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拜访发生在大约八年前,当时的张淮雨小有令名,但远没有“神医”之谓。有一天,当他打开家门,发现门口聚集了百十号土匪模样的人,这些人无一例外五大三粗凶神恶煞,同时,一手齐腕被断,另一只手握着残肢。
这场面吓了张淮雨一大跳,他赶紧想退回屋里,那群人却叫嚷着冲了进来,威逼利诱让张淮雨给他们治伤。
无奈之下,张淮雨只好留他们住下,开始了非人般的疗伤生涯。不得不说,张淮雨确是医学奇才,在完全没有类似经验的情况下,几个月间竟实现了几例断肢再接;更难能可贵的是,对于没能断肢再接的更多人,他也使他们毫无怨言。后来这波人走了,留给张淮雨一大笔财宝,也将他高超的医术传播了出去。
所以一个月之后,某一天当张淮雨打开家门,又一次发现百十号断手的土匪挤满了院子。
就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张淮雨接诊了千余相同病例,造就了他人生的高光时期。在这段时期,他有如下收获:
1.得到了丰厚的报酬,扩建了开石谷的诊所,富甲一方;
2.声名远播,得到了“神医”的称号;
3.在断肢再接的过程中,产生了对人体构造的兴趣,转而专攻解剖学,开始了自己的学术历程;
4.在与土匪们打交道的过程中,学会了保全自己,掌握了譬如“如果头目的断手能再接,那么喽啰们也就能接;如果头目的断手不能接,那么喽啰的也断然不能”的原则,提高了自己的“敏感性”,得到了“医治家”的称号。
但虽然他得到了这么多,却还不满足。在这段时间里,他发现这些土匪的刀伤应系同一手法所为,大都是依关节的缝隙轻巧地被削掉;纵然有些地方有硬触碰,那个地方的骨头切面也绝对光滑平整,毫无瑕疵。这就使张淮雨好奇异常,是什么人有如此精湛的刀法?是什么刀有如此锋利的刀刃?
终于在送走又一批的土匪之时,他打听到了“唐尧”的名讳。
于是,八年前那一天,天下着小雨,小雨里夹杂着沙砾——这是开石谷特有的气候,张淮雨将抛弃在院子里再接失败的断手做成标本整理好,关上大门,骑上一个土匪头子所赠的价值千金的汗血宝马,离开开石谷去找唐尧。
张淮雨被好奇心所驱使,离开开石谷去找唐尧,他起先有自己的计划。他想,他首先需要知道那人的名字,第二天,土匪群里就响起了“干掉唐尧”的口号;他接着想,他其次需要知道唐尧长什么样子,紧接着他就发现了一只断手中攥着的唐尧的画像;他然后又想,我该怎么去找唐尧呢?第二天手术成功的土匪头子就来向他告辞,并将自己的汗血宝马当做答谢赠予张淮雨。
这一切都太顺利了,张淮雨被这胜利冲昏了头脑,第二天当他离开开石谷时,就完全没有了计划。
当张淮雨离开开石谷,踏上寻找唐尧的道路时,他至少应当知道这么一个故事:两年前的某一天,一个才出道不久的杀手,唤作唐尧,由于错将“崔”字认作“翟”字,误杀了近百条性命。这件事情给唐尧带来了极坏的声誉,令唐尧承担了巨大的压力。从此之后,唐尧就给自己立下了一个规矩,除非能确认对方是谁,否则绝不下杀手。
这个故事,是唐尧与张淮雨后来得以相识的,所谓缘起。这点张淮雨很有必要知道。此时此刻,虽然唐尧还并不知道会有张淮雨找上门这件事发生,但当张淮雨自报来历之后,整个故事线在唐尧的脑海中就被完全串联起来了。
第一次,唐尧削了百十号人的手腕,这些人逃走了,并得到张淮雨的医治;之后这些人纠集了更多人又找到了唐尧,却又被削了手腕,并且同样得到了张淮雨的医治;然后这些更多人又去寻找更更多的人向唐尧寻仇……这一过程不断重复,迫使唐尧为躲避仇杀而居无定所,且成了这沙漠里最臭名昭著的恶人;与此同时,恰如之前说过的,这一过程的不断重复带给张淮雨的是更大的房子和令名远播,此时此刻,张淮雨去找唐尧,他需要跨越不公正的命运,这是两人天然的隔阂,必须严肃认真地对待。
但是张淮雨不知道这个故事,他兴致勃勃地出发,欣欣然来到唐尧面前,满怀热情地向唐尧介绍了自己,却只得到了唐尧的冷眼冷言,他不能理解他哪里做错了,这一切顺理成章。
诡异的气氛是极其容易打破的,那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高昂,所以势必也不能长久。张淮雨的左眼角肌抽搐了三下,上下槽牙还抵在一起,只是嘴唇微微开合,他说道:“少侠,固然你刀法无双,但也须有绝世神兵的加持,才能造就如此完美的切面。我跋涉千里而来,如今已见了人,能否再见刀一面?”
唐尧在过去的三个时辰里,被张淮雨的各种问题淹没,他起先还会胡诌几句“那头目是我亲娘舅,却娶了她亲妹妹为妻,生下了个孽种是低能儿,败坏列祖列宗名誉,我是在清理门户”之类的话;到后来就没了这心情,径直回答“割人手腕是我刀法的路数所长,我既不爱好这个,也没听说过什么解剖学”;等到张淮雨提出这个要求,他连“嗯”、“好的”、“你说的很对”这些敷衍的话都懒得说了,他解下腰间的刀鞘,“嗖”地一下甩出了刀,刀身在空中做了几次回转,准确的插入到对面的墙里。
张淮雨没料到一直对他十分冷漠的唐尧,这次竟这么爽快,他于是异常惊喜,赶紧凑到刀前,细细端详起来。
那柄宝刀直挺挺的插在墙中间,刀柄由精钢打造,已被唐尧使的光滑油亮,傲然的向上翘起。阳光洒在刀背上,乌青色和空气融为一体,不由得使人幻觉这刀到底存在与否。刀刃是雪白的,张淮雨能感到空气里的尘埃漂浮到这里都顷刻被截为两段。
“真是好刀!”张淮雨由衷的赞叹,“我可真是不虚此行了。唯独可惜的是,见了人也见了刀,却没见过人刀合一是什么场景!”
无理的要求一个接一个,唐尧这回彻底愤怒了,他觉得自己得要想个办法解决眼下的困境,否则看完人刀合一,这人再想看人刀恋,到那时候可就来不及了。
于是唐尧拔下墙上的宝刀,出门闪身来到了张淮雨的汗血宝马前,抬手就是一劈。只见那牲口起初好似没什么感觉,只发现有些站不太稳,原来是从腰间被唐尧生生劈成两半,前半截和后半截得分别学习直立行走,这时候汗血宝马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刚准备抗议,却又被一刀剜掉了喉咙,紧接着身体其他部分也七零八落,最后散落一地分不清那一摊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旁的张淮雨目睹了全过程,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就是暴力美学,知识分子的最爱。那些常年和文本打交道的猥琐男,受够了结构主义的荼毒,他们将毁灭视为重生,将破坏视为创造,这简直能代替性欲的刺激,所以张淮雨完全打消了有关人刀恋的幼稚幻想。
因此,江湖上将张淮雨八年前寻找唐尧的故事,作如下概括:张淮雨一时冲动,跋涉千里找到唐尧,做了三个小时的无用功,直到最后唐尧满足了他的性欲,他才满意地回了家。
必须要说,这样的概括是不负责任的。对于那些断了手的壮汉来说,简直太不负责任了,这概括令他们觉得,原来唐尧和张淮雨是一伙的,联起手来赚他们的钱。从此之后,既没人找唐尧寻仇了,也再没人找张淮雨断肢再接,同时江湖上多了许多断臂的壮汉,这是那个年代的标注。
但这样的概括也有其确凿之处,当张淮雨骑着花五锭黄金从唐尧那里买来的老马和母野驴偷情生下的骡仔回开石谷时,他的确和来时的心境大不相同。他亲见了神奇,他体会到了命运,他从男孩成了男人,他期待着和唐尧的下一次相见。
当然,不得不特别提醒的是,上面那个故事一字不落完全都是出自张淮雨自己的叙述。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在另一个当事人唐尧昏迷不醒的时候,杨夏欣无法找人对证,所以只能相信。
但八年前那一天发生的也许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
张淮雨快马加鞭,仅三日就找到了唐尧。当时的唐尧正在和酒馆的伙计理论牛肉斤两是否足秤的问题,却见张淮雨阔步走到唐尧面前,问道:“你可是唐尧?”
唐尧以为来人是酒馆的打手,当即退后一步抖出了宝刀。
张淮雨低眉瞅了一眼唐尧手中的兵器,清笑一声,道:“刀是好刀,只怕使得人配不上它!”
唐尧听了这话气得够呛,转身对那店伙计道:“你们欺人太甚。”然后又转向张淮雨骂道:“你的饷钱怕就是从这肉缝里挤出来的吧!”
这是一个精彩的比喻,赢得了满堂彩,一酒馆的人交口称赞,纷纷退后几步让了个擂台出来。
张淮雨环视一圈众人,嘴角也泛起了一丝微笑,道:“何止饷钱,我的刀法也是从肉缝里出来的,更是从骨头缝里出来的,要不给你比划比划?”
这句话杀气太重,一酒馆的人顷刻跑了精光,剩下唐尧也吓得不轻,他心说:为了几两牛肉,不至于这么狠呀。
却见张淮雨缓缓掏出自己的小刀,在唐尧眼前摇了摇,意思是这玩意儿没什么玄机,然后从酒馆门口将自己的汗血宝马拉了进来,从胯部一刀劈下,几个来回,那畜生叫唤都没叫唤,就被大卸八块了。
然后张淮雨轻轻甩了一下小刀,刀上滴血未沾。
看着一地的狼藉,张淮雨十分满意,对唐尧道:“该你了!”
后来,唐尧当然没对自己的马下这毒手,他是看着它从小马驹一天天成长起来的,当他的刀离它的皮肤不足一寸的时候,他想起了和它一起的点点滴滴,不禁泪眼婆娑起来。
再后来张淮雨就走了,留下一句话至今仍带给唐尧深深的震撼:“刀在手,所见肌骨皮肉矣,岂有活物哉?情之所及,刃之所不及也。”
此亦是唐尧后来始终不乐意给自己的老马起个名儿的缘由。
如是你闻,这也是一个江湖上常见的事儿,能人背后有能人,本不足为奇。但我们必须要知道,这后一个故事并也不十足可信,毕竟当时酒馆空空如也,连店伙计都吓跑了。而若一定要在两个故事中做出个选择的话,我还是建议去相信第一个,那才是一个属于杀手和医生的故事,第二个故事就太过歹毒。
杨夏欣当时也选择相信了第一个故事,他同情起了张淮雨的遭遇,信任起了眼前的这个人。
此时张淮雨便可以顺利开展自己的治疗,什么手段都敢往唐尧身上使了。他的目的达到了,他讲了许多真真假假的话,显然是深谙此中之道,据传,张淮雨手中有一本秘本《神农本草经》,开篇箴言是李时珍手书,“医者,诡道也”。
但当张淮雨将自己的手段说与杨夏欣听后,还是把杨夏欣吓着了,他是这么说的:“唐少侠所中之毒,乃百种毒物混合所致,并无天然对症之药可解,而多药并下,亦有加快毒性挥发之虞。况且毒已入骨髓,断无药到病除之理。为今之计,需从人体九九八十一个关节处将少侠剖开,待我就各部分所染之毒细细分析,各制解药一缸,将每块少侠放入其中,文火煎之,专毒专杀,而后再逐个拼接,此毒方弥。”
杨夏欣听了这话,首先想到了张淮雨口中被唐尧肢解了的汗血宝马,一种宿命论的感觉涌上心头,她颤颤地问张淮雨道:“神……神医,可……可有其他法子?”
张淮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背着手弓着腰走出了房间。
这时候杨夏欣就开始不停地哭,从日落哭到日出,从晌午哭到黄昏,直到张淮雨重新走了进来,对她道:“那只好用保守疗法。”
对于他的保守疗法,张淮雨是这么叙述的:“百毒之难,不在毒毒致命,在于不知所中何毒也;然唐少侠骨骼惊奇,且内功深厚,世上能致他死之毒寥寥数种,姑且可以仅解这致命之毒,其余致残的、致聋哑的、致智障的种种搁置不管……”
“可保住了性命,却即残且聋又傻,与死何异?”杨夏欣打断道。
“莫急,听我慢慢道来。解百种毒,需百味药,但大漠天干物燥,药材难觅。这沙漠的尽头,有城曰百花,水草丰茂,四季如春,你可以带少侠去哪里寻找新鲜的药材,各种药材逐一尝试,十年八载,逐渐康复。”
杨夏欣听到“十年八载”,突然就悲从中来,她想到初次遇见唐尧,唐尧答应花三年时间帮她寻找记忆。可现在这三年才过去几个月,她一点没从唐尧身上占到便宜,却反过来得搭上自己十年的青春。这时候杨夏欣初次产生了离唐尧而去的想法,这想法稍纵即逝,因为杨夏欣又想到自己已经付出很多的精力,总该再坚持一下。
但众所周知,一个念头甫一产生,便会在内心深处埋下种子,所以日后这念头还会反复的出现。唐尧没经历杨夏欣的这段历程,如果有朝一日他醒来了,却发现杨夏欣动辄想远走高飞,他需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杨夏欣于是选择了这个“保守疗法”,她对张淮雨说道:“神医,那就动手吧!”
但张淮雨没有动手,而是面有难色地说:“解致命之毒的药我开石谷虽有存货,却都是从来往的商队购入,这些商队往往都是从西域诸国而来,去长安城上贡朝廷,因而这价格着实不菲……”
“价格不菲,那得多少钱?”
“怎么着也得……五锭黄金!”
这是杨夏欣第二次产生离唐尧而去的想法,因为她明白五锭黄金意味着什么。在她没遇到唐尧的三年时间里,偶尔会有商队从她的绿洲路过,拿干粮与银两换她种的花草,曾经有一个阔气的商人看上了她的绿洲,便是想用五锭黄金买下那里。
但这次这念头还是很快被打消了,因为杨夏欣突然想起了张淮雨讲的他和唐尧初次见面的故事,她将故事里的细节串联起来,恍然大悟。
“神医,唐尧沦落如此,非但没有五锭黄金,简直是身无长物。唯独有一把破刀,您看那玩意儿能值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