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班之前,我订购的那一大束鲜花已经送到了办公室。
艾思丽小姐问我是送给妻子的吗,我笑着摇了摇头,她一直诧异地看着我。
前一天艾思丽离开我办公室后,我就联系了毛罗。他告诉我,自己和母亲说起了我这个曾经的盎格鲁语研究者。“老太太说很想见见您,让我安排一次家宴,务必请您赏光。”
我十分坦率地告诉毛罗,其实第一次见面自己就对他颇有好感,不仅仅因为他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自己的“坚守”,同时也因为他的母亲让我这个同行十分好奇。“我也非常希望和您的母亲见上一面。”
既然是赴家宴,自然不能空着手去,而对于一位老人来说,我想不到比鲜花更好的礼物了——因为那足以让毛罗太太重温生机盎然的快意。
我开着车行驶在城市的边缘。孤独的公路上几乎看不到其他的车辆,两旁是麦田已经开始显露出它最迷人的金色。我把车窗开到最大,沐浴着清新的麦香。半个小时过后,道路前方那栋两层木屋别墅就是毛罗的家了。
我心想,这真是一个传统的家庭,连在大洋大陆流行的木结构建筑,都被移植到了亚非欧大陆来了。
一家老小热情地欢迎了我的到来,毛罗逐一为我介绍了他的妻儿。当我把那束鲜花捧到毛罗的母亲手里时,老太太激动坏了。这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满头白发,皱纹已经很深,行动必须得依赖于轮椅,但看得出这是一个气质高贵的女人,年轻时一定有着非凡的美貌。
显然,为了我的到来,毛罗太太做了精心的准备,她特意穿了一身相当正式的套装,嘴上还抹了一点口红。即便必须以轮椅代步,她也没有随意搭配一双平底鞋。
“毛罗太太,您的儿子告诉我,您是一位语言天才。”
老太太十分含蓄地感谢了我的赞美,她执意要我称她为“辛西娅”,这样才显得更热络。“我的小毛罗告诉我,您是一位盎格鲁语研究者,这年头您这样的人已经比人们使用语言的自由更加稀缺。我对您非常感兴趣,所以让毛罗务必安排我们见一面。您看,我上了年纪,腿脚不太方面,所以只能冒昧请您到这里来。”辛西娅提议:“要不今天,在这座小木屋的范围内,所有的交流都用盎格鲁语完成吧。”
“I'll be glad to.It's my pleasure.”开口的时候,我突然发觉,自己对于曾经的专业真的有些生疏了。
毛罗的妻子陆陆续续端上了她亲手烧制的美味:龙虾、香芒牛柳、咖喱苹果肉片、土豆鸡肉饭……全是昔日绵羊国的特色菜肴,让我胃口大好。虽然辛西娅几乎什么都不能吃,却一直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但更让我享受的是与辛西娅的精神交流。称她为“语言天才”绝非言过其实,这位言语幽默的老人不仅精通于盎格鲁语、高卢语、亚平宁语,还识得作为这些语言“祖宗”——拉丁语,甚至还会一些亚欧大陆东部诸省的象形文字。
辛西娅还和我聊起了一些关于莎士比亚时代的盎格鲁语的问题,对此她有很深的见解,足以让我这个曾经的专业研究者自惭形秽。
当辛西娅得知我的妻子是一个来自旭日国的姑娘时,她的双眼中闪烁着根本不属于一个老人的神采:“太棒了,我猜想,她一定很美。我和小毛罗的父亲去过那里的很多地方,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记忆,也稍微会几个旭日语单词。有机会的话,并且如果不给您添麻烦的话,您要是能把夫人一起带来我们家做客,那就更完美了。不过,就怕她看到我对你这样亲热,会‘吃醋’呢。但要是我年轻个30岁,那个旭日国姑娘可未必有机会。哈哈。”
提起绿子,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但老人的热情反倒让我有些尴尬。我突然觉得有必要考虑一下——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信心和绿子一起出双入对。
我向辛西娅提起了她丈夫创办隐秘公司时的一些旧事,当然这些不过是转述艾思丽小姐给我准备的资料:“听说正是您的建议挽救了隐秘公司,这才有了后来的成功和‘日记本大楼’。”辛西娅开怀大笑,露出了一嘴缺损过半的牙床。
辛西娅的兴致很高,但我知道上了年纪并且健康不佳的老人通常应该早些休息。老人没有挽留,但让毛罗送送我。
“弗拉基米尔主任,谢谢您。”毛罗握着我的手说:“老太太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乐了。除了国际语以外的其他语言都已经至少被禁止使用十几年了。辛西娅也不是不会说国际语,但她拒绝使用这个语言中的‘独裁者’。十几年来,她没有机会和家庭成员以外的人说说话,说说自己的‘母语’以及其他她所掌握的语言,所以辛西娅早已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阂。”
我感觉到他宽大的右手热得发烫,其实我的右手握得也很用力:“应该是我感谢你们。能见到辛西娅是我的幸运,她那样地热爱语言与文字,我们真的很投缘。在辛西娅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经想要奋力去实现的目标。但我已经不可能成为她那样的人了。有时候我自己都忍不住鄙视自己。”
毛罗对于我的“自省”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而是继续说着自己的母亲:“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您也看到了辛西娅的健康状况很不好,医生说她可能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
虽然和这位老人只是初次相识,但想到不久之后她就将躺在冰冷的灵柩里被黄土掩埋,我实在觉得非常痛心。就在这时,二楼的窗户开了,辛西娅探出一个脑袋来:“嘿,我的小毛罗,你可别耽误弗拉基米尔先生太多时间,人家还要回家呢。家里还有个美丽的旭日国姑娘等着他呢。”
我和毛罗哈哈大笑,但我的心里还是有种无以名状的凄苦。
毛罗冲着辛西娅喊道:“知道了,我怕弗拉基米尔先生不认识回城的路,我跟他说我开车为他领航一段。”
其实,我的车虽然无法自动驾驶,但自动导航功能早就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了。
“辛西娅才搞不清楚这些新鲜玩意儿,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毛罗问我,“是否介意一起开车到附近的麦田里再聊一会儿?”
“当然,非常愿意。”
天色已经很黑了,我和毛罗熄灭了各自的车灯,欣赏着夜色里的一点月光,一行路灯,以及漫无边际的麦田。
这样的环境里,即便麦田最灿烂的金色也被无情地褪去,只留下了黑色的黯淡身影。只有被微风吹拂过后的沙沙声,还能佐证它们身上的灵动和美感。
无法想象,我和毛罗只是第二次见面,竟然像情人约会一样,在如此罗曼蒂克的场景里对话。
“辛西娅真是个伟大的女性。我第一次见面就深深地喜欢上了她。”我以为毛罗想和我说的话题和他的母亲有关。
但毛罗却叹了口气,冷笑了一声:“作为我的母亲,辛西娅确实很伟大,我也很爱她。但是,有时我也会想——也许现在已经是接近于‘盖棺定论’的时候了,她的一生其实完全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甚至可以说生活在一场骗局之中。”
如此突然的一番话让我错愕不已。“此话怎讲?”
“她是一个如此固执的女人,几乎把绵羊国的一切带到了这里,墨守成规,与外部世界格格不入,甚至于要求我们必须在家里和她说已经被扔进垃圾桶里的盎格鲁语。您不觉得这实在太可笑了吗?”
“可这不也真是一个所谓盎格鲁‘老派绅士’或者说‘老派淑女’的可爱之处吗?”
“话虽如此。可是……”
“毛罗先生,我觉得,至少所有‘隐秘应用公司’的用户都应该感谢您的母亲,如果没有她,这间公司也就不会存在,我们也用不上这么多有意思的‘隐秘’应用了。不是吗?”
毛罗笑了。那笑声仿佛如苍狼的吼叫,回荡在寂静无人的麦田里,惊悚、歇斯底里、空洞而又可怖。
“一切都不是你们知道的那样的!”
毛罗接下来讲的旧事彻底震惊了我——从视频研究所,到“密码研究所”,从特雷西亚夫人,到“隐秘应用公司”,为什么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上帝要让我惊悉如此众多的惊天秘密?
21世纪初的绵羊国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变革。当时,尽管这个国家在名义上也是一个所谓的发达国家,但其产业结构已然落后于时代,国民的生活水准直线下降,还被外国人嘲笑为“那个独占一片大陆的大农村”。
由于远离其他大洲,绵羊国的国际形势曾经被认为是“与世无争”的,但随着军事技术的发展,他们变得不再安全,几乎可以说是危机四伏——东亚和美洲的几个强国都试图将之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
在内忧外患之夹击下,成立时间不长的右翼政党——斗争党赢得了大选。斗争党掌握绵羊国政权不久,便推出了一系列的极端措施,甚至通过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的办法,废弃了实行了上百年的民主政治和福利政策,整个这一片大陆退回到了极权专制的状态——而这种做法竟然还得到了民意的支持。
斗争党大权独揽之时,绵羊国人已经通过技术革新,在原本的沙漠地区开辟出了大片可供人居住但生活质量相当糟糕的空间。他们以所谓的高薪为诱饵,大量从非洲中部引进移民。那些生活在战争、饥饿与疾病中的非洲人乘着船源源不断地被运往绵羊国,但移民们在这里只能拿到新辟的“特殊公民”的待遇。也许相比在非洲故乡,他们的生活有所改善,但却成为了绵羊国政府和血汗工厂们榨取的廉价劳动力。
整个世界开始对绵羊国充满警惕,但靠着压榨所获得的原始积累,疯狂的绵羊国走上了一条“大国崛起”的道路,先是从数据上、后是在实际上成为了让整个地球畏惧的政治和经济势力,还引发了一些小国、穷国、弱国的效仿和追随。
作为大洋大陆原住民的后裔,毛罗的父亲就出生在斗争党夺取政权后不久的绵羊国。从新权威大学电子信息专业毕业之后,老毛罗走上了一条以书写程序为生的“IT男”之路。35岁之后,他厌倦了编码为生的生活,于是尝试着创业,建立一家电脑应用软件开发公司。然而老毛罗并不是一个富有创意的人,很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直到他的妻子辛西娅提出了那些关于“隐秘”的极有新意的开发思路。
“对于‘隐秘’的成长史,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但还有一些更重要的原因,他们并不知道,甚至连辛西娅也不知道。”毛罗递给我一支烟,然后我们各自点上,就这样在黑夜上燃起了两团“星星之火”。“包括我本人,也是在父亲去世前不久才向我交代的。”
“什么样的内幕如此隐秘?”
“父亲告诉我,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虽然辛西娅的创意非常完美,但是他已经把最后的资金用在了这几项应用的开发上了。当时正是应用软件铺天盖地的时代,一款新的应用推出如果没有足够的营销投入进行推广,根本无人问津。”
“是的,我对此有所耳闻。”
“隐秘的几款应用上线后,市场反响很平淡。父亲找过几家风险投资基金,全都被打了‘回票’。如果没有经济支持,不出两个月父亲就得彻底破产。到时候,摆在他的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和那些‘特殊公民’一起去做苦力,要么就带着辛西娅和我一起成为‘街友’。就在此时,一个名叫杰米·杨的年轻人找到了父亲,当时他是绵羊国政府和斗争党内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同时也是一份庞大的家族产业的唯一继承人。他向父亲提出,可以使用各种政治力量、经济资源乃至动用各种媒体渠道帮助父亲和‘隐秘’发家致富一夜走红。但他有一项非常苛刻的要求。”
“是什么?”我下意识地张望了四周,心想我们置身这篇麦田之中,总该远离了一切的视频监控设施了吧。
毛罗故意停了下来,也许是为了积攒足够的勇气,告诉我这个巨大的秘密。
只见他把烟头一扔,狠狠地踩了一脚,完全掐灭了“星星之火”。“要求‘隐秘’必须向他们公开所有的数据——也就是用户信息和他们在平台上发布的所有‘个人隐私’。”
我抬头看了一眼高悬的月亮。金黄的月色如此柔和,在月亮的表面还可以到一片片黑色的斑驳。但我知道,在亮色背后,月亮还有着不为人知的背面,那是你在地球上永远看不到的永远的阴暗。
烟几乎要烧到了我的手指,我干脆也把它扔了出去,那一点火星有气无力地闪动几下,然后也灭了。“所以,你的父亲答应了?”
“是的,临去世前,他把公司交给了我。说起这段往事,行将就木的父亲竟至老泪纵横。我知道,无论公司取得了怎样的成功,他都永远没法埋葬自己内心的愧疚,但他对我说:‘小毛罗,我别无选择,我怎么能让辛西娅和你跟着我风餐露宿?’”
在这样的月光下,我们两个40岁上下的男人相对无言。也许毛罗向我说出这样的心里话可以觉得舒服一点,但是我的心头却被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
我不知道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为什么要告诉我“隐秘”背后更为惊人的隐秘,但我开始理解他那种无以名状的忧郁以及在信息强权面前无能力为的坚持所产生的原因。
“也许您觉得这一切极为隐秘,我怎么就唐突地在您面前道出了一切?但我有一种预感,这些事情您早晚都会知道的。”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干脆把问题扯得远一点,玄一点:“毛罗先生,其实这也是我个人一直在思考的一个哲学问题。我们说技术,尤其像军事技术、信息技术,它本身是没有任何道德判断的。技术本身道德与否,取决于使用它们的人,所以技术具有道德的两重性。但是如果一个社会处于‘劣币驱逐良币’的状态,企图使用高新技术作恶的人,往往可以用它制造极大的人道主义灾难。比如军事技术,一个邪恶的政府一旦取得了政权,那么单凭着它所掌握的军事强制力,那些被踩在脚底下被奴役的贱民们,即便给他们一万年都不可能推翻这个非法的政权。同样,信息技术给人类的生活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但是谁又想过隐藏在技术背后的非道德因素呢?就好像‘隐秘’和密码,吞噬了你,也吞噬了我……”
“但其实,我们两个根本都不算什么。”毛罗伸出大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算是表达赞同。我突然有了个可笑的念头——难道我们不应该拥抱一下吗?
“对了,毛罗先生,那您之前说的那个要求你父亲提供用户信息的杰米·杨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阵晚风袭来,麦浪沙沙作响,那声音好似水银泻地。
“您应该知道,在国际建立的过程中,绵羊国的政府和商业机构起到了主导作用,如今执掌国际政权的高官也有近一半来自我们的祖国。在国际统一之前,杰米·杨则已经是一个在政治和经济领域都具有相当影响力的人。只是他已经改名为埃尔德·布拉泽,也就是盎格鲁语中的ELDER BROTHER。这位‘老哥’先是出任了‘应用商店协会’的会长,最后成为了终身执政的国际首席信息官。现在,埃尔德·布拉泽的名字如雷贯耳,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他曾经叫作杰米·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