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瑞将信抱在怀里,他的手有些抖。“到哪里销毁?”吉瑞问。
“垃圾场,烧了,一把火烧了。”杨木说。
“可我们楼下有人……”吉瑞犹豫道。
“走,我跟你一块去烧,到外边,走得远远的,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有袋子吗?”杨木问。
吉瑞抱着那摞信满房间找袋子,他的身体晃动着,好像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但他还是硬撑着身体找到了一个袋子,将那摞信装了进去。
然后,吉瑞拉开房门下楼,杨木紧随在他的身后。走到楼下,那群晒太阳的人已经不在了,这使吉瑞的心突然轻松了一下,他快走几步拦了辆的士,杨木和他一同坐了进去。
杨木命令司机往城外开,司机调了个方向,车向城外驰去。
楼房渐渐稀少了,城郊到了,杨木让司机停车,他付了的士费,两人跳下车后,杨木指着一片荒地说:“就在那里烧吧。”
吉瑞晃动着身体、抱着那摞信奔向那块空地。
当那摞信像炸弹一样躺在地上的时候,杨木走上前,掏出打火机将信点燃了。立刻有一簇火苗跳了起来,火苗所过之处,黑色的纸屑迎风起舞。
杨木正好站在迎风的地方,纸屑便像黑色的蝴蝶在他的身前身后飘荡,杨木离开原地,离开黑色的蝴蝶,心想这下可干净了,什么都没有了,他还担心什么呢?
突然,他听到一声吼,好像是从吉瑞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当他抬头看吉瑞的时候,吉瑞已经捂着心脏倦缩在地上了。
杨木的脸刷地白了。
院办主任刘清到处找院长杨木,出版社的校样来了,书一周之内就可以出来,刘清忙着安排新闻发布会,会上邀请哪些兄弟单位,哪些嘉宾,哪些领导,刘清拟了一张清单,要院长一一过目。
杨木却在这最要紧的时刻不见了。
院长能到哪里去呢?刘清找了一圈未找见院长,他就在心里想杨木究竟去了哪里。
刘清想了很久,也弄不清院长去哪里了,病房、诊室、办公区,甚至局里,所有杨木可能去的地方刘清都找过问过了,在病房,刘清还见到了女护士杨柳,刘清一问,杨柳就翻着白眼说:“我怎么可能知道院长去哪里呢?我是院长的上司吗?”
刘清弄得很无趣,便在心里骂:这个不识抬举的女人,依仗自己有背景靠山,跟谁说话都没好腔,就像吃错药似的,不就年轻漂亮点吗?
刘清正想转身走开,杨柳忽然从他身后追了上来,横在他的面前问:“刘主任,听说杨院长在京城一炮打响了,怎么不请我们大家喝庆功酒啊?”
刘清听杨柳说这话,感到她真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于是冷笑了一声:“那你去问院长吧。”
刘清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一声哼,很轻蔑,他知道这是杨柳的喉腔发出的。不由想:等哪天这个女人犯在自己手里,非好好治治她不可,简直无法无天。
刘清气呼呼地往办公室走,这时他看到前边有个人很像杨木,再走近几步,果然是杨木,杨木一脸倦容,好像一夜未睡觉一样。
“院长--”刘清站在原地喊了起来。
杨木一怔,当他看清楚是刘清时,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你到哪里去了院长,我找了你半天了,手机也不开。”刘清有点怨怪。
杨木说:“我没带手机,临时处理了一点事情。”
“怎么不带上我,我可是你的办公室主任啊!”刘清察颜观色说。
杨木笑笑,算是回答。
刘清跟杨木进了办公室,就把一张单子给了杨木。
杨木看看,不知这张单子到底有什么用途,便疑惑地看刘清。
刘清说:“院长,这是召开新闻发布会的名单,部里的领导请了一个,省里的领导也请了一个,还有市里的领导。东方医学出版社已经把书的校样寄来了,你看人家的效率多高,刚刚签了合同,校样就出来了。”
杨木扫着名单说:“兄弟医院都请了哪几家?有外省的吗?”
刘清说:“不到十家,多了怕安排不开。”
杨木打断刘清的话说:“最好多请一些兄弟医院的人来,人多气氛热烈。趁此机会,也扩大一下医院的宣传,宣传我的书是小事,宣传医院才是人间正道呢。”
“不,院长,宣传你的书也是人间正道。没有梧桐树,哪来金凤凰啊!”刘清讨好地说。
杨木一笑,“我如果真成了梧桐树就好了。”
刘清急忙接话说:“杨院长还是很有经济头脑的,让兄弟医院多来人,一方面扩大我们医院的影响,另方面还可以多收些会务费,也是医院创收的办法。”
“这我倒没有细考虑,不过既然你考虑到了,那就按你的意图办吧,然后再开一个院办会,中层领导也都参加,大伙儿在一起再议论一下,尽量让会议开得圆满。”杨木说着,将单子递给刘清。
刘清看了看单子说:“省里领导要不要多请几位?领导到的越多,会议的档次越高。”
杨木说:“还请谁呢?分管领导请了也就行了。”
刘清说:“那可不一定,有时候不分管的领导也能在关键时刻说上话。”
杨木看看刘清,他发现刘清此刻的表情显得特别世故,可工作中有时候真需要这样的世故。杨木便说:“你看着请吧,这方面你比我路熟。”
刘清就填上了两个人,并递给杨木看了看。
杨木未置可否。
刘清就转身出去了。
刘清走后,杨木忽然感到浑身没劲,他坐在沙发上,想起身倒一杯水,可他连起身的力气好像都没有了,他的力气全部给吉瑞用光了,刚才就在他回到医院之前,他把吉瑞送进了医院,吉瑞是在烧那些信的时候心脏跳动突然加速的,当时杨木还不以为然,后来他看到吉瑞倦缩在地上了,才感到事情不妙,他急忙将吉瑞送进了胸科医院,还好,医生诊断说目前尚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杨木离开胸科医院的时候,吉瑞还处在半昏迷状态,他的脸色苍白,嘴唇青紫,一个人躺在急诊室里,一种形影相吊的孤单。杨木心里有点可怜吉瑞,但又觉得吉瑞特别不值得同情,已经退休在家了,还不好好安度晚年,又去四处寻找女人,还美其名曰是寻找接受他忏悔的对像,这年头还有人真正地在心里忏悔吗?还有人相信忏悔吗?自欺欺人而已。
杨木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然猛跳了几下,他的手不由自主放在了胸口上。如今年轻人猝死的情况时有发生,杨木曾在一张晨报上看到某省一位漂亮年轻的女主持人猝死在工作台上,人生的压力过大,人的心理负担过重,生命中的健康便被提前透支了。想到这些,杨木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吉瑞睁开眼时,看到自己陷在一片白色之中,他的眼睛好像被什么灯光晃了一下,刺得他有点睁不开,他又将眼睛闭上了,这时他感到一种要流泪的感觉,他的眼泪真就流了出来。最初,吉瑞的眼泪是因为外部刺激而诱发的,后来他的心开始流泪,当他的心也流泪时,吉瑞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了。
吉瑞转到了重症病房,医生已经来过,并告诉了他手术的日期,要求吉瑞的亲属来陪护,吉瑞说:“我没有亲属,我一直一个人生活。”
吉瑞就按医生的要求交了大笔护理费,吉瑞的吃喝拉撒都由医院承包了。
离手术的日期越来越近了,吉瑞不时地看床头柜上的台历,好像他能从日子上看出自己命运的曲直来。吉瑞命中的吉祥数字是三六九,他特意找一个懂易经的人给自己测算过,也就是说每逢农历三六九日是他做事情顺利的日子,如果他想把一件事情办好,他就必须选择这三个数字的日子。
下周一是农历初三,他要求医生在这一天给自己手术,心脏搭桥手术应该算是比较大的手术,要在自己的心脏出毛病的地方架一根钢丝,当然是医用钢丝,可能小得只有医生的手才能捏起来,但因为是架在肉上,再小也会令人恐惧。
日子一天一天流逝,又一天比一天快起来,接近手术的日期了,医生对吉瑞的各种检查频繁得几乎让他招架不住,他的手指头都快被扎烂了,反复验血让吉瑞怀疑自己不是人的血型,果然他的血型很另类,据说一万个人里才有这样的一种血型,医院正在跟市红十字会的血库联系,如果找不到同样血型的血液,吉瑞就得转移到省会城市去接受手术。
吉瑞得知这一情况,内心十分纳闷,他怎么可能是这么一种血型的人呢?这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很特殊的人,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如果从正常人的角度看,吉瑞的确不同寻常,他始终过着一种游离于世俗的生活,没人干涉他,也没人了解他,如果不是那一封又一封的检举信,吉瑞还不可能被院长杨木一脚踢出来,他会稳稳地在自己的妇产科诊室工作和生活,直到自己真正地苍老。
幸好市红十字会的血库里有吉瑞需要的血型,吉瑞感到上帝都在帮助自己,从这点看,死神不喜欢他,他离死神还遥远。
手术前的一切工作进展得相当顺利,这使吉瑞的心情特别舒展,想到痊愈后的自己会在人海中寻找那个属于自己的女人,吉瑞的内心就生出了一种踏实感。
手术的日子终于到了,吉瑞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医生让他在一个单子上签字,吉瑞也未打听这张单子是干什么用的,便用笔写了这样一句话:“如果我的情况不好,请通知我曾经工作过的医院,我要见杨木院长。”
护士将这张单子保存起来,然后跟吉瑞说:“这类手术现在已经成为普通的手术了,关键你要配合,往往手术的成功一是医生的技术,二是患者的配合。”
吉瑞微笑了一下。
手术开始了,好像很顺利,吉瑞的心脏没有什么感觉,他被麻醉了。开始他的耳朵不时地听到医生和护士之间传递器械的声音,后来,他感到自己周身突然抖动了一下,医生和护士们不约而同地惊慌起来。
吉瑞渐渐进入了一种无知觉状态。
…………
吉瑞感到眼皮很沉重,好像浑身的劲都使出来了,仍是睁不开眼睛。
后来,吉瑞听到有个人在自己的耳畔喊了一声,是院长杨木吗?吉瑞忽然想起自己是在手术台上晕过去的,他手术之前曾经写了一行字,大意是如果他的生命出现不测,他要见院长杨木。
现在,杨木来了,真的来了。
吉瑞使足了劲,总算把眼睛睁开了,他在自己的视野里看到了杨木,杨木正看他,吉瑞说不清院长的脸上是一种什么表情。杨木的身边还站了一个中年男人,以前好像是院长办公室的,吉瑞几乎没跟他说过话。
吉瑞张开嘴,想说什么,可他的嘴很难张开。就像鱼离开水一样,鼓着腮,却发不出声音。
杨木悄声说:“吉瑞,你别急,你也算是医院的老医生了,现在你有什么要求赶快跟我提出来,正好院办主任刘清也在呢。”
刘清往前凑了凑,露出一脸的微笑。
吉瑞的眼睛忽然潮湿了,眼泪顺着他的腮边往下淌。
杨木说:“别激动,心脏最怕激动了。情绪波动,对你的生命没有好处,要知道你患的是心脏病。想说什么你现在就说吧。”
杨木俯下身去,他的耳朵离吉瑞的嘴很近,他甚至嗅到了吉瑞的呼吸和身体的气味,长时间不洗澡的气味,吉瑞肯定没有精力洗澡,一个连命都难保的人怎么可能把身体洗浴干净呢?
吉瑞想说话,的确想说话,可他就是发不出声音,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发声的力气了,但他还是想把喉咙里的话说出来,这话憋在他的喉咙里几乎把他窒息了。要紧的是,吉瑞必须抓紧时间说话,他已经感到自己的生命在半空中悬起来了。
杨木始终俯下身子,他知道吉瑞马上要说的话一定是一句特别要紧的话,而且无论吉瑞说什么他都会去照办,只要不超乎原则,吉瑞有今天的不幸,某种程度上是他杨木逼的,他怕吉瑞的隐私影响他的政绩,结果吉瑞就揣着他的隐私行走天下,直至把他累垮。
吉瑞又在张嘴,他的嘴张得很大,那句话就躲在他的牙齿中间,可它就是不出来,要吉瑞使劲一吐才能吐出来。
杨木看着,心里在帮吉瑞使劲,终于那句话从吉瑞的嘴里飞了出来。
杨木听见吉瑞说:“院长……人生最需要的是自己的一颗心呢。”
杨木点点头,把这话在嘴上重复了一遍,想再说点什么,还未等他的话说出口,吉瑞就闭上了眼睛。
刘清说:“完了,他走了。”
这时,医生和护士都围了过来,医生跟杨木解释说:“很少出现这样不成功的手术,患者的体质太弱了。”
杨木板着脸,显得心情格外沉重。
当吉瑞蒙上了雪白的布单,被推离手术室,杨木仍是板着脸发呆。
刘清提醒他说:“院长,我们该回去了,再过半小时,参加新闻发布会的人就陆陆续续到了。吉瑞的事情正好跟吴局长汇报一下,就说媒体无中生有,把我们的一个老医生给害死了。如果吴局长同意,我们再将媒体请来,正面报道一下,花几个钱,事情就过去了。”
杨木未置可否,身不由己往门口移动。突然,他停下脚步说:“吉瑞的事情就不要太张扬了,总不是一件好事,这样的事情往往越张扬越糟糕。先派几个人到医院把他的后事处理一下吧。”
刘清嘴上应着,心里却纳闷:院长杨木对吉瑞的态度好像不太正常,说不当回事吧又很当回事,说当回事吧又没当回事。
两人默默往前走,谁也不再说话。
走出医院,杨木回头看了一眼门楣上的红十字说:“人说简单也真简单,瞬间就没了,像是被风吹走了一样。你说支撑人活着的到底是什么呢?”
“心呀,吉瑞医生闭眼之前不是说了吗?人生最需要的是自己的一颗心。不过,他这话也等于是废话,人没心能活吗?根本就不能活。”刘清在一旁说。
“人生最需要的是自己的一颗心……自己的一颗心。”杨木嘴上反复说着这句话,好像要琢磨出一种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