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人生很短,我却嫌长。
此刻,我站在这偌大的生产车间中,触目所及之处只有我自己一人,而其他人一般都待在值班室。这时候总想透过工厂的天窗眺望那蓝色的故乡。黑色的夜空与干净到一尘不染的白色钛合金墙壁冲撞着我的眼球,如同荒诞派的画作,挤压着我的胸,使我难以喘息。但在哥白尼,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地球的身影。它不像在故土上仰望月亮,会升起、落下,甚至消失。地球对于月球的正面而言,永远都处于那个位置,犹如被钉在夜空中一般,四季如故。
面对此情此景,新来的人总会被其诡异到难以名状的感受束缚,变得目瞪口呆。而像我一样从月球上待了一段时间的人会走过去,轻拍他的背,让他从无与伦比的震惊中醒过神来,然后说:过段时间就好了。
是的,过段时间就好了。时间是万事万物都能获得的解药,也是万事万物都难以逃避的毒药。所有人,都曾被时间解救于无尽的记忆中,又被时间毫不怜悯地消灭掉。可惜,除了物理学家和哲学家们想搞清楚时间究竟是什么东西外,大家都低头过着各自的生活。不管是碌碌无为,抑或出人头地,不管是恋爱的还是失恋的,甚至是孑然一身直至终老,什么都承受不起时间的磨砺。
想到这里,我就不禁回忆起自己的初恋。猛然间,我惊愕于自己已经完全忘记那个女孩的摸样,只能模模糊糊地记起夏日时分她那一袭白色的连衣裙,以及作为生日礼物送她的白色凉拖。除此以外,分手前的甜蜜时光也好,分手后的撕心裂肺也好,我都已忘得一干二净。此时此刻,我对自己的记忆力发出疑问,甚至觉得她可能只是我少年时期的一个梦而已,究竟是不是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然后与我有了交叠的记忆,后来是否又像我一样把记忆统统还给了时间呢?
我陷入苦思冥想中,心里顿时非常难过。我并不为失恋难过,也不为失去的甜蜜和痛苦难过。人的难过,永远都是为了自己。是的,我为自己难过。我顺着时间和命运的林中小路已经奔行太远,却不曾回头看看自己做出的选择,和那一路过来的足迹。
我发现,我放弃了很多,只为了幼年时的一个梦想。
我要去月球。
而当我真的到达月球,这片荒凉之地对我而言便不再神秘。以前神圣而飘渺的白色光芒,已经在我心中慢慢褪色。以前喜欢在夜色中抬头寻找幼年的梦想,现在却总怅然地眺望故乡。
我在梦想和故乡之间飘渺游荡,在某一处时,却总记得另一处的好。我在心里咒骂自己的见异思迁,但和同事交流过之后,却也释然。大家都是这样生活下来的,所以没有什么不好。
少年在镜子中喃喃自语,这样并不好。
我说,你的梦想已经实现,而且为了你的梦想,我抛弃了太多。虽然不至于后悔到发疯的地步,却也难过。
难过?少年不解。
是的,很难过。
为什么?少年不依不饶。
因为我把记忆全都留在了故乡,现在什么都不剩。
你可以创造新的记忆嘛。少年释然地笑了。
但这终归属于未来,现在尚不属于自己。
那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少年黯然神伤。
我向你妥协。我默然。
我也向你妥协。少年也默然。
虽然还是会怀念,虽然还是会耿耿于怀,但我在这里慢慢地生了根,所以我不得不在时间和命运的道路上继续奔跑。不过,这终究是我的人生轨迹,无论充满了多少无奈和痛苦,这终归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在这遥远的他乡,我独自一人抬头看着那蓝色的故乡。那静谧的蓝色,还有飘渺的白纱,仿佛近在眼前。突然心头莫名地产生一阵悸动,仿佛心脏即将停止般,让人窒息,让人沉迷。我不禁捂住自己的胸口,然后大口喘气。此时汗水浸透我灰色工作服的领子,鼻尖滴下的汗水打湿一尘不染的白色地面。
我究竟是谁?
我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周围又为何是这般景色?
那一轮挂在天上的地球,依旧非常美丽。
渺小的我,站在这倒错的时空中惊惶失措,双膝跪地,然后又把全身侧倒在地面上。
这么荒诞的景色,难道真的不只是一场梦?
我究竟是谁?
这究竟只是少年的梦境?还是真实的一切?
知觉在我涣散的瞳孔中渐渐消失。
晚安,少年对我说道。
晚安,我对少年说道。
其一
“你终于醒了。”一个略微秃顶的中年男医生说道。我发现自己躺在白色的床上,便试着坐起身来。
“我是在哪里?”我问道。
“工厂的医务室。”
“我刚才怎么了?”
没待回答,医生把一只白色的杯子递给我,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喉咙疼痛异常。接过水杯,因为那奇渴无比的感觉,还有担心在低重力环境中被水呛到,所以我一股脑地喝了下去。
“没什么大碍,只是普通的感冒罢了。”医生用黑色万宝龙钢笔在这个时代里已经很少见到的纸质病历上写着什么。
“我该怎么办?”
医生不语,只是挥舞着笔杆。他心无旁骛地做着这些动作,丝毫没有要回答我的意向。一袭白衣几乎被隐没在这全白的房间里,只剩下他那微低的脑袋和动作的双手。
我也不语,然后只得在心里问自己: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的病因是什么。究竟是因为对刚才情境的惊恐,还是因为对现实的难以适应呢?依稀记得昏倒前我那怀疑一切的心情,好像自己并非真正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那时的我仿佛化为宇宙中的尘埃,观察着这个诡异的世界。
但由于自己已经昏过去一次,察觉到可能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后,我连忙打断自己的思绪,以免其继续沿着这个方向奔驰。为了活下去,我打算停止思考。
医生写好医嘱,将病历交给我。
“好好睡一觉。”医生在我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后对我说道。
“好的,谢谢。”我回答道。
“刚才没事吧?”待我出门,扶我进医务室的同事艾伦问我。他是我在工作上的搭档,和我一直在这个班上工作。他把短发染成金黄色,耳朵上带着银色耳环,一副坏小子的形象,但如果你和他一直相处,就会发现他的脾气非常温和,不算内向,却也有相当程度的内敛。
“没有什么,最近睡眠质量有些下降吧。”我笑了笑,然后回应他刚才的关心。
“不要总是忍着,我觉得你可以回去待段时间的。”他直视我的眼睛,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能理解的成分。
“那里已经没有值得我回去的事情了。”我解释道。
“即使人类可以殖民其他星球,也很难脱离地球世界太久。”他没理解我的意思,依旧对我劝说道。
“明白,如果一直不舒服的话,我会回去的。”
“嗯。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在这个班上,整条生产线就只有咱们两个人,维检的AI机器人虽然遵循阿西莫夫三原则,但还没有录入对人的急救程序。总而言之,如果我刚才没有在对讲机里喊你,那你现在恐怕还躺在厂房里。请务必注意身体。”
“好的,没问题。谢谢。”我用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时他皱起的眉头才舒展开。
我们一起回到值班室,这里面的东西几乎全是白色的。白色显示器环绕着半月形的白色监控台,监控台下面摆着白色的主机,不远处有几个白色的橱柜靠在白色墙壁旁。只有二氧化碳灭火器被涂装为红色,放在玻璃外壳的安全柜中。虽然一切都是白色,却并不刺眼,灯光也很柔和。我们在众多监视屏幕里观察着钛合金生产的关键环节。一切都在井井有条地运行着,仿佛没有我们的话,这个无人之地也会按照自己的节奏,照顾好这里的一切。画面上显示着钛合金坯在每个工序的位置,以及工序的重要参数。我的工作就是监视整个过程,当然,如果生产中真出现什么问题,小型坦克链式AI维检机器人和天车式AI维检机器人会自动到达指定区域进行处理,只有它们也无法完成维护任务时,我们才需要出场。那时候我和艾伦要到现场亲自指挥机器人进行维护和检修,设备恢复生产后要记录好事故的时间和现象,结合各种数据进行汇总,然后整理报告给老板和智囊团。在这之后,智囊团会依据我们的报告进行分析,拿出最优解,技术支持的人员会来月球给机器人录入这类事故状况的处理方法。我们则专门对最新优化的机器人进行再测试,虽然它们在实验室里已经进行过相关的安全和能力测试。
“身份核对完毕,请进。”值班室的门控系统响起声音,白色的门“刷”的一声打开。
“我们来了。你们快收拾一下,准备下班吧。”进来的是接班的鲍勃和杜伊士。
等他们换好和我们一样的灰色工装,我把值班记录填好,发到办公自动化OA中。
“你没事吧?听说你昏倒了。”鲍勃在看记录时问道。
“还好,现在好多了。”我微微一笑。
“那就好,回去好好休息吧。”鲍勃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看值班记录。
“再见。”
再见,生产现场。脱下工装,在淋浴间里洗了澡,换好Fred Perry的黑色连帽卫衣,随艾伦一起去乘坐班车。
我们回公寓的班车是一辆磁悬浮列车,从哥白尼钛合金生产基地一路开到中央湾的人类居住中心。由于并没有多少人上下班,班车里面总显得空荡荡的。这辆列车一般每15分钟就会来回一辆,运送生产好的钛合金板材去中央湾进行发货,同时也给哥白尼和中央湾的人类提供便利的客运服务。
在这节车厢里,除了我和艾伦以外,还有一名女员工。仅仅我们三人而已。三人虽然都是这个时间下班,但我们和她之间从来没说过话。她一袭红色的薄款风衣,由于刚洗完澡,披肩的长发上还飘着稍显湿漉漉的蒸汽,脸上带着疲倦的表情。有时能看到她摆弄一会儿自己的VI,今天却一直歪头倚在座椅上,大概已经累得熟睡过去吧。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虚拟技术登峰造极的时代。VI虚拟界面(Virtual Interface)技术就像以前的PDA,或者后来的智能手机一样,是一种可以随时处理个人需求的移动计算工具。具体来说,VI的硬件部分是一个内嵌在隐形眼镜里的微型计算机,通过里面的超微型摄像头捕捉人的手势来激活各种功能,再把画面投影到人的视网膜中,其中有映射到人眼中的虚拟键盘或者其他虚拟控制器,然后根据人们在这些虚拟设备上的手势操作进行运算和反馈。而VI的电力供应则是由移动运营商建造的无处不在的基站提供,利用聚变型核电站输送来的电力,同网络信号一起由基站的设备向四面八方发射,为VI提供电力和可以登录的网络。
VI是一种结合操作系统的硬件,使用它就可以随时随地上网。我们通过VI登陆各种网站,包括个人的SNS主页和各种公共页面,以及在线交易支付、教育、影音娱乐、游戏等平台,其本质就是一种类似于以前被广泛使用的智能手机的新兴移动互联网载体。同时VI是可选择透光度的,平时生活时VI同隐形眼镜无异,现实中的一切尽收眼底,只在视野的边角处显示时间和其他辅助内容,这时候可以用手势来激活各种内容;而在游戏或者浏览网页时,VI会将透光度设为零,我们将看不到现实的物体,视野中只有虚拟的游戏界面,这样我们就不会被现实的光线影响,非常方便。
平时的我没有更新自己SNS状态和日志的习惯,虽然不像大部分人那样去设置高级隐私权限,这就不会阻止任何人来登陆我的主页,可是我的SNS页面非常无趣,丝毫没有认真耕耘过的痕迹,几乎不会有人来访问这里。不过,这并不表示我能离开VI过活,上面有很多令我感兴趣的IT新闻,附近便利店限时抢购的广告,以及公寓电费需要缴纳的通知和可以线上支付的平台,等等。大家极大地依赖着这套非常方便的虚拟系统,使得整个系统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进化。虚拟与现实的融合,并没有像评论家或者政客所说的那样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冲击,相反,人们正平静地接受着这个崭新的时代,正是因为其带来诸多方便,社会这个庞然大物一口将这门技术全部吞下,融合吸收,使整个社会自身成为崭新的特修斯之船。
“有什么好消息吗?”艾伦一边浏览自己的VI一边问道。
“咱们生活区的商务咖啡馆正在进行月末的促销活动,去看看吗?”
“那个咖啡馆的话,牛排做的一点特色也没有,虽然咖啡的味道还稍好一点。周末要去那里?”
“反正周末没什么事情,一起去转转吧。”
“好吧。”艾伦点头。
无聊的对话。无聊的人生。浏览了自己常去的网站之后,我们接下来一言不发,把目光聚焦在车窗外荒凉的月面。
白沙在无风的世界中一动不动,而大大小小满目疮痍的陨石坑蜿蜒覆盖着整个星球的表面。虽然已经有了人的痕迹,但这里还无法断定会为人类文明带来什么。行驶中的白色列车基本没有什么声音,而且平稳至极。众人在无聊的等待中打打哈欠,看看VI,过几分钟后,我们就到达中央湾。整个行程总共40分钟左右,乘坐磁悬浮班车上班所花的时间和下班基本一致。
同大部分老科幻小说中的亚特兰蒂斯城或者其他太空城市一样,中央湾被罩在巨大透明的隔离罩中。隔离罩被用来隔绝外面近乎真空的外太空环境,同时还能阻隔大量致命的微型碎屑陨石和宇宙射线,比如紫外线,或者遥远的超新星爆炸带来的大剂量γ射线。如果在中央湾外面观察它,那它就像表面镀了一层银镜的巨蛋,这样的表面结构会比其他类型的结构更加坚固一些。而中央湾的人通过隔离罩向宇宙看,则能看到一览无余的外太空世界。有时甚至能看到近月轨道上那些被大量装备的防卫卫星,这些卫星在月球防卫总部的控制下使用激光或者电磁炮对质量较大的陨石进行击毁,以避免灾害的发生。
艾伦本来打算去超市买些晚饭,不过因为我身体的原因,结果直接陪我回到公寓。这套公寓是公司给月球分公司员工的福利,只要我还待在月球的生产厂继续工作,这套公寓的使用权就一直属于我——除了买卖以外可以随意使用。以前有些繁文缛节限制职工宿舍的用途,不过物业管理公司对于不过分扰民和损坏公寓的行为表现得非常大度,比如有人就把宿舍改造成小型咖啡馆,里面举办过很多次圈子里有名的沙龙活动。在月球上,有伴侣的人一般直接会和对方住在一起,因为月球对大部分殖民者而言太过寂寞,每天能见到除自己以外活生生的人的机会并不多。在这个打眼望去除了寂寞之外毫无他物的星球上,人们都不希望自己像那白色沙漠一样独自守护着什么。
中央湾是一个抬头就能看到家乡的充满非现实性意味的寂寞城市。
在门口调用VI输入密码就能进入自己的公寓。如果发生电力故障而无法开门的话,每栋公寓一楼的物业管理值勤室提供老式钥匙来打开大门。巨大的公寓建筑依着中央湾的山脉,内部空间非常宽敞,每间公寓都有6米高的复式结构。一层进门是一个大大的起居室,再往里走是餐厅和厨房。二层则是一个卧室、一个卫生间和一个带着巨大钢化玻璃的斜面阳台。月球公寓的每层地面和墙壁间都夹有钢板,所有家具都有可固定在地面或者墙壁上的电磁装置,只要用VI控制消磁,就能随意移动,反之则会牢牢地吸附在地面和墙壁上,以免在低重力环境下轻易飘起来伤人。甚至杯子、厨具和其他小件用品也有这些电磁装置,而家具均内嵌特薄的钢丝网,只要VI探明人的手握住这些杯子或者双手抓住厨具的提手,就会自动对这些小物件进行消磁,以便使用者将其从桌子或者橱子中拿起来,反之则自动驱动电磁装置来吸附。一切都便利得很。
公寓的阳台宽敞到支起一杆盖住两个人的遮阳伞都绰绰有余,我还安置了一把躺椅,和一个透明亚克力桌。一般回家忙完繁琐的事情后,我就会躺在躺椅上面,阳光浓烈时支起伞来,一边喝着喜欢的威士忌一边浏览VI。在太阳消失后则收起伞,一边看天上的繁星,一边用老式黑胶唱片机听着从老家淘来的怀旧唱片。周末的话,我会用VI来看付费电影,因为它直接将画面映射到视网膜上,所以与在真实的电影院里用大屏幕观看相比,视觉效果还要震撼一些。声音则通过蓝牙耳机收听,或者用挂在墙壁上的小型白色CD机来功放。老唱片机没法连接VI,有些可惜。毕竟来自久远的年代。
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我草草用燕麦片做了些粥,喝过便换上在家里穿的Burberry宽大杏唛T-shirt和帆布配小牛皮半拖,摘下隐形眼镜般的VI,泡进专用药水中,洗漱妥当后一头栽在卧室的床上。
一定是个无梦的睡眠,我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