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率真的美好降临到眼前之后,其惊喜的意味会随着时间慢慢发散消失,然后回归为雷打不动的平淡日常。
这是一种很现实的状况,虽然有点见异思迁的成分在里面,但也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因为你将能获得一份曾经朝思暮想的日常。
当爱丽丝之于我成为生活中的日常部分之后,我原本关于生活的一些想法也会发生变化。我很喜欢她,她是个有着恬淡之美的女性,真实,从不浮夸,同时会发现生活的乐趣。她是个有趣的人,这点很重要。她很懂得在平淡无趣的生活中寻找乐趣,知道如何给生活平添一些惊喜的成分。我很感激,也很羡慕。我想,像我这样无趣的人,恐怕永远不知道如何迈入这一种生活状态之中吧。
不过,隐忧也一直都在。
是的,有时会在大脑的某个区域唤起某种隐忧,那种东西一直在那里存在。
担心美好的事物容易被佯谬的命运带走,这是一种最常见的隐忧。但具体来说,我的隐忧是些别的事情。开始时只是一点点的担心,但时间一长我就开始察觉到一些异样。当然,我内心的最深处明白这种事情的发生只有早与晚的区别,所以一开始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事情还是要从圣诞节假期里那长长的加班说起。
那天是加班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圣诞节假期结束,开始要准备正常上班。一直在同艾伦、爱丽丝加班,尤其是我,完全毫无休班地度过了整个假期。只要再上3天班就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于是绷紧的弦终于能稍稍松开。
那晚我去跑步回来,爱丽丝则在看我收藏的几本纸质书,然后两人准备去睡觉。月面依旧一片寂静,圣诞节的尾巴也在月海中悠然自得地打转,直到慢慢消失。
明明一切都悄无声息,但这种异常的寂静让我在无梦的睡眠中惊醒。我睁开眼睛,还没有适应家中的黑暗,所以什么都看不到。慢慢平复有些紊乱的心跳,然后观察周围的状况。我看到有个独自坐在床尾的人影,待视觉已经能看清楚,发现那是爱丽丝,她正在以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我。
“哎,怎么不睡觉?”我慢慢坐起来,然后看着爱丽丝。
“没什么,中途醒来,却怎么也睡不着。”爱丽丝的眼神依旧冷漠,摇摇头。
“睡觉的时候,我打扰到你了?”担心是因为我的缘故使她醒来,于是不好意思地问道。
“不是不是,放心吧。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爱丽丝摇摇头。
“呃,那么不妨先躺下吧,这样会更难睡着的。”我这样劝她说。
但是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两臂环抱着双腿,眼神依旧是那样陌生。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黏稠不堪,时间如同某种尾巴还没彻底退化掉的两栖动物,趴在湿哒哒的空气上,依靠****我们的沉默为生。我不知道如何再去劝说爱丽丝,于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陪着她静静坐在床上。两个人就这么一个待在床头,一个待在床尾,结果从形式上来看,我们仿佛是在互相对峙的倦怠期的夫妻一般。
“哎,躺下睡觉吧。”大概有一刻钟的光景,爱丽丝轻轻说出这句话,然后慢慢躺下。
“恩,好的。”这种形而上学的对峙终于结束,我也长舒一口气。但爱丽丝久久没有入睡,这我是知道的。那种睡着的人所特有的平稳呼吸声始终没有传来,而我也没有睡去,我想她也是知道的。最近累得相当够劲,但我现在依旧睡意全无。世界在我面前掀开了新的谜题,想得到的答案可能静静躲在什么地方,暂时寻之不得。时间还是缓缓度过,大概过了一两个小时,她才真的睡去。于是我也暂时放下心来,很快进入梦乡。
第二天,我们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两人互道早安,然后一起吃早饭。她的神色非常自然,完全看不出昨夜没有睡好觉的痕迹。我也没提什么,因为不过是一次单纯的失眠而已,也许今后不会再出现了。
爱丽丝还是像以前一样,自己先去上班。我则是稍等一会,和艾伦一起去坐班车。总之一切安好,生活看起来依旧平淡如故。
结果这一天的晚上,我还是在那个时间醒过来。如我所料,爱丽丝又抱膝坐在床尾。
“做噩梦了嘛?”我像昨天晚上一样坐起来,轻轻询问她。
“嗯,也不算是吧,总之有点睡不好。抱歉……”她的眼神陌生如故。
“呐,如果有心事的话,说出来就好。”这次我下定决心,慢慢从床上靠过去,抚摸爱丽丝的背。这时我发现她的体温很低,皮肤呈现出如同冰窖内壁一般的触感。而爱丽丝仍旧一动不动,对我的触碰没有一点反应,只是单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怎么做,我只好将手心贴在她的背上,继续轻抚。
过了一会她才对我的动作有所反应,慢慢抬起头,轻声说:“晚安吧。”说完就背对我躺在床上,我也只好躺下去。
如此的状况在以后又重复了两三次,看她起床之后完全不像前一天会失眠几个小时的样子,而且性格和以前一样,脸上总是挂着可爱的酒窝。晚上她失眠的那段时间里,却总感觉她的反应让人摸不到头脑,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在一天早晨,我便忍不住询问爱丽丝是否一直都会失眠。
“嗯,我经常会在下半夜醒来,打扰到你实在抱歉。”爱丽丝用着充满歉意的语气回答说。
“倒是没有打扰到我,只是担心这样下去会影响你的身体。”我说道。
“这没有什么,我们家族的人普遍睡眠偏少,所以没什么影响。只是我半夜醒来的时候就会想一些事情,家里的一些事情,”她一顿:“呐,如果晚上你发现我又失眠的话,继续睡觉即可。这段时间你也看到了,我起床之后的精神还是很好的。放心就是了。”带着一抹令人无法拒绝的笑容对我说。
“呃,好吧。”我便只好答应道。
实际上的确如此,她经常会在半夜醒来,然后抱膝而坐,眼睛盯着宇宙虚空的一角看个不停,但第二天依旧神采奕奕,不受晚上那种状态的任何影响。于是我也不会经常半夜醒来,而一旦醒来,就会陪她一起坐一会,手不停抚摸她冰凉的后背,直到她如同狠狠下定决心一般继续躺下睡觉。
这便是隐忧的开端。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隐忧之所以被称作隐忧的原因就是,这种事情暧昧不明,可能完全无所谓,也有可能蕴含着重大的危机。虽然她的确看起来不受这种习惯性失眠的影响,而且也不影响我的睡眠质量,但是这种事情的确有不对劲的地方,我是指她那段时间体温过低的触感和完全陌生的眼神,使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只是听到她的解释之后,我也实在不好说什么。过度的关心等同于刻薄,我觉得爱丽丝可能有难以释怀的心事,但像当初对待艾伦一样,我不想步步紧逼。心事要在不吐不快的时候才能听到,否则一切都将化作虚空的什么东西,失去诚意的标度。只要她愿意对我说些什么,我都会洗耳恭听。
我还一直在登陆仙境,当然,后面的调试主要由那三个AI机器人完成。等它们对那里基本内测完毕,我便用VI在地球和月球上关于AI的几个论坛里发帖,征集愿意参与公测的人员名单。原本以为不会有多少AI机器人及其拥有者会加入到仙境这种第三方的平台里,心里觉得最多可能只会有两位数的注册者。结果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大错特错——公测的时候有2000多AI及其所有者注册,让我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幸亏之前选择的是独立型服务器,如果我用自己的VI来做服务器,说不定第一天公测就会宕机。原本我只打算设计交友聊天以及远程协助等这类简单的功能,后来柴郡猫建议,既然已经开始,不妨建设一个更全面的平台,增加了现在刚开始兴起的AI虚拟游戏竞技的平台功能,还有虚拟买卖支付等功能。虽然这些功能有现成的免费教程和网络构架模块可以借鉴,但如果是让我自己开发和调试这些功能,大概用两三年的时间也很难上线,而柴郡猫的自学习能力使其在几十天内就完成了相关功能的调试。三月兔和疯帽匠也是很尽责的帮手,三个AI的疯狂努力使仙境在不到一个月的短短时间里就从一只身单影薄的丑小鸭变成具有高度可扩展性的羽翼丰满的超级怪兽。
至此,我明白了一件事情——仙境从此以后很难说和我再也有什么关系了。在理论上,仙境的所有权是我的,但我心底里明白,仙境是属于AI们自己的。这是一场属于AI的完胜。当然,我不至于和性能强劲的AI去争风吃醋,他们以其应有的实力回应了我的期待,而且走得比我的期待还要远。
当我在三个AI合力建好的仙境里游荡时,看到很多我本来梦到的影子。整个地方延续我开始时就做出的偏蓝的冷色调,大部分论坛平台该有的功能它都已经具备。我觉得,仙境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想那2000多个注册者可能会和我持同一种想法。
仙境会在AI的影响下进化到什么地步呢?我完全无法想象。那就不必想象,这是少数我抱有乐观态度的事物之一。它们会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
过了一段时间,尤其是几次正常的周末休息之后,圣诞节加班期间的疲乏感才一扫而空。那种疲乏感并不是特别常见的东西,而像一种瘟疫,一种刚开始能看到其终结,发病之后却愈发看不到头的可怕瘟疫。当然,现在看来的话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只是身处那个时期之中,心情会一直很低落而已。幸亏一切早已结束,真希望此生不要再来一次这种感觉才好。
在一切步入正轨之后,单调却不无悠闲的生活也回来了。于是继续进行一成不变的生活。继续上班,继续下班,继续吃饭、锻炼、睡觉。与之前最大的区别是我身边有了爱丽丝的陪伴,在各种意义上,这种生活对我而言都是非常幸福的。
帕博耶那里我们还是经常会去的。有时候我会单独陪艾伦去,有时候则是和爱丽丝去那里。精致的环境,老板那堪称艺术品的调酒,好吃的菜品,以及那只叫安泰俄斯的猫是吸引我们经常去帕博耶的主因。到那之后,那只有精神的猫会时不时跳到我们膝盖上,这时候我们就会抚摸它的下巴,听它发出幸福的咕噜声。
记得是二月末一个周五的傍晚,我和爱丽丝来到帕博耶。点了两人份的蒜香生蚝,两人份的炖白肉鱼,以及一瓶冰得恰到好处的产自卡斯蒂利亚的干白葡萄酒。清淡的鱼肉和干白葡萄酒相得益彰,生蚝也煎得够味。干白葡萄酒和桌子上的菜一同消灭掉以后,我们又点了调酒。我要了一杯玛格丽特,龙舌兰里加了青柠汁,再和冰块在雪克壶中摇晃均匀后倒入杯边有一圈盐的杯子中。为爱丽丝点了一杯冻唇露,那可是海明威老爹的最爱,味道也很不错。
“呐,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为何胸前戴蓝紫色鸢尾花而不是蓝玫瑰吗?”爱丽丝两手托着酒杯,眼睛始终注视着冻唇露里渐浅的晶莹碎冰,杯上的两个粗短吸管仿佛是瞄着宇宙一角的巨炮,在威慑着来自遥远边境的什么力量。
“恩,记得。”像回应那巨炮的威慑一般,我看着自己酒杯上慢慢消失的盐边。
“晚上睡觉前想跟你聊一些我自身的无聊往事,可以吗?”她有点惴惴不安地抬起眼睛看着我。
“没问题,放心好了。”用手握住她小巧的手,她的手心传来冻唇露那朦朦胧胧的冰凉感。今天大概已经有所预感,爱丽丝将会把自己世界的一角掀起,不论自愿还是被迫,我都将知道某些谜题的答案,我也希望去了解,虽然说不定我会面对更多无解的谜题。不过这不由得我,我将被推到宇宙的谜题面前,这是这个时间段里注定的事情,我明白,所以我愿意接受。
名为冻唇露的以冰霜为动力的炮舰,旁边停靠着玛格丽特的盐霜补给,它们在密谋着足以撼动我的人生的惊天计划,而我却在静等那个计划的实现,否则什么也做不来。
这个一刻也停不下来的世界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