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尧与杨夏欣的第一次见面要追溯到那个酷热的傍晚,唐尧晕倒在杨夏欣家的花丛外,险些沦为粪肥。杨夏欣每晚例行散步时发现了唐尧,将他救起带回屋子,并惹上了麻烦。
杨夏欣将唐尧带回屋子后,遵照自己奇缺的生活经验,喂唐尧喝下滋补功效甚佳的老姜炖鸡汤,又把唐尧裹得严严实实以避免他受风寒。后来唐尧从被腌制优质粪肥的噩梦中惊醒,瞅见一脸关切的杨夏欣,质问道:“姑娘,你又是哪路来的仇家,竟施我以如此毒手。”
显然,唐尧的这段开场白很不合时宜,饶是听过无数种奇葩搭讪的杨夏欣也为之动容,于是她一个耳光招呼过去,然后起身摔门而出。
唐尧为他自己的轻率付出的代价是,当晚他穷尽词汇来解释自己“何出此言”,他详述了自己的生平,介绍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兜出了自己的全部家底,以至于在以后他和杨夏欣的交往过程中再无秘密可言,长期处于被动。
唐尧首先讲给杨夏欣的是他昏倒在杨夏欣家门口之前的故事。
黄昏,唐尧牵着他的马,疾行在沙丘下。
畜牲,你如果不快点走,今天晚上我就只能炖了你当晚餐。
马生哑地嘶叫了一声,重重地踢了几下腿,几道流沙向更低处划去。太阳更沉了。
突然,沙丘那头传来了散乱的马蹄声。马蹄声越来越近,唐尧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脚下的沙砾在不安的跳动。马蹄声戛然而止,一个人影出现在沙丘顶;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密密麻麻几十人布满了山头。
姓唐的杂种,老子今天要你的狗命!
唐尧于是笑了。
在这片沙漠中,认识他唐尧的人很多,叫他杂种的也不少,可是能要他狗命的他却从没见过。
只是今天情况可能有点不同,因为他和他的马都没吃晚饭。在沙漠中,断了一条胳膊和被蝎子咬了一口都是小事情,你经常能看到一个人袖子空荡荡滴着血或者嘴唇发青摇摇晃晃走出沙漠到药房开药,但是沙漠外的酒馆,却从来没有半夜被人敲开过。
唐尧数了数山头上的人,又看了看一半陷入地平线下的落日,他觉得今天必须得要速战速决,否则他就真的得吃了那匹老马。味道不好这是次要的,关键在于他需要重新买一匹。这可是价钱不菲的晚餐。
冒昧地问一句,你们是来为谁报仇的?
少他妈装傻姓唐的,上个月你杀了我大哥,这笔债我要让你十倍偿还。
唐尧听了这话,本来想说:我上个月杀了太多人了,敢问你大哥是哪一位?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这样说太伤人;对于来报仇的人,成功失败倒在其次,倘若被他的仇人记不起来,才是真正的奇耻大辱。
尊重每一个人,首先应当尊重被自己杀死的。这是唐尧的人生信条,他正尝试着努力推广。
可惜山头上这些人不明白这道理,他们迟迟不动手,丝毫没有考虑过现在已经快到晚餐时间。
太阳完全落了山,一阵风刮起,沙尘迷糊了马眼。
呲呲哒哒,一人加紧了马肚子,从山头上冲下。一山的人纷纷跟着冲了下来。
唐尧将马拉到身后,抽出了刀。铛!第一声响,为首的一人握着断刀的手臂坠落到地下。
唐尧想,这些人来报仇也有些太唐突了,连兵器都没有好好准备一下。他一直建议他的对手要拿足够挺得住的武器,因为他自己的刀是用这沙漠中央挖出来的金属铸成的,毁掉过二十多个铁匠的铜锤。
可是他的对手们对此很不屑,他们说:是老子要杀你,不是老子的刀要杀你!所以到现在,唐尧再也不提这种建议了。他已经接受了这种说法。不是他唐尧杀了那么多人,而是他的刀杀了那么多人。这实在太让人没有负罪感。
一阵狂沙平息下去,沙丘底全是断刀和断手。那一群人咿咿呀呀地叫嚷着,伏在自己的马背上逃走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唐尧想,如果我的马也可以用来骑的话,那么我一定追上他们抢一些吃的。他又回头看了看那匹老马,老马向他摇了摇头。他叹息一声,挽住了缰绳,向沙漠外走去。
今晚的风沙太大了,以至于以前一些地标性的沙丘都被吹散乱开来;唐尧意识到自己迷了路。可是他也不能指望自己的老马能识途,老马老的不像样子,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是一匹马。又摸黑行了半个时辰,唐尧眼前出现了一片绿洲。
这是海市蜃楼,唐尧想,该死,看来我是饿昏了,晚上也能看到海市蜃楼。
老马也饿昏了,疯一样的跑到绿洲中,俯下身子开始啃了起来。唐尧追了过去,细细一看,竟然真是绿洲。而且种的全是花。
糟了,我还不太认识这地方,这沙漠中还有我不认识的地方,这可不是好事情。
想完,唐尧就真的饿昏了过去。
唐尧在讲述这个故事时采用了第三人称,这样做的好处有三点:1.使故事显得生动,更吸引读者;2.描述主人公的英武时能淡化自我吹嘘的嫌疑;3.顺带介绍了自己尊姓大名。
杨夏欣听这个故事时,的确也被吸引了,但对于主人公的英武这一设定,她不置可否。她还记得上次救下的那个冒险者,一睁眼看到她,第一句话是:“高处不胜寒,生死无悲欢。吾生若浮萍,何劳惊红颜。”这二十个字可比唐尧那个故事酷多了,若不是那人因为屁股被人打得开花无法痊愈导致最终溃烂发臭而死,杨夏欣真就被感动了。
所以杨夏欣“嘿”地笑了一声,转身又回了屋子。留下唐尧望着远处发呆的老马陷入了苦恼。
杨夏欣对唐尧所讲的故事不置可否,有充分的诉讼法学依据:对于所述事实的真实与否,唐尧承担全部的举证责任。但唐尧无法举证,老马口不能言,而那些个被唐尧隔断手臂的强盗——如果他们真的存在的话——作为直接的利害关系人,则势必会提供不利于唐尧的证词。
这正是唐尧的苦恼所在,因为看起来整件事情似乎陷入一种混乱的状态,并且这才只是故事的开始。可以想见,如果一切照此发展,唐尧将不可避免的永远苦恼下去。然而唐尧很快就止住了苦恼,取而代之的是狂喜与妄想。
他像所有人一样以此迎接爱情的到来。
所以第二日唐尧坐在酒馆里,这样向众人叙述昨晚发生的故事:
醒来的时候,唐尧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唐尧,站在离唐尧五步远的地方,臀部被锦缎紧紧地包裹着,小巧并且挺翘。今天会有不一样的事情发生,唐尧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
那女人似乎感觉到唐尧起来,慢慢转过身,道:你醒了吗?
唐尧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
你的马吃了我的花,怎么办?
唐尧想起了自己的老马,从自己有记忆开始就有这匹老马,直到现在老马也没出过沙漠,更没见过花。所以它吃了女人的花,一定是无心之失。但唐尧不能这样为他的老马开脱,因为他唐尧杀过的人中,无辜的也有不少。
所以唐尧说:你随便处置它吧,你可以把它炖了,虽然它不太好吃。你也可以把它养起来,让它给你施肥,虽然它的粪便通常很干硬。
那你说的这话,还是不希望我把它怎么样。
不不,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其实我也早就不想带着它了,实在是累赘,又不能跑,还要吃。
女人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唐尧于是一直盯着她看。她的眼睛好像夜晚的苍穹一样深邃,一袭长发随意扎着,当她动起来时,发梢随着她纤细的腰身跳动。唐尧开始考虑怎么形容这个女人。晶莹剔透。他想到了这个词。
你长得真是晶莹剔透。唐尧缓缓开口道。
女人噗嗤一声笑了。
这声笑令唐尧很慌张,他赶紧解释道:我读书不是很多,这词不是骂人的吧?我只听一个强盗形容过他自己的眼睛,每当他把那个黑色的玻璃球从眼眶里扣出来,用另外一个眼睛打量很久,擦干净又塞回眼眶里时,他都要这么感叹一句。
女人撇了撇嘴。转而又笑了起来,你真古怪……不过这个词听起来倒不错。
是吧,那就行。那个强盗也没文化,但比我能好一些。你知道的,我一直都生活在这片沙漠,能想到一个成语实在很不容易。
你一直都生活在这片沙漠?
是啊,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没有离开过。你呢?
我也是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在这里,不过只有三年,因为以前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
唐尧开始想象,如果他也记不得以前发生过的事,他一定不会继续留在这里。他又想起了他师父临终时告诉他的话,说让他等待一件大事情发生,只有当那样一件事发生之后,他才能离开。
于是十年,唐尧就一直在等待并且寻找这样一件大事情。每当有商队途径这片沙漠,他都要暗地里跟踪,然后和抢劫商队的土匪大打一仗;或者每次官府通缉哪个强盗头子,他就一个人冲到山寨里砍了那强盗的脑袋领赏钱。
做完这样的事后,唐尧会觉得这就是那件很大的事情,然后下决心第二天就走。可总是到了第二天醒来,他又会觉得这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十年过去,唐尧就一直也没有离开过。
你在想什么?女人问。
哦,我在想,如果我也能没有以前的记忆,那该多好。
没什么好的,我一直都想记起来以前发生过什么。对了,你帮我回忆以前的事情吧,算做你的马吃了我的花的补偿。
这太难了,你努力了三年都记不起来,我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换一个。
不,我就想到这一个。要不然这样,你帮我三年,如果三年之后我还是记不起来我的过去,那么我就放了你。
唐尧觉得这很好笑。一百个拿着马刀凶神恶煞的土匪也不能困住他,可这女人却说“放了你”。然而唐尧这次没有笑,他反而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这是一个很合理的补偿办法,那就这么定了。
安静的屋外,突然传来了马叫声,嘶哑而且有气无力。
你的马在叫,他说什么?女人问。
那畜牲又饿了,我得赶快去拴住它,否则又把你的花吃了。
唐尧爬起来,往叫声传来处走去,女人跟在他身后。
你的马叫什么名字?在唐尧将马拴在树桩上时,女人问。
就叫畜牲。
嗯,这的确是一个很贴切的名字,可是却不好听,重新起一个吧。
我可不想给一个畜牲起名字,显得我们交情很深,死了我还很伤心。
那我起,我起名字很好听的。我的名字就是我自己起的。
你叫什么?
杨夏欣。
有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是很好听。
唐尧点了点头,终于把缰绳套紧,缓缓站起身。
我决定叫它邂逅,这个词预示了一段全新的故事的开始,而且更关键的是,也很好听。
“嗬,大伙给说说,名字这玩意儿能有个啥好听不好听的?真是稀奇!二狗你说呢?你名字我就觉得挺好的。但话说回来,大家也都知道我唐尧没文化,‘邂逅’这词是个啥意思?谁能给普及普及!”唐尧讲了半个小时的话,口干舌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环顾四周后问道。
这话是沙漠里近一个月以来最无耻的炫耀,引来全酒馆一片嘘声,大家一哄而散,再没人愿意听唐尧胡扯。
现在我们知道,昨晚杨夏欣“嘿”了一声后,转身进了屋子。这是一个不太友善的表达,所以唐尧极有可能是在屋外独坐了一晚。但谁又能肯定这么说呢?夜很长,太多的事情可能发生,更何况夜空下是一男一女。只隔一堵墙、屋里屋外的距离实在微不足道。
因此唐尧所述的这第二段故事,延续了第一段故事带来的困惑,唯一不同的是,这第二段故事很容易验证。若日后杨夏欣见到老马,会热情地唤道:“邂逅,你来啦!”那么这故事就是真的;若不然就是假的。
这种亟待观测以确定事实的状态,量子物理学称之为“叠加态”,这是充满现代性的学术观念,符合大众的审美观。
但唐尧作为一位大约活跃在公元前一世纪至公元八世纪之间的文盲,无法满足于此。在他那个时代的人,大部分都无法满足于此。那个时代的人们相信占星学,相信一切都有定数。
占星学给出了这样的解释:大暑,轩辕十四自黄道入白,月掩主星,主情欲。
由此终于可以下结论:唐尧所言非虚,当晚他和杨夏欣的确进行了更为深入的交谈。
我要怎么样帮你回忆起以前的事情呢?屋内,昏暗的灯光下,唐尧问道。
杨夏欣将才洗过的头发拨弄开,靠近灯光一根根梳理起来,一边说:我也不知道,你随便问我一些事情吧,说不定我就能想起来些什么。
唐尧将目光移向窗外,盯着夜里的沙漠想了很久,转头说道:那么,你认识这片沙漠吗?
当然啦!杨夏欣的回答如此干脆,以至于把唐尧吓了一跳。
你可要谨慎回答,这片沙漠很大,连我都没有走完过。
是么?可我不这么觉得。你瞧,这房子的北边种的是百合,东北边是柏树,东南边有牡丹和芍药,西边么,本来有月季,后来枯死了,现在只有杂草,你是从西北方向来的,那里有被邂逅啃掉不少的梨树苗。这就是我眼中的这片沙漠。
听了这话唐尧开始发起愣来,杨夏欣仍旧在仔细梳理着头发。
一阵风从门缝溜进屋子,烛火猛然扭动了几下。杨夏欣赶紧用手挡在了风吹来的方向,并且方才注意到唐尧在直直地盯着她看。
别发呆啊,继续问。杨夏欣起身将门关紧,一边对唐尧说道。
哦……你为什么要种花?
没事干啊,你没事干的时候都做什么?
杀人。
杀人很有意思么?你一定杀过不少人吧!
我是杀过很多人,但是其实挺没有意思的;不过有些时候有些个别人却挺有趣。
那给我讲一讲,那些有趣的人。
杨夏欣手腕扭转了几下,就将散乱在肩上的头发一下子全挽在脑后,这手法很迅速,让唐尧想起了自己用刀的样子,于是他也立刻兴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