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也许是十天,但整个小镇依旧在悄声谈论着那个女人的事。
十字路口旁的八角亭里,老头儿们不再下象棋了。油漆画出来的木头棋盘放在亭子一角,已经开始生灰。他们弓着腰,坐在亭子里,小声地交谈,目光贼亮亮地在行人身上扫来扫去。
在菜市场里,几乎所有的女人们打招呼时候都用“你听说了吗”取代了“吃饭了吗”。她们小声地谈论着事情的最新进展,尽管事实上是毫无进展。
一个女人,死了,被丢到了铁轨旁。一个老头儿发现了,被吓成了疯子。
他们说,她的头皮被扒掉了,连同她的头发。他们说她曾经有一头齐腰长的头发,漂亮得要命。
他们还谈论到那条蛆。
不管怎么样,那个王冠是件很有趣的事。
夏雪这样想着,穿过尘土飞扬的大街,走向学校。
初二(2)班的午休时间没有很多学生,这是个小镇子,大部分孩子都赶回家吃饭,再赶回来上下午的课,只有一些家比较远的孩子会带饭,那让他们显得很时髦。
这段时间,学生们午休时的话题同样围绕着那个死去的女人,而这是夏雪最讨厌的事情,没有之一。
“嘿,蛆姐。”当她走进教室的时候,那个胖胖的男生大声地说,“你又爬到谁脸上去了?”
“你妈。”
这场小小的口角并未演变成战争,但教室里的笑声让夏雪心头的暴躁与日俱增。
学校里谁都有外号,但她的最难听。
他们叫她蛆姐,大蛆或者下(夏)大蛆。
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叫她,就像她不明白其他很多事情一样。小学的时候她就和同学们合不来,而到了初中,这种困惑已经放大成了某种绝望的格格不入。
而她用出类拔萃的考试成绩和满嘴粗话来反击,必要的时候动手打人,或者动嘴咬。
拜那个死去的女人所赐,蛆成了这个星期学生们中间长盛不衰的话题,而她的外号也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反复提起。
夏雪痛恨这一切,但她并不是不好奇。什么样的人会给一条蛆戴上王冠?什么样的人会杀了长发的女人拔去她的头发然后把她抛在铁轨边上?什么样的人会如此丑陋、肮脏而又特立独行?
她想象着那个人,想象他的外貌和他的行为举止,想象他裹着一身黑袍子,对蛆虫低声细语温柔得仿佛它们才是他的同类。她想自己也许是疯了,也许她脑子里本来就有个地方是疯的,而她的同学们肯定知道这一点。
要不然,去年他们为什么要偷出她带锁的日记本,在班上每一个同学之间传来传去地看,还大声地笑?
他们肯定知道她是疯的,所以才会把她叫做大蛆。她想。
“她烂了。”她听到一个男生压低声音,一开始夏雪还以为他说的是她——她脸上有很多青春痘,又红又肿重重叠叠像是在溃烂——但后来她才意识到他在说那个死去的女人,“他们说她腰往下都是烂的,被水泡烂的。我舅舅是警察,他说那个家伙把女人关在水牢里。她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生蛆了。”
夏雪打了个寒战,低下头,拿出自己书桌里的课本。
窗外阳光明亮,但雨云正在碧蓝天空的一角迅速地堆积起来。
××××××
这镇子里有股臭味。卖山货的男人这样想。
当然,镇子里本来就有很多臭味,尤其是他住的地方。一条小溪劈开山谷,人们在小溪两岸盖起房屋、养牛、放羊、喂猪。夏日午后的暴雨冲刷过所有院落,将粪便的气味一路带入图们江。
但这并不是他每天能闻到的臭味。他的鼻子格外灵敏,可以分辨出狗尾草抽薹的气味、树木发芽的气味和有人不小心踩碎在石板路面上的毛毛虫的气味。而这股臭味是非自然的,带着恶意的,而且浓郁得挥之不去。
当然,那个女人。他想。
整个镇子都在谈论那个女人,甚至连他这样的外来户也有所耳闻。他在市场上卖山货的时候,人们会一边挑选蘑菇、称量山葡萄、一边降尊纡贵地和他说起一些镇上最近发生的事情。
所有人都在谈论那个女人。
他能够分辨出这种东西的痕迹,邪恶、变态、丑陋、肮脏——随便人们如何称呼这种行为都无所谓,他看得出那些人脸上的兴奋,就像他们也参与了对那个女人的奸杀一样。臭气从那个女人死去的地方散发出来,从每个人的话语里爬出来,在镇子的上空萦绕不去。
他很好奇,这股气味还要多久才会变成恐惧。
不过,总之,这不关他的事儿。他来到这个镇子有一段时间了,事实上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足够那些记得他的人都相信他死了,而所有担忧他的人都已经将他忘记。
他点了点手中的毛票,将它们收好。他并不是真的需要靠这些钱来糊口,但他必须让别人相信他花的钱并非来路不明。
再呆一阵子,就该离开了。他想。这个镇子已经让他感到厌倦。
不过眼下,他还不打算离开,相反,他想要给自己找点简单安全的娱乐活动。因此他出了门,两手插在裤袋里,向着镇上唯一的书店晃去,打算租两本漫画来看。
书是他唯一感兴趣的东西。除此之外,男人、女人、宠物——凡是活着的东西,他都无动于衷。
××××××
小镇上只有一家书店,过去有三家,但另外两家已经先后倒闭,包括新华书店。但开在十字路口的这一家,靠着小学和中学教辅以及大量的漫画武侠出租将生意维持了下来。它甚至没有名字,就只是在一大块木板上用油漆刷了“书店”两个字,白天靠在门边当招牌,晚上就变成了防盗的封窗板。
书店里有六个手工打造的歪歪扭扭的木头书架,里面塞满了武侠漫画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书。更多的塞不下的书就堆在角落里,排在炕头上。一个生火的炉子放在屋角、敞着口,夏天用不到这东西,来往的顾客——多半是学生——把它当成了垃圾桶,里面塞满了冰棍纸和烤羊肉串儿的签子。
这儿的漫画书种类不多,但数量不少。各种风格的都有。最近他迷上了日本战国风格的漫画,却失望地发现这种漫画小孩子们不喜欢看,因此老板手头也只有一两套。
他还了上星期租来的前半套,朝着角落里后半套新崭崭的漫画走去——
一只手抢先拿起了它们。
“嘿。”他说,“我刚看完前面几本,后面的让我先看行不行?”
听到他这么说,那个男孩子回过头来。
不是男孩子。
从背影看起来,短短的寸头、肥大的T恤衫还有出奇肥大而长的裤子——更不用说脚上那双接近四十码的趿拉着的破球鞋——让他以为这是个男孩子,但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他才注意到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以及一张埋在青春痘灾难下面的稚气的脸。
“你也在看这套?”那个女孩儿问,声音很清脆,和她几近邋遢的外表很不相称。
“刚看完前面一半儿。”
“那你先看吧。”她耸耸肩,把书放到他手里。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似乎在思考一个看漫画的成年男人会是什么样的。
“你看到哪儿了。”
“我看过了,只是再看一遍。”
“这玩意你也想看两遍?”
这些精神垃圾对他而言纯属消耗时间,他从来不会想要再看一遍。
她惊讶地扬起眉毛。
“这不是‘玩意儿’。”
说完,她就转过身去,目光落在一排排的漫画上,似乎他刚刚冒犯了她似的。
也许他真的冒犯了她,她才多大?十二?十三岁?他记不起自己这个年龄的时候是如何看待世界的了,那时候他已经开始玩枪、跟着“老熊”去狩猎,但那时候他特别迷恋一个写在半本书里的故事,晚上甚至会抱着那半本破书睡觉。
老熊后来对他说,“把你那破玩意儿扔了,学点儿有用的。”
他很听话地扔掉了那半本破书,然后在整整一年里他都时不时会梦见自己跳下卡车,跑回去从雪地里把它捡起来。
在老板那里签租书单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她,手里抱着一套前阵子他读过的漫画。一共十本,她直接一次抱走。
“这么多?”他很惊讶:租书店是按照每天五毛计算的,他一次只拿一天看得完的数量。
“她看得可快呢。”书店老板笑着说。
女孩儿骄傲地抬起下巴。
“这套是你第几次看?”他好奇地问。
“第三次。”
“你喜欢这套?”
“还行吧,我不喜欢伊狄死的那段。”
他想起来了,一个小角色,在一场关键性的战役里不可避免地牺牲。当时他看了也就只是叹口气,便翻过了那一页。
“你喜欢这个角色?”
她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古怪。然后他意识到店里的人都在他们身后等着登记。于是讪笑一声,登记付款,抱着书走出店门。
她在门外等他。
“你喜欢伊狄吗?”看到他出来,她劈头就问。
没有寒暄,没有微笑,她说的是伊狄而不是“那个角色”。十三岁,他提醒自己:她还分不清虚幻和真实。
“还行。”
“我不喜欢他死的那段。”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他的同伴就那么走了。”
“我记得他们有任务在身。”
“他们只需要拽他一把,回头看一眼,他们只需要把他……捞上来。”女孩儿说得又急又快,眉头紧蹙。
捞上来。
她的话像是某个开关骤然触发回忆。冰冷黑暗的河水、枪声、远去的疼痛和无法呼吸的恐惧,手指抓挠、抓挠冰面、抓挠喉咙、抓挠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
左胸的伤口隐隐作痛。女孩看了他一眼,露出迷惑的神情。他的表情是不是泄露了他的秘密?
“那你喜欢伊狄吗?”他模仿她说话的方式,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
“我喜欢,他保护他们。”女孩歪了歪嘴角,“但是他死了。”
“——夏大蛆干啥呢,上晚自习了!”
响亮的男孩儿声音吓了他们俩一跳。女孩转过身去,流畅地对着那个男孩竖起中指,“****妈!”
男孩子们大笑着跑远了,她回头匆匆看了他一眼,转身跑开,一边跑着一边把书塞进她皱巴巴的书包里。
他站在夜色里,看她越跑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