注定都无法逃过那种东西的束缚,高僧说这就叫‘惧在障’。”
刘老锤灵台突然一清,仿佛想通了什么,朗笑着说道:“好个‘惧在障’,好个‘手中有刀心无戾气’,今日承教了,原来这么多年,我都修错道了,看来我福分没你好,没有遇上高僧点化。”
李大铲也哈哈大笑,说:“那就只有由我借花献佛了。高僧跟我说,带刀修行,不妨去当厨子,不要看厨子挥刀弄火的,其实厨帮有规矩,厨师菜刀不能见新血的,只能切肉,不能杀生。我谨遵教诲,二十年来刀不见新血,总算心无戾气了。”
刘老锤拜服,长揖在地,说:“多谢指教,我看只有你才当得起刀王这个称号。”
李大铲哈哈一笑,连连摆手称不敢当不敢当。
就在这时,白水河河面水汽氤氲,竟如沸汤般冉冉冒气,李大铲看得愣了,刘老锤说:“火龙头戾气散了。”
李大铲点了点头,指着欧阳公子问:“他怎么办?”
刘老锤拱手而道:“他不是有亲随在饭庄嘛?烦你跟他说,柳岸汀已死在欧阳公子剑下,血饮刀被断,那半截断刀是为凭据,铸剑山庄重振威名已不在话下。”
李大铲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说:“那你呢?”
刘老锤笑笑,说:“我?我是打铁的,自然是另找一个地方****的营生去。”
“还打你的锅?”
“不,这次我要打菜刀。”
清明过后不久,说书人又来白水镇了,这回又换了个话本——却说鄱阳湖大孤山众出现了一条孽龙,大如鲲鹏,浑身赤红,目如丹珠,不时自山中出来,翻腾于鄱阳湖之中,将湖水炙热,把鱼儿煮熟,偶尔兴之所至,还会口吐烈焰将鄱阳湖畔的渔民小镇烧个精光,人畜死伤无数,一时鄱阳湖上死殍遍地,惨绝人寰。时有白衣弥勒,不忍见苍生受苦,于是化身为一名白衣公子,携一老仆,驾四匹汗血宝马,下凡降妖。白衣弥勒带一紫檀木匣,中有青虹宝剑,木匣一开,宝剑即出,凌空飞舞,迢递而来,倏忽而去,狂风骤作,飞沙走石,无以匹敌。孽龙不敌宝剑,于是潜水而逃,终于潜到了白水镇的白水河中来。白衣弥勒驾马追至,持剑在河畔与孽龙大战,经过三百回合,终于将孽龙一斩而断,尸沉河底。
这个故事让白水镇人彻底疯狂了,每个人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看到了白衣弥勒,住得近河边的还说当时听到了有大战的声音。尤其李大铲,他赌咒道他带着白衣弥勒去河边收服孽龙,那孽龙大啊,有白水河面那么宽,你想想有多大。只见白衣弥勒隔空御剑,与火龙大战三百回合,最终斩断火龙,火龙的两节残骸就像炭火丢入水面一样,嗞的一声激起一阵青烟,到现在白水河还在冒烟呢!就是因为孽龙的尸骸在消解啊。可惜,刘老锤的房子让火龙吐出的烈焰烧毁了,人也生生被烧死在屋子里,尸骨无存。说到这里,白水镇人稍稍有些遗憾,当然不是因为死了个刘老锤,而是遗憾以后再也买不到这样子的好锅了。
白水河河面的水汽足足冒了三个月才停,把整个白水镇笼罩在一片溽热粘湿的水雾之中,比盛夏的时候还要让人难受几分,白水镇人每天摇着蒲扇焦躁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嘴里咕噜着:“赤龙作孽啊。”
三个月后热气停了,白水河河水又变得清凉起来。随着第一声春雷炸响,连续下了七天七夜的滂沱大雨,整个白水镇欢欣鼓舞,比过大年还开心,浑身暑气一扫而光,全镇的人都跑到雨中洗澡,李大铲说:“赤龙终于消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