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瑞出门之前,将桌上的信放进了抽屉里,他本来想一把火烧了,又觉得这样很不妥,万一院长杨木要审查这些信呢?他把信放进抽屉里以后,又感觉不太安全,以前这些信总是随时带在自己的身边,于是吉瑞又将抽屉加了一把锁,好像他不在家的时候,会有小偷来偷窃一样。吉瑞做完这事,又对着镜子正正自己的衣冠,这才关好窗子出门。他锁门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房间,阳光仍留在床上、桌子上、地板上……可惜的是,吉瑞从前一直拉着窗帘,阳光的魅力他好像很少感觉。
行走在路上,吉瑞想着见到院长杨木后的种种情景,这一次一定跟以往不同,以往他的角色是个被控告者,今天他作为一个被女人诬陷的人,在院长杨木面前会有一种正义在胸的底气。
院长恰好在办公室里,里面好像有人,院长正跟对方谈着事情。吉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能听到里边的声音,于是他伸手拍门,声音刚刚落地,他听到里边喊:“进来。”
吉瑞推门走进院长办公室,发现里边只有杨木自己,他愣了一下,他看到杨木也愣了,杨木一定没想到吉瑞会来找他。
杨木愣着不说话。
吉瑞感觉自己距离院长的位置太远了,他进门后就站定了,现在他想跟院长说话,必须往前走几步,吉瑞往前走了几步,跟院长杨木只有咫尺之遥。
杨木下意识地将身子朝后仰,他显然害怕吉瑞的到来。
吉瑞站定以后就微笑起来,他尽量放松表情,对着院长杨木发出最真诚的微笑。
杨木仍很紧张,他紧张地问吉瑞:“你找我有什么事?”
吉瑞这会儿心已经安定了,他镇静自若地说:“你给我的那些信,我大致去寻找了几个地方,没有找到写信的女人,有时我感觉找到了,可写信的女人们并不承认信是她们写的,我觉得她们是在跟医院开玩笑,跟医院的效益开玩笑。”
杨木听罢,半天没有吭声,他知道吉瑞找他的目的了,吉瑞仍然留恋医院,他想在这所医院工作下去,而举报信显然是他离开医院的理由。
吉瑞见杨木不吭声,又说:“我虽然到了退休年龄,可我仍然精力充沛,为医院做贡献理所当然,如果院长以为那些信是真的,而为此辞退了我,将会给医院造成很大的经济损失,不信你可以去查询一下,我走以后,医院妇科的收入是不是呈下跌趋势?”
杨木还是不吭声,他觉得吉瑞医生有点发痴,凭他的技术到哪里不能混饭吃呢?偏偏盯住了这所医院不放,这证明在这所医院里他的确有着一种情节,杨木想到那些女人写的信,他的胃就开始上下搅动,别管信上写的那些事实存在不存在,杨木都不希望自己所领导的医院里发生这样的事情。
吉瑞见院长杨木仍是一言不发,他的心就有点慌了,刚刚来时路上想好的许多念头全都付诸了流水,他想转身出去,回到自己的家中,从新设计自己的生活,就在他准备这样做的时候,他听见院长杨木拉开了抽屉,他的眼睛立刻盯住了院长杨木的一双手。
杨木将一摞信摆在桌上,而后站起身,他并不急着说话,他离开自己的坐椅,去倒一杯水,他看到吉瑞的目光始终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他的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吉瑞毕竟六十岁了,对一个年已花甲的老男人来说,他的一切做法是否意味着残忍?可他不这样做又能怎么样呢?那些检举信毕竟不是他炮制的吧?因为这些源源不断的信件,杨木拿不准什么时候会给自己任院长的医院蒙羞,真到了那个时候,他的所有努力都会被吉瑞所制造的绯闻踢个一干二净。想到这些,杨木将水杯有力地掷在桌子上说:“吉瑞医生,这些信是我近日收到的,我没把它交到公安机关已经很客气了,你的专业技术的确不错,有很多患者是奔着你的名气来的,医院有你这样的医生当然是件好事情,可如果那些检举信上的绯闻存在的话,医院就会被这些绯闻搞垮,这你懂吗?……”杨木看了一眼吉瑞,见他表情僵滞,又说:“你把这些信收起来吧,以后就别来找我了,退休手续办了吗?”
“还没有。”吉瑞怯怯地说。
“那赶快找有关部门办掉,从今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一封有关你的检举信。”杨木板起脸的样子十分严肃。
吉瑞惊恐地后退几步,又向前拿起院长桌上的那些信,尴尬地跟杨木笑了一下,转过身匆匆离开了院长办公室。他听见身后的门怦地响了一声,好像是杨木使劲将门摔上了。
吉瑞出了门就沿着楼梯往下跑,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摞信,幸而他拿了个黑色的公文包,他将那些张牙舞爪的信装进包里,当这些信不在他的眼前晃动时,他的情绪又开始平稳了,他想他找院长杨木是抱着什么目的呢?他为什么要匆匆离开呢?他就不能讲一些理由与杨木据理力争吗?……
当吉瑞走出楼道口的时候,心里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不管他抱着什么目的,他的想法和设计都被杨木挫败了,不,确切地说是被包里的这些信挫败了,看起来他最要紧的事情是跟这些信过不去,也可以说是跟写信的女人过不去,下一步,他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吉瑞站在马路上,眼前一片茫然。
“开始总是很难,什么都是难的。迈出一步,路子就会走顺了。”
杨木在吉瑞离开办公室后,脑子里总是翻腾着这句话,他记不清这话是谁说的了,好像是吴局长,又好像是医院里的同事,总之这句话是别人塞到他耳朵里的,不知不觉就钻了出来,仿佛在他需要的时候,这话就很体谅地归顺了他。杨木将这话回味了良久,感觉句句是真理,又感觉虽然是真理,但在他的实际工作中又用场不大,只不过是提醒他路难走,可他现在需要的是究竟应该怎么走,他渴望有一个人告诉他这样一句话,就在他心里特别渴望这个人的时候,吉瑞又来找他的麻烦了。他断定吉瑞是无理取闹找他的麻烦,那些信不会是无风而起浪,哪个女人喜欢无事生非呢?又有哪个女人喜欢在世人面前抖落自己的隐私呢?除非她神经有毛病,如果说一个女人的神经出了毛病还有情可原,众多女人的神经都出了毛病就没有道理了。这个令人讨厌的吉瑞,必须让他尽早把退休手续办了,尽早跟医院摆脱关系,不能让一条臭鱼把医院的信誉全毁了。
杨木拿起电话,在电话里跟院办主任刘清把吉瑞的事情又交待了一下,主任说:“正在办着呢,主要是上边,太拖踏。”
放下电话,杨木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院办主任刘清应该在接到他电话后就赶快到他的办公室来,他和院办主任只隔了一个门,可院办主任在电话里就把事情向他说清楚了。这是不是有点太轻视他这个院长了?……杨木想想,好像也不能全怪院办主任,杨木一开始就没把院长的架子端起来,他甚至让大伙喊他杨木,他说直呼其名更让人感到亲切,这是他在国外养成的习惯。如今看起来,国外的很多东西在国内是不成立的,国情不同,具体问题就要具体分析了。杨木有点失落,站起身朝外走,他想他要好好跟院办主任谈谈,有很多规矩还是要按着国内的行情走。杨木站在走廊里,左右看了一下,这时一阵微风从走廊的窗子上刮了进来,杨木正好迎面对着风,他的头脑忽然清晰起来,他想他怎么可以为一点点礼节上的事情找院办主任谈话呢,那不证明他太琐碎、太在乎小节了吗?杨木转身回到办公室,不一会儿,又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还是要落实一件事情,杨柳的事情,他不相信他一个堂堂的院长就无法让一个护士接受他分配的任务。
杨木知道他此番的行动很可能还会碰一个大钉子,他已经在杨柳面前碰了无数次的钉子了,他甚至找过了杨柳身后的大背景吴局长,但吴局长还是把问题推给了他,事后杨木想想,感觉一切似是那么可笑,他凭什么去找吴局长,他去找吴局长是让吴局长承认与杨柳的关系,吴局长能承认吗?杨木觉得自己的这个行为等于打了吴局长一个大嘴巴,吴局长没有还手打他,真是太给他面子了。杨木心里暗自庆幸,他还在这个院长的位置上,那么为了报答吴局长,他也要把杨柳安排好,真的,他不能总按一个方法说服杨柳,他要想一个能让杨柳接受的办法,这个办法是什么呢?……杨木的脚步慢了下来,他脑子开始转圈,对杨柳这样一个见过世面又有背景的女孩子来说,恐怕软硬都是不吃的,她活在自己设计的人生里,别人对她的一切要求都是对她生存状态的干预,杨木想试试按着杨柳的思维走会怎么样?也许能有明显的效果呢。
杨柳不在病房,她下班了,昨天值的夜班。
杨木在病房里转了一圈,一种缺乏人气的冷清,他的脸不由悄悄热了起来,这就是他任院长的医院,没有效益的医院,他用什么去说服别人呢?就在他转身欲走的时候,老护士长突然拦住了他说:“院长,得想办法呀,病人太少了,这样下去,医院的病房就要关门了,前段时间妇科还有一些手术的病人,是吉瑞医生收治的,现在吉瑞医生一离开医院,妇科病人全到别的医院去了,杨木院长,医院这样下去真的不行,医院毕竟是一个经营单位吧。”
杨木吱唔说:“正在想办法。然后他就快步离开了,他想这个老护士长很没眼色,人家不喜欢什么她就说什么,都说杨柳的性子倔,守着这样的现管能不倔吗?”
杨木准备将杨柳约出来喝茶,在茶楼的小资情调中,他要好好跟杨柳谈谈,让她懂得工作角色在社会中的重要性。
这一次,杨柳居然很听话地赴约了。
杨柳坐在茶楼里的神情比平时在医院里更为散淡,她微笑着,那种笑容似未把杨木院长看得太高大,因而显得格外地放松。
杨木说:“知道我为什么一再地邀请你吗?”
杨柳喝了口茶说:“院长寂寞了,一个人喝茶又觉得没劲,只好让我陪着吧。”
杨木无奈地叹了口气,也端起茶杯呷了口茶说:“如果按你的思维权衡我的话,我应该跟你谈恋爱呢。”
杨柳哈一声笑出了声,笑得肆无忌惮,因为笑声特别大,以致邻座的人都转过身来看她,杨柳不以为然,依然笑着,声音丝毫未减。
杨木有点挂不住了,他想起身到洗手间躲避一下,又怕起身后成为更加引人注目的目标,只好在位子上坐着不动,直到杨柳的笑声停止。
杨木说:“笑完了?”
杨柳说:“笑能完吗?只是暂时不笑而已。”
杨木沉思了一下,两只眼睛认真地看着杨柳说:“杨柳,我今天想正式跟你谈谈,你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你应该在医院担任一点责任,你年轻又聪明……”
“因为这两点就应该当护士长吗?”杨柳抢过话说,“跟你讲院长,这差事我死也不干,给多少钱也不干,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要是因为这事你请我喝茶,今天这茶算你白请了,我不喝了。”杨柳说着起身,拉出要走的架式。
杨木的脸红起来,杨柳这个动作的幅度过大,周边茶客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他身上来了,他们一定认为杨木跟眼前的女人有染,感情未谈拢却崩了,他们的脸上有一种想看热闹的神情,为了不让他们看成热闹,杨木耐着性子说:“杨柳护士,请你坐下,我现在是以院长的身份跟你谈工作。”杨木的声音好大,周边的茶客都听到了。
杨柳见杨木认真起来,也一脸认真地说:“杨木院长,我现在也以一个护士的身份跟你声明,你没有权力在我休息的时间跟我谈工作,我昨夜值了一夜班,白天是我的休息时间,今天晚上我还要去看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演出呢,《巴黎圣母院》不朽的世界名著,你看过吗?要是你闲得无聊,还不如写本世界名著呢,将来也好在文学史上留个芳名,让人知道这个世界还曾经有一个叫杨木的男人。”
杨木这会儿神情镇定起来了,他想他只要不动声色,杨柳能走吗?他毕竟是一院之长吧。
杨柳起身要走,她拉开了椅子。
杨木悄声地、有点乞求地说:“你能坐下来跟我聊聊吗?就算我寂寞想跟女人聊天吧。”
这句话好像真管用了,杨柳又坐了下来,她不说话,听杨木说什么。
杨木还是那几句话,让她担任护士长。
杨柳说:“我不想听这种话了,如果你再说这种话,我立刻就走。”
杨木说:“你为什么不要求进步,你多么年轻啊!”
杨柳说:“要求进步就非要当官不可吗?就是当了官又能怎样?你想进步就进步了?跟你说杨木院长,在我们国家干什么事情都不能异想天开,欲速则不达。我理解你的心情,刚刚上任,想把医院治理好,出成果见效益,可这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吗?如果从上到下都在那里混日子,只有您一个人叫喊改革,那您就是头号大傻瓜。”
杨木想不到杨柳还能说出这么一番比较有深度的话,过去他把她看简单了,现在看来她一点也不简单,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啊。杨木顺势问:“那我应该怎么办呢?能否为我指点迷津?”
杨柳笑了说:“如果我能指点迷津,我就当院长了。跟你说杨木,以后你再不要纠缠我当护士长了,我们两个人都姓杨,又都是两个字的姓名,如果我当了护士长,准有人举报你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杨木打断杨柳的话说:“杨护士,如今都是人找官做,哪有官找人的。我让你出任护士长,一是欣赏你能干,二是看吴局长的面子。”
“你凭什么给吴局长这个面子,你以为我是他的什么人吗?你想错了,我跟他一清二楚,没有任何特别的关系。如果你出于这个目的,我更不可能去竞岗什么护士长了。好了,现在我该走了吧?”未等杨木点头,杨柳径自奔出了茶楼。
杨木一直愣坐着,直到杨柳离开他,他仍然未从尴尬的境地走出来,他感觉今天跟杨柳的谈话是最失败的谈话,他甚至说了很多不应该说的话,特别是吴局长跟她的关系,真的,吴局长跟她有什么关系关他杨木什么事呢?他怎么动不动就想这两个人的关系呢?还要利用这个关系做些文章,你实在太愚蠢了,愚蠢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
杨木拍拍脑门,暗自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