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睡梦中醒来,像居伊·罗朗[2]一样丢失了过去的记忆。当时也是冬季的黄昏。我醒来的时候,痛觉一直骑在我头上。窗外白雪与夜色相接,明暗的界限混沌不清。孕育很大力量的鲁钝的空气,无声沉郁地紧紧凭依外墙。不知为何,在室内的床榻上我都可以感觉到那股粗鲁的推搡似的力量。细雪四处飞舞,发出呻吟,一种可畏的气氛迫近眉睫。我胆战心惊地拉上白色窗帘,环视周围——这间屋子我可以肯定从来没有见过。它在风雪中似乎脆弱不堪。我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什么都没有——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我也不知道。我看了一眼简陋的木头桌子,桌上放着一把枪。不知道它是谁的。我观察了它很久,觉得它可能是无主之物,把它拿在手里端详许久,翻来覆去,感受着它贴合的手感,十分着迷,但又担心主人突然推门而入,诬陷我是贼。过了很久我骤然领悟到:这把枪是我的。但我什么时候得到它,做了它多久的主人,我都不记得了。
突然,天地间发出一种笃笃的响声。有人在敲门。来了……我的神经紧绷起来,无意做出了防备的姿势。房屋在风雪里摇荡。敲门者没有得到我的回应,颇不耐烦地说了几句话。那是一种发音生疏的语言。但我可以听懂,也许我以前学习过。她说的是:“我进来啦——”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少女,圆脸大眼,皮肤呈蜜蜡色,绑一条细长马尾,身体套在一件带帽兜的厚重黑色大衣里,脚蹬军用长筒靴,口中吐出白色的雾气,手里拿着水杯或者类似的东西。
见我手里拿着枪,她愣了一下,叽叽喳喳说了一大段话,我的头开始晕。我说:“我想休息。”她没好气地回答:“雪停的时候就出海,再休息下去,家里就没有东西喂你啦。”
这样,我开始和这个自称我表妹的女孩同住。按“表妹”的说法,我去都城上学,其间家境因为某些经济方面的原因渐渐衰败,陷入泥淖,我平时对学业一向没有兴趣——她说到这一点的时候故意哂笑地加重语气——趁此机会,决定回到古老偏远的家乡,帮助妹妹渡过难关。
于是,故事的开头就是这样:冬夜里,一个渔民从头痛中醒来。他的屋子地处北方的不冻港附近。不冻港是入冬也不会结冰、上天恩赐般的港口,远远眺望,冬季海面宛如平滑的金属熔液。他就在这样的港口附近醒来,遗失了过去的记忆,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自己的身份,参与同伴的打渔劳动。
海湾的一角,一条筑坏了的长长的海堤突出在外——表妹说,正是因为条海堤的工程错误,导致家中的渔场海流受到阻遏,收成一年比一年糟糕——死兽残骸般的暗影横卧在海上。即使半夜观看也呈现鲜明白色的波浪,不停歇地啮咬着残尸的腹部。系在沙滩上的近百艘渔船相互推搡,细长的帆桅左右摇荡。船边聚拢一群带着渔具和饭盒的渔民,都仰首观察筑在海堤上一组预报天气的信号灯。一红一白的灯火如夜枭的眼球一般闪烁不停。渔船必须等到第一次鸟鸣之后才能出发。港湾对面的城镇还在沉睡,不见一点灯光。笼罩万物的冻云,帷幕一般低悬在空中。云幕从山尖向海面飞移,绝无声息。白雪覆盖海岸,浪尖在堤岸上嘣嘣摔得粉碎。仿佛要疏浚空气本身似的凄厉的朔风,吹向埋在雪中的山脉,袭向渔人,横扫海面,化成透明巨鸟向水天相接的远方翱翔而去。
这是我记忆中的北方冬季的海。春天的时候,港口中海面会被其他水域流入的融雪水弄浑。坐在屋子里,可以看到新鲜娇嫩的山茶和梅花的姿影。卖金鱼的人挑着担子沿路叫卖。渔民们开始修补拦截鱼群的大网,有人在安置锅灶。空气里流动清纯的气味,吸一口仿佛可以祛除身体里的污秽。总之,我当时就住在这样的村落里。
劳动比我想象的繁重得多,一年四季都没有空闲,鲷鱼过了有鳕鱼,鳕鱼过了有乌贼鱼,搏斗过后,我已经没有累得没有精力考虑自己过去的身份问题。偶尔几天遇见天气实在恶劣不得不停工的日子,表妹会央求我画画给她看。绘画仿佛是天赋。我握住笔的时候,总能明白哪一点灵光是应该被捕捉的。最初我只画一点漫画,把表妹画成亚马逊女战士或者头发和塔楼一样长的公主。后来偶尔会画港湾和对面的山峦——虽然画得很糟,不能表现其伟力之万一。表妹经常因为我偷懒而对我大加责骂,画画方面倒一直施以鼓励。
冬季出海归来我往往筋疲力尽,远远望见灯光昏暗的木板屋,都会因为长久的自我怀疑而奇怪地心生胆怯。仿佛走进屋子我忘记的一切都会蜂拥而上,我会立刻变成另外一个人,必须离弃表妹而去。
跨进门槛却一切如常。房间角落的炉灶里,火苗如同稀糖一样柔软而缓缓地燃烧。四壁熏黑,但收拾得整洁安适。我把渔具放下来一一放回原处,它们都冻住,互相发出石块撞击之声。接着脱下硬邦邦的工作衣,换上便服,喝热汤。僵化的身体渐渐回暖。表妹一边做缝纫活一边问我:“不睡吗?”
“你先睡吧,没关系。”
“明天早上一定又会睡懒觉。”她很不满。
“哪有这么和哥哥说话的?你睡吧……门让我来关。”
我们半故意地争闹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逼她先睡了。我查看了灶膛里的余火和渔具的摆放,给大门上锁,合隙抿缝地关上窗户,然后坐下来摊开稿纸。
那那段时间我对绘画的渴望日渐浓烈,仿佛透过渐趋细密的线条可以回望过去,虽然心里知道希望渺茫,但操纵画笔的时候,我经常陷入惝恍感,眼前仿佛有人影憧憧。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回想起过去也说不定。
故事发展到现在,可以重述如下:一个渔民希望借助画来恢复他失去的记忆,尽管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无法恢复了。平日里我依然和同村的渔夫们一同出海。海让我入迷。我和渔民们并排而坐,咀嚼我表妹做的饭团,此时我心里感到自己是不折不扣的异乡人。
海风平息之时,峡湾背后的嵯峨群山削壁千仞,宛如一群无意走到陆地镜头的奔马,在水域之前猛然扬足直立。我想无论何等高明的画师,都无法占有这样的美丽——这样一想,整个人都被绝望感穿透,钉在原地。
在我的故事里还有一个女人,您可以想见。不是我表妹那样没长成的小女孩,而是吉原花街上的太夫[3]一样成熟美丽、身体饱满的女人,有佛一般的丰肩、大理石雕成的修长双腿。她是村子里出海而死的男人留下的寡妇。我和那个女人在海浪呼啸的夜晚做爱,灯塔的光忽而扫过她柔软的背部,她仿佛变成一块光耀的半透明的暖玉。灯光离开时,房间又陷入郁暗。这时我突然想如果我有一天在风暴中死去,我表妹大概也会把自己交给另外一个男人。这就是我们的生存方式。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三月,我们还在海上行进,风雨骤然而起。模范船上发出撤退的信号,一直小心作业的渔船开始收起鱼钩绳,然而暴雨已经形成,每一秒都在增强,船老大只好下令砍断鱼钩绳。大家一面惋惜损失,一面从命。海面上狂风、大雪和恶浪交织,三角形的浪头一旦彼此相遇,便高高堆积成洁白泡沫的巨岭,顶端被暴风吹散,如同白玉堆砌的山丘瞬间坍圮。吹落的雪花和水雾形成团状,飞速掠过浪尖。甲板因大雪和水浸,黏滑如糨糊,我用膝盖爬行,左手紧紧拉住船缆的铁环,右手拿着指南针,大声吼叫告诉其他人行进的方向。有人攥着帆绳,专心按照舵手指示起落船帆,其他人飞快地用橹、木片和水勺将打进船内的海水舀起来泼出船外。这样的努力持续了几分钟抑或几个小时,在这失去时间观念的世界里根本无从知晓。
疾风将巨浪推卷成连续滚动的丘陵,绵延的巨大水墙,在平扫的风雪中以难以描述的速度飞涌而来。飞驶的渔船骤然停滞,被风雪向后吸去,船尾翘起,舱内物品全部向前倾倒,乒乓乱响。刚以为可以稳定,船身令人毛骨悚然地静止片刻,又疾速顺着浪脊向下滑去——简直如同滑入地狱一般——巨浪和屏风似的横压而下,船身在沸水泡中摇来荡去,浪头终于如噩梦般远离。所有人都和松垮布袋似的疲惫地倒在甲板上。
结束了……
那一瞬间,我感受到生之无常,身心受到的摇撼仍未静止,言辞仿佛被大风吹散。我又头晕起来了,视域发生扭曲。我想到某个场景,在那个场景里,我双手持枪,将两颗子弹送进一个男人的身体里,其中一颗打中心脏。然后我在他的太阳穴上补了一枪。他被撞飞后像蜕皮的蛇一样缓缓倾颓。我想到另一个场景,我在黑黢黢的走廊里狂奔,嘴里品尝着腥甜的血液,腹部剧痛,满怀绝望。在这样的场景里,我感到自己像奴隶一样卑贱、身心皆支离破碎,同时又为自己的卑贱和破碎而心醉神迷。我不知道这样的场景意味着什么。但它们绝不会毫无意义。
乔伊
“后来呢?”
“后来我就什么都想起来啦。”莱昂的声音很轻,“我雇了一条船,离开那个岛。想办法找回自己锁在保险箱里的护照和身份证件。其中的过程很无趣,您不会想听的。”
“您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失去记忆的吗?”
“脑部损伤,诸如此类的玩意儿。”莱昂含糊地回答,“您可以猜到,当一个渔夫发现自己本职是个刽子手,简直比在海滩上拾到了装魔鬼的瓶子还要受惊吓。您想一想,假如您一觉醒来回想起自己是外星人派来的间谍,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呐?”
“耶稣基督……”
“您真该看看我回到老家时那帮家伙的表情,乔乔。我回到老凯勒的店里,换了一位称手的搭档——不不,不是现在搁在我腿上的这位——然后找到后街区一家破破烂烂的杂货店,直接踩着嘎吱嘎吱响的腐坏木楼梯上了二楼。那帮家伙围成一圈坐在集装箱上玩扑克。房间里又是雪茄味又是汗味儿,臭得要命。我想,运气不坏,这些蠢货竟然没有换掉接头地点,他们大概以为我死定了。我举起好搭档,很有礼貌地说:‘游戏结束了,各位先生。’然后就像这样——”
他伸出食指和拇指,做了好几下射击的动作,吹一声口哨。“那次之后,想从我脑袋后面敲一记,再把我送到太平洋小岛上的人就变少啦……也许变多了,我也不确定。”
“上帝原谅你,希望这些可怜的灵魂安……”
“呸,他们都是恶棍——连撒旦都不愿意接收。”
莱昂轻蔑地啐了一口。
“您知道吗,乔乔?自从我回来之后,我开始经常性地画画。这件事让我开始招女人喜欢——比以前多得多的女人——也开始招同行嘲笑。”
“有一天我在我租的车库里画画。我回忆起在那个太平洋小岛上观看的海的黎明景象来。我画下东方的曙光和山腰被染成透明淡紫色的雪。海鸟远远飞来,白色的羽翼某一瞬间是烁亮的,某一瞬间又暗淡了。我追想着那无数漫漫长夜里冷透了的地球发出的低低呼吸声,一边搅拌颜料,完全沉浸在回忆里。这时候有个呆头鹅敲门进来,看到我的动作,捧腹大笑:‘喔,大画家莱昂!’他点着一根雪茄,喷了口烟,顺手把烟蒂往我调好的湿漉漉的胭脂色燃料一按——那是我准备用来为拂晓的光上色的。”
“您猜我怎么着?当时车库里脏兮兮的桌子上,刚好放着厢型车的扳手。我顺手抓起扳手,往他肋骨下面一顶。他一下子捂住腰跪在地上。我结结实实揍了他好几下,接着抓住那傻瓜的衬衫前摆,把他从车库里拖了出去。”
“看您的表情就知道您对我很不满意……不过那一次实在是太让我生气了,那家伙是有意找我茬。我平时都很有礼貌,而且富有幽默感,真的。我有好些老朋友都认为我的画很糟糕。‘嘿,莱昂,你在做什么?’他们问。”
“‘我在创作。’我故意说,‘以后请叫我画家莱昂。’”
“他们都哈哈大笑。说来有趣,‘画家莱昂’竟然渐渐变成了我的诨名。我的真名人们都不记得了——对我这样的职业来说,这也许是个好处。”
“有个女人爱上了我。她是我的一位主顾——会计师,或者诸如此类的职业,业余爱好是听音乐会和逛博物馆。她有一头细洁的棕发。她念我名字的时候,会用舌尖、用嘴唇试着发出那几个音;她的嘴唇像冬青结的小红果一样鲜艳。总之,她很可爱。她让我杀掉虐待她很久的丈夫。您不知道,她掀起上衣的时候那可怕的痕迹——如果您看到,大概就会对上帝的威力有所怀疑了:‘上帝,您为什么不把这个可怜的女人从魔鬼手中解救出来?’‘哦,对不起,最近巴尔干半岛有一群即将进入天堂的信徒需要我接纳,一个女人我暂时顾不上。不过有个叫莱昂的年轻人会去救她,您放心吧。’”
“……”
“总之,我怀着正义的念头为那个好女人解决了麻烦。我们都很喜欢对方,所以发展了正当的关系——神父,请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她很有鉴赏家的眼光,可以说她是那段时间里唯一认为我的画是杰作的人。我可以发誓,我绝不是因为她夸奖了我的画我才这么认为!同她一起逛博物馆是一种享受。她有热情,评论又深刻又流畅,不仅能指出古典大师的卓越,也能识别现代派画家的优点。我见过的人中,没有谁比她的判断更中肯了。是她带我接触了一批真正的艺术家,让我眼界大开——是真正的艺术家,不是那种尸位素餐的老头,也不是自以为是、不惜一切博取名望的小孩子。他们都是真正为骨髓里的混沌所折磨,试图把美丽的东西雕琢出来的人……她善于识别这样的人。她真正能了解我想表达的东西,我回忆中的苦难和美……她是理解的。我曾经想,人类之间的彼此理解是殊无可能的,我们命定永远生活在孤寂的深渊之中。但遇见她之后,我终于摸索到一丝理解的微光。我想起那座岛上,我和那个白皙肌肤的女人在灯塔的光芒下做爱——所谓理解,我想,就是那一瞬间灯塔光芒拂过她背脊的感受。”
“那段经历是非常可贵的……我们后来还是分手了。您知道,我这样的职业很难成功保持长久的关系。不过我永远感谢她的引导。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莱昂仿佛在回味一口绵长的酒的辛辣苦涩香味。
“啊,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让我想想,不如再和您谈谈我的弟弟吧。这个故事可以说是我选择职业的引源之一呢。”
莱昂像着了魔一样不停地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