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验骇客》是一部让人失望的电影,我又被看得昏昏欲睡。我小的时候跟着班里的一个女同学一起喜欢德普船长,但在这部电影里,德普已经让我完全记不起当时喜欢他什么了,现在发现他不帅、不萌也不够大叔。
不过,这电影里有说到关于我一直在人生中纠结的一件事:不想放手。
电影的大意是一个研究人工智能的科学家被反对他观点的组织谋杀了,在生命垂危之际,他的妻子感到万分放不下,于是把科学家老公生前的意念收集起来制造出了人工智能,她和这个人工智能每天聊天、每天交流心得体会,就如同死亡根本没有发生过。后来这个人工智能的意念有点过于强大了,有了统领世界的趋势,大家都很害怕,然后又一次让这个人工智能死去了。
这故事和《黑镜》里的一个故事很像,都是放不了手的人用科技留下了死者,最后又无法承受这种畸形的人生,最终还是把死亡归还给了死者。
听闻人生有很多苦楚,大多数我还未曾尝过,其中最大的几个如下: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其中的爱别离,导致了各种各样的不放手。
由此我想讲讲我人生中知道的一个不想放手的故事。
2008年,我的小姑姑告别了自己的丈夫。
据说那天,正好是北京奥运圣火开始传递。小姑父在下午的时候,修了家里的水管子。他一直沉默寡言地、脾气温和地对自己的家庭付出着所有的忠诚、气力。他年纪大了,那天拧水管螺丝的时侯把全身的力气都施加在十字改锥上,七十多岁的太阳穴处有青筋暴起,大祸大概就是由此酿成。
晚上,他说:“别关电视,我还要看看圣火传递呢。”然后进了洗手间刷牙。之后,全家人听到咚的一声巨响从洗手间传来。小姑姑一家冲进洗手间,看到小姑父整个人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脑溢血,并且所有的救治都已经徒劳。
这一切都发生得快如飓风过境。
追悼会我也参加了,家庭中的每个人都穿着丧服,聚在一个灵堂里。我看到本来就难以站直的小姑姑,那天整个人又虚又苍白地弯着,她的样子就像是经历了极寒。
所有的剥夺都是严寒。
灵堂外,有医院的人吵吵嚷嚷地搬着棺材冲进门里,他们并不耐烦地喊着:“让开,让开,让老人进来。”然后,哀乐响起,姑父生前的亲朋好友开始排着队过来看望这位逝去的人。我看到其中一位小姑父上了年纪的好友,见到小姑父的遗体的时候,竟然懊恼地捶胸顿足。谁都不愿跟这个好人告别,更何况是小姑姑。
小姑姑在我身边一直守在遗体旁,她说:“长良啊,你怎么瘦了?”这像是后边要跟着计划的一句话,计划着做些什么进补的食品给这身躯滋补营养。她还用手掖好遗体上覆盖的金被子,如同他还能感受到寒意一样。
但寒意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感受到。
哀乐还没有来得及循环再放一遍,那些急匆匆把棺材推进来的人们,又急匆匆地把棺材推出灵堂大门,他们说:“好了好了,让老人走吧。”大概是之后还有别的遗体要租用灵堂。
仪式迅速得让人觉得不周。人们哭泣着目送棺材离去。我记得小姑姑哭着说:“这就再也见不到了,是吗?”
小姑姑和姑父是非常相爱的,从人生的初恋相爱,直到一方的死亡,据说小姑父和小姑姑年轻的时候,每天都轮流送彼此上下班,在每一次短暂的分别时,都依依不舍。小姑姑上了岁数以后,开始了不可抑止的肥胖,她的所有关节都有问题,超标的体重让她在没有姑父的搀扶下很难移动和行走。小姑父静心地照料她,我们都在担心小姑姑的健康状况会让她先一步离世,没想到死亡竟然提前带走了小姑父。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方的死亡,竟没有结束这场耗日持久的相爱。
三年后的一天,我去看望小姑姑。我的表哥已经生了儿子,他们带着家人间的暖意离开了有小姑姑的家,去了别的地方生活,剩下小姑姑一个人。
我很担忧小姑姑终日浸泡在寂寞里的生活会怎样侵蚀她,但当我见到她,发现她有一种怪异的安然无恙。
终于,她给我揭示了她的秘密。
“长良老是回来看我,”她说:“我常常感觉到他回来。”
小姑姑说,姑父生前身上总带着一种香气,是某种洗衣液的味道。在过去的岁月,只要小姑父一待在房间里,人们就会闻见那种香气。
小姑姑说第一次感觉到香气是某个冬季午后,是她一个人的时间,有微风吹拂。她去检查了一下窗户,并确定已经关好,就回到沙发上继续坐着愣神。
这时香气出现了。
小姑姑看着墙上的遗像,说:“长良,是你吗?如果是你的话,你就多待一会好吗?”
她跟我说,那香气持续了一两个小时,才离开。
据说后来,那香气也经常来,有时候小姑姑睡觉的时候,香气就在枕头边。
“还有,我那个小孙子,他出生的时间和长良出生的年份月份一模一样。长良是X年X月,他出生的时间是X点X分。他们两个像极了,那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有点咳嗽,那声音和长良咳嗽的声音一样一样的。”
小姑姑说,姑父不愿意走,不愿意离开。
但三年多的时光,离去的人按说应该走得很远了才是。
我听了小姑姑说的事,不由地开始幻想一个灵魂的存在状态。以某种信仰角度来说,当人的灵魂离开肉体,会开始进入新的肉体,重新一段人生。或者是飘到另一个新的维度去开始新的旅途。当然也有人说过,有的灵魂就漂浮在世间各处,它们大多是心愿未了或者牵挂深重,它们在梦境里来回踱步,往往是寄来请求和想念。
总之,我觉得不愿意走的灵魂,或者常常回来的灵魂,是悲伤的。
我甚至觉得它们的回访是艰难的,是禁忌的。
当然,也许只要我们生前足够相爱,在离别后足够自私。就能换回它们的回访。但站在超越觉知的角度,站在灵魂的角度想一想,究竟是因为什么,它们放弃了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存在的那种安然,而不断地回来探望呢?
我想,有可能是因为离别的另一方,存在在世间的另一方还不够坚强、不够勇敢、不愿放手。
我们留在这边的人,还没有发明出像电影里那样的任何一种人工智能来帮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模仿和演绎往生者。但是,我们有着相同的痛切的挽留,我们用没救的孤单和悲伤发出电波,制造着我们意识中的人工智能。于是,为了激活那个人工智能,亡故的人们只好一次又一次不远万里地回来、回来。
它们没有肉身、没有交通工具,并且我们永远不知道它们从何处启程。
如果这一路有着无数艰难险阻呢?
其实,如果有着死亡都不可断绝的相爱。那何不放眼现在的时刻,坚强地向着灵界传达这一信号:
我可以在有生的时光里自己撑过这一望无际的孤独和痛苦,直到和你相见的那一日。所以,请你不要再重蹈这条藏匿险阻的路,我想把安然的死亡还给你。
把死亡还给死者,或许是人们生离死别后,最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