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以来,喜欢刨根问底的我对周围环境中的人事物总会生出很多疑问。
比如,曾有段时间我很宅,那时候是为了画一个故事,于是一连几周都在家里按照某种严格制定的计划生活着。我把家收拾得很清爽,像机器那样精准地画和写。时逢盛夏,家里气温冰凉,门窗紧闭,与世隔绝。
当一切完工我回归凡尘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房门到外边闲逛去了。但那天给我的感受非常深刻。我走到户外正是傍晚,出了小区,离得不远就是一条人潮涌动的小街。小吃店一家挨着一家,毫无秩序更毫无美感,一整条街车水马龙、乌烟瘴气,人们把破烂的小桌子摆在马路中央,上边摆满了烤串,人围着小桌子坐满,无视苍蝇和尾气、无视尘土飞扬地大快朵颐。远处看他们就像是令人厌烦的炎热的化身,脸和头发似乎油腻不洁。脏兮兮的小孩和小狗满地跑,车从他们身边擦过,母亲破口呵斥,垃圾就在地上随风飞舞……
我看呆了,就像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但这当然不是第一次,曾经我每天会途经这条道路,这些也是我每天熟视无睹的场面。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家闷得太久,已经久到产生了对外界的陌生感,借着这种陌生感,我重新审视,才产生了惊愕。
我在想,为什么这个国家随处可见这种脏乱差?为什么这么多人心甘情愿地将这里搭配成自己的背景图,并泰然自若地溶入进去了呢?这是一个疑问。
还有,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里大概都遇到过某一种性格的年长者,他们坚硬、倔强,经常不友好,用非常独断的方式对人关怀,但又受到误解和排斥,给他们下一个性格定义其实很难,因为在和他们交往中感受到的是一种莫名的不适,难以描述。世上大概存在着某些和他们有相似性质的事物,比如久未浇灌的植物、该上油的车轴、硬掉的旧毛巾。在和他们交谈中,他们会跳过感受,说教条,他们也很难和人谈得上什么共鸣,因为灵魂这种东西在他们的身躯中已经非常坚固,不会发生敏感的共振了。像是经历过一场颅腔的大手术,被拿掉了一些灵动的神经。他们是怎么形成这种性格的?他们最后的柔软是怎么死灭的?这是第二个疑问。
第三个,是关于不信。不信这件事在我生命中扎根很深。具体原因已经难以追溯清晰,我只记得只要独自出行、晚归、去陌生地方,就总会被我的学校和家人叮嘱和担忧,尤其是我爸,他给我讲述了在各种不可思议的地方发生的不可思议的危险。比如开了门瞬间就把走过的小孩拽进去的车,比如转角楼梯窜出来的歹徒,比如同学家里危险的家长,比如绑架了亲侄子的叔叔,还有陌生人递过来的下了剧毒的零食……
我小时候有几次被这些悲剧吓得嚎啕大哭,然后逐渐成为了一个不能去相信的小孩,走在高楼下,我会抬头看看上边有没有要砸下来的钢板;天色昏暗的时候,我走路就会环顾四周警惕着陌生人的尾随和靠近;和他人相识交往,会用排除法确定对方是好是坏。当这种警戒心到达了一个制高点的时候,我才开始反省,我不是有心理疾病,就是这个世界已经人心不古,好人难寻。那个制高点发生在我上中学时的一天放学后,我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戴着耳机听音乐,这时候在我右后方突然有个乡下模样的人靠近,并且作势要拍我肩膀,我看了他一眼以为是拐卖孩子的坏人就跑开了,我听到了他在我身后发出困惑的感叹,回头看见他忧愁的表情。后来我才回忆起,他大概是在问路,一个对这个大都市极为陌生的人在向一个孩子问路而已……
我曾经以为不信任是一种必备武器,但那天起开始产生疑虑,到底是先有不信的人,还是先有不值得相信的社会呢?
后来,了解了几十年前闹剧般的历史,对这些疑问有了隐约的答案。但这答案不会被公布,和它息息相关的过去是比这些隐约答案更加隐约的事。不能被提起,不能被了解,甚至渐渐不被追忆。就像是一场怪梦,大家都大梦方醒。
兜兜转转才说回王小帅这部电影。我因为它得以有机会去思考这些由来已久的疑虑,并进一步佐证了我的答案。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性情坚硬的老太太,她孤僻、自我,用很难兼容的方式参与着儿子们的生活,最终还是退回到自己独居的空屋子里。老伴去世很久,她每天摆好他的碗筷,和他对话。关于过去,她不愿想也不愿提。直到生活中有了闯入者——家中总有一言不发的电话打来,夜里从窗外打碎玻璃扔进砖头,附近的独居老人的住宅被歹徒闯入,将家具打碎、用开水浇死植物,留下一片狼藉和破败后离去。
老太太老邓的生活被恐惧和猜疑充斥,在这种孤单和恐惧中,那红色年代挥之不去的阴影和愧疚袭击了老邓的生活。老邓在过去的政治斗争中伤害的一家人的往事,随着那个戴着红帽子的少年歹徒闯入了老邓的生命中。她坚持认为被她戕害的过世的人的鬼魂回来讨债,大儿子安慰说哪里有什么鬼魂,老邓却说:“你爸爸天天和我说话,你怎么知道老赵去世后就不会和我说话呢?”她在那个岁月里形成的坚硬性格,那种无法被温柔浸润的精神世界对他人进行了无法弥补的伤害,而当一切过去,她终于在晚年相信灵魂。
她决定回到曾经被下放的工厂,回到不敢触及的记忆中去。这也是电影里我最喜欢的一段,老邓走进过去的职工居民楼,所有人都已经搬迁,留下的是断壁残垣的空屋和废墟。有隐约的革命歌曲在远空传来,在一片破败景象里,仿佛看得到那些莫名亢奋的曾经,就像走进一块墓地,有影影绰绰的鬼影在徘徊。
说不清那到底是一场怎样的梦境,所有人都是从那梦中走到今天,也有太多永远被埋葬在那个时光里的被闭口不谈的冤魂。无论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最后大家晕头转向地醒来,与现今的时代格格不入,而曾经又不堪回首。想到那戴红帽子的少年,似乎代表的就是那个时代回魂的鬼魅,他闯入幸存者的孤寂生存空间,留下一片狼藉。就像老太太回归的厂房居民楼一般,在粉墨登场后……一片狼藉。
我想着在这个城市、这个国家遍地可见的混乱、污糟,想起每一个就像是半成品的人,想到那些不知道被什么理念洗脑后才能形成的硬梆梆的怪异人格,想到我对周遭的不信……一切都似乎有了答案。
我想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说出这个答案,希望走过那个时代的长者面对着家国和民族告诉我答案正确与否,告诉每个人那些曾被认为对的其实是错,坚定的信仰实为荒谬,圣人是名副其实的罪人,颂歌鼓励的竟然是掠夺……但我看到他们就像怀揣着阴谋论,默不作声。
我有点害怕,我看到时光在流逝,看到该被割除的诟病渐渐的获得理所应当的身份,我害怕当那些岁月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最终导致那尾随在我们生活中的幽灵都化为人形,有了合法合理的身份,隐藏在人群中,成了永恒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