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在某种意义上跟我很像。
他在别人面前很少说话,并不是因为怕生,也不是因为性格腼腆。
只是单纯因为没必要。
我们性格相像的部分,是都能和别人友好相处,虽然没有特别的从善如流,但适当的察言观色还是能掌握好的,可以读懂气氛。不过这种性质的友好是有界线的,我们不喜欢特别麻烦的事情,比如说粘人的朋友,或者无休止的聚会、出游。我们会在周末的时候一起去咖啡馆或者酒吧,但次数也并不多。
也就是说,艾伦不是特别喜欢团体活动的人,而我也一样。我们都不会越过友好的界线,成为咄咄逼人的朋友。结果,我和艾伦做这个班上的搭档很舒心,相互之间对这种现状完全没有什么不满。我们总是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没有肆意介入对方的世界,然后在没有话题时惬意地保持沉默。上下班的路上,我们会经常陷入沉默,但彼此之间都没有感到不舒服的地方。没有不得不交流的事情,那就应该保持沉默。同样,如果我们中的一个人无法搞定某件事情时,对方一定真诚地施以援手,不厌其烦地帮助对方解决这些麻烦。有时我们会去对方的公寓打扰,次数仍然不多。我们都喜欢享受一个人的生活,欣赏并擅长这一点。
为此,我们会尽可能地捍卫这一点。
但不走极端也是我们的相似点之一。享受一个人的生活不代表我们可以完全和月球上的人类世界脱节。彻头彻尾的孤立对于我们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一个月里至少有两三天的时间,我们会在中央湾人类居住地的四处转一转,寻找有趣的场所。毕竟每周只工作半周时间,闲余的时间太多太多。
什么事情都保持在适度的范围内,不越线,也不做得欠火候,这是我和艾伦对于世界和生活的共识。大概,这些就是我工作近一年来和艾伦的关系一直保持很好的秘诀吧。
这个周末我和艾伦一起出门,去之前约定好的商务咖啡馆。结果,我们坐了不到三十分钟便落荒而逃。毫无特色的内部装潢,万年不变的既不古典也不流行的音乐,还有新来的服务生所带来的糟糕服务。我们并不排斥人少的咖啡馆,但是内部装潢的不伦不类,使整个店内的气氛带来扎人的冷清感,甚至连落入这个空间里本该温暖的日光,都像一道道刺眼的冰柱一般。这家店里蒸汽咖啡的味道还可以,就事实而言。问题在于,这本来就应该是咖啡馆的底线。喝完各自点的咖啡,我们商议好去公寓区的一家小众咖啡馆。虽然离我们住的公寓很近,但还一直没去过。
这家小众咖啡馆是暑湾聚变核电站的一个工作人员在闲暇之余自己开设的。跟物业方面商量好,然后把稍微有些偏僻的公寓改造成咖啡馆。因为偏僻,这里的几处公寓都没住满,空空落落的建筑物表面只有几处稀疏的灯光从窗户中跃然而出。而且内部空间要比我们的大一些,虽然样式依旧是复式两层。改造过程中基本没有损毁建筑,物业方面派人检查了一下,没有表示出发现问题的意向。一切准备妥当,于是前段时间咖啡馆开门营业。
咖啡馆的名字叫做帕博耶,店主没有太过宣传。店员中有做兼职的,好像也有从地球来月球淘金的全职人员。这个区域的公寓楼都稍微依附着中央湾山脉,显得有些倾斜。走到通体白色的公寓楼门前,有个用三脚架竖着的一块小黑板,上面用彩色粉笔写着“去帕博耶请上二楼”的字样,紧接着是本日几款特价菜的菜单,用不同的颜色标着菜品和价格。一进门,看到表面涂着黑色油漆的旋转金属楼梯,上面带有古雅老派的雕花,而不是一般的折回式楼梯。当然,往公寓里面走的话也有两个电梯可以使用。
走到二楼小店门前,一块小木板上刻着帕博耶的花体字样,挂在门的上方。门则是一扇镶了六块磨砂玻璃的绿色木门。铜质球状把手握起来非常舒服。打开之后,被安装在门内侧靠上位置的铜铃响了起来,我和艾伦一前一后走进去。
正对门口是一个两臂长的鱼缸,清澈的水中游着鲜艳的小型海鱼。门口右侧是放着三角形或者杯形的小块新鲜蛋糕和冰激凌的玻璃柜台,旁边是深棕色木制调酒台,上面摆着一个老式收款箱。一个看起来是调酒师打扮的男子站在调酒台后面,一边向我们颔首致意,一边小声说着什么,看唇形像是“欢迎光临”。两个柜台后面是紧挨墙壁的巨大木制酒展台柜,放置着波尔多红酒和调酒用的基酒。展台柜中间有一个递出菜品的台子和拉门,便知道后面的墙壁里藏着厨房。大厅显得非常宽敞,大概是敲掉了起居室和餐厅间墙壁的缘故。月球上的物业管理部门还真大度,我心里暗想。以前只听说偏远公寓的居住面积很大,今天算是见识到了,连成一片的起居室和餐厅大概有300多平方米,靠窗的位置都放着深棕色小圆木桌,一共十个左右。每个木桌边有两三个木椅,桌子上方悬吊着带有绿色细圆筒状金属外罩的灯,光线如同被箍住一般,收敛住刺眼的部分,只将洋洋洒洒的温煦释放出来,十分精致。厚厚的蓝色底纹白花点缀的窗帘分开挽在每扇窗户的两侧,下面又罩一层米黄色薄窗帘,于是整个室内泛起一股温暖的光线感,和店里装修的风格相得益彰。
大厅的地面是重新铺设的实木质地板。一个身穿白衬衣打着领结的男性服务生从楼上下来,微笑着带我们挑选就坐的位置。我们表示想看一看这家店的全貌,于是他便领我们在整个店逛了一圈。绕过鱼缸向里走去,能看到整个大厅被一排并不太长的一米半高的木制书架隔开,变成里厅和外厅,大概这样布置可以在稍微分隔空间的同时还不会阻碍视线,以避免让整个空间显得局促。书架有四层左右,内外两面都塞着杂志和书籍。两厅中间是几排能容纳四人的棕色长方形木桌,稍微高一些,配四把木椅。而靠向内侧的墙边则竖起两个和书架差不多高的包厢,里面是矮一些的长方形木桌,面对面放两个各能容纳二三人的卡其色沙发。每张桌子上依旧悬吊一个带有绿色细圆筒状金属外壳的灯,以轻柔的方式赶走店里内侧的黑暗。
走上二楼可以直接看到厕所,一般公寓里的是厕所和浴室两用,在这里被重新装修成两间男女厕所的样式。我们公寓的二楼只有一间卧室,而这里却是两间。两间卧室各放一张能容纳10人的白色长方形大木桌,照明设备则是稍显华丽的玻璃吊灯,地面铺着厚实的红色底纹镶金花的亚麻地毯。阳台的样式与我们公寓一样,里面放两张白色圆桌,各撑一把阳伞。
我们走下楼,找包厢坐了进去,服务生则回去继续做手上没做完的工作。用VI打开店家的菜单,这款虚拟菜单的样子不是之前去的那家咖啡馆的纸片式,而是做成牛皮封底线装书的样式。用手势一页一页翻看,花体字的名称和价格与古朴的图片编辑搭配妥帖。调酒的数量并不太多,但款款经典。菜品里有几款牛排和披萨,还有煎鹅肝及日式冻鹅肝。咖啡的种类也很全,毕竟帕博耶就是一家咖啡馆。
艾伦点了一杯玛奇雅朵,而我则要了一杯加冰块的威雀威士忌,用VI下着订单。从没吃过日式冻鹅肝的我们一致选了这道菜来品尝一番。点完后不久,刚才的那个服务生用一个棕色圆形托盘把我们的饮品带来,摆放在桌上,然后微笑着离去。白色瓷杯中的玛奇雅朵升腾着诱人的香气,而我的威士忌在方形威士忌杯中,中间放着一个大大的带着圆润边角的正方体冰块,在威士忌的包围下缓慢融化着。
一会儿,身着白色厨师服的大厨亲自推着擦得锃光瓦亮的不锈钢餐车,然后隆重掀起餐盘上的不锈钢半圆餐盘盖,端出里面的冻鹅肝放到桌上。
“这道菜是我们这里的特色菜。”大厨微微带点笑意,在自己的作品面前,眼睛放出闪亮的光芒。“那么就请二位慢慢享用。”微微倾一下身子,大厨便推着餐车离去。
我们对这道菜观察一番。一般用来做沙拉的透明雕花玻璃碗中盛放着满满当当的碎冰块,三片并不太大的翠绿菜叶敷在晶莹剔透的碎冰之上,冻鹅肝则在菜叶上摆放整齐,共九枚。我们用手捏起来品尝,每个鹅肝的口感就像饼干,香脆可口,依旧保留入口即化的特点,美味不凡。一边品尝着主厨的拿手菜,一边喝着各自点的饮品。这时我们注意到店里用合适的音量播放一首慢摇爵士,钢琴犹如夜晚星光铺撒在摇曳的海面般,一股与这家店的整体印象相得益彰的感觉缓缓流出。
一般说来,在美好的场所待着,时间总归是飞快的流逝。而在这里,时间却渐渐停住脚步,仿佛被这份美好所打动。我们在温暖的灯光中静静坐着,除了品尝冻鹅肝时发出的清脆响声和店中的音乐之外,一切都像落入了琥珀之中,时间变得泛黄而逐渐停摆。诚意!被这浓浓的诚意所打动的,既有我们,又有时间。
味蕾被入口即化的感觉所拨弄,威雀的味道也冰得入味。虽然我更欣赏兑热水来做水割威士忌,不过这样已经足矣。很久都没见到形状这么完美的大块方形冰块!威士忌杯外侧不时有空气中水蒸汽冷凝成的水珠滑下,而每次端起来品尝威士忌时,冰块便撞击杯子,发出悦耳的银铃般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将冻鹅肝消灭干净,杯中饮品也被基本喝掉。艾伦轻轻对我说道:“这里不错。”我便微微一笑,然后点头同意。
接下来的时光我们依旧待在店里。艾伦续了一杯咖啡,我则点了一杯自由古巴。无数的调酒中,我所能认同的可以兑可口可乐的饮法比较少,自由古巴算其中一个。其他大部分人即兴就往基酒中兑可口可乐的饮法在我眼中基本是在亵渎美酒,完全是旁门左道。
我们翻起了店中的书和杂志。除了公寓中放的几本书以外,现在已经很少能见到纸质的书籍。大部分图书都是可以通过VI来购买和下载的电子书,有的制作成如同古典书的样式,可以用手势翻页,有的则制作简单,如同用老式电子阅读器来阅读一般。减少纸质书籍可以减少人类对树木的砍伐,这是一种带有环保倾向的行为,所以根本不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当然,总有人喜欢怀旧,毕竟抚摸纸质书籍的手感和轻嗅铅字的香味不是VI所能给予的,于是这里的藏书带给我们别样的惊喜。
我拿起梭罗的《瓦尔登湖》看一会,一边想象作者在林中的心境,一边在思考此时的月球生活。我们何尝不是在隐居?虽然组成了规模相当的城市,但这片飞地中一直充满着异样的气氛,比如那抬眼就能望到地球时的悸动。除了来此殖民的人类和被带来的其他生物,一切都处于单纯静止的状态下,甚至包括亿万年来一直遭受陨石轰击的地面,这里的万物都本能地保持着死寂与安宁。我们改变了这里的地貌,与我们长久以来对地球做的事情一样。但地球有自然生态这一创世的伟大存在,而这个存在一方面与外层空间的射线和磁暴不断抗争,坚韧地保护着地球的表面,另一方面,在人类这一文明势力的发展过程中瑟瑟发抖,显得脆弱不堪。而月球则不必担心如此,因为这里什么都不曾活过。我们只是往单纯的死寂世界注入生命的力量,固然不用担心这里有什么生命为我们而凋亡。
月球不像亚马逊的热带雨林那样,对不速之客发出刁难般的警告,也不像温带丛林那般温和而又善意地接纳我们。月球就是没有氧气没有风暴的撒哈拉沙漠。即使在沙漠之中也会有降水,我们这里却一无所有,除了月球地面的白沙。月球一直被地球的生物注视着,向往着,此刻月球有了我们,于是我们把目光还回去,望向地球那生机勃勃的身躯。我们带来了水,带来了生命,带来了人造之物,修建了中央湾人类聚集地,哥白尼钛合金生产厂和暑湾的核聚变电站。我们为月球安上了护卫之盾——那些保护我们免受陨石侵扰的卫星,保护着这里已经坑坑洼洼的地面和我们不堪一击的身躯。但月球对此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诚然,一切都与之无关。我们可能会长久驻扎在月球上,如同过去的隐士,但我们无法将那与地球母亲连接的脐带剪断开来,因为人类在外层空间中显得过于脆弱,文明的根基依旧矗立在地球之上。
梭罗啊!如果你生在这个世代,身处这颗星球之上,你又会写出怎样的文章?你是否会认为自己能在这荒芜的月面上吸收生命的精华呢?梭罗的文字在我的视线中颤抖,如同其不安的心情一般,传到我的心中。这只是我的臆想,也许那颤抖是他那亢奋的心情。文明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的隐居场所从自然的美好中走出来,进入到文明庇护下的不自然中。这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还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呢?只要我不能活到宇宙的末日,便无法断言。当然,对于宇宙的末日而言,一切都渺小得犹如不存在一般。那些对人类而言极为重大的事件,在宇宙这近乎无限的尺度下,究竟有多少意义可言呢?
所以,梭罗啊,你太幸运了!你没有出生在现在。你出生在你该出生的历史中,出生在你该出生的地方,去了你该去的场所,写下了你理应写出来的感受。我在这里读着你的文字,体会着你面对自然时所表达出的忘我惊喜,然后循着你的脚步,赞颂着生命,赞颂着人文精神。但我不在林中,不在你面前的景色中,于是,我便也赞颂着宇宙的浩瀚,和生命的脆弱。
淡淡的酒意慢慢爬上脸颊。然后我将书轻置桌上,静听店中播放的音乐。我和艾伦没有共同话题时,便醉心于这亘古的沉默之中。
沉默是最好的沟通方式,因为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不需要也不能够再肆无忌惮地践踏他人的沉默。别人的语气和眼神代表什么,我们已经心知肚明,所以闭上嘴,倾听这个世界吧!凡是世界想要昭示给我的信息,便一定会慢慢流淌而出,如同被大坝拦腰截断的洪水,从凶猛滔天变成涓涓细流。
握住酒杯,静听世界的福音。但世界什么都没讲,只保持着应有的沉默。世界在某一处被哪里的什么人给上紧发条,慢慢运转,我却什么也听不到。
也许这就是世界想告知我的真理。我是世界之外的什么人,也许就是这么回事!我在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的地方,待在世界的外侧,于是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