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墨田醒来后被眼前情景吓得不轻——嬴归尘赤身裸体倒在地上,一头墨发披拂在后背上,映衬得他苍白的脸色如石雕一样冷硬。
“这怎么回事?师兄——师兄——”泼翻的药水,还有自己莫名其妙失去意识钱的回忆,让墨田急于寻求答案,他拼命摇晃嬴归尘肩头,生怕他已遭受不测。
漆黑的睫毛轻颤片刻,嬴归尘虚弱地睁开双眸,看着屋顶静静地说:“血巫卫来取我项上人头,现时已退了。”
“啊!”墨田手劲顿时松懈下来,眉毛高高掀起,倒抽一口凉气:“他敢背信?就不怕两败俱伤事情败露么?”
嬴归尘嘴角浮起一抹苦涩:“这就是我们的命罢。”
“不——”墨田搀扶嬴归尘躺倒床上,脸色愤然:“你已经成这样了,他还不知足?当真以为那些个契约能拴住仙人的弟子?”
嬴归尘久久没有说话,就在墨田以为他再次昏睡时,忽然听他幽幽发声:“事到如今,我已不作他想。她若安好,万事皆休。”
“什么意思?”墨田嗅出苗头,“你该不会是要回长裙苗部族过一辈子吧?”
嬴归尘用沉默代替回答,眼中幽黑不见底,掩住所有心事。
“那你的毒呢?”墨田作抓狂状,在房中暴走。
“我和墨徒千辛万苦将你从遏径山救出来,遍访南蛮绝岭寻药,又把你偷运回秦国,就是要讨回你该要的东西!你现在半途而废,即便有夫子的金丹延命,也只拖得三年五载!”
“死了也不是坏事,至少,可以和她离得更近。”
“才不是呢。死了什么也没有,下一世谁还记得谁?”墨田腮帮子气得一鼓一鼓的,狠命瞪着床上生气全失的人。“师兄,你的道心呢?修仙之人以延寿为第一要义,以你的修为活上千年万载不是难事。趟真有来世,天巫不认得你,可你认得她。如果你也死了,谁认识谁呀?三生三世也不过一二百年,于仙人而言便弹指一瞬间……”
“我乏了。”嬴归尘阖上双眼,不再听墨田鼓噪。
墨田老大不忿,拎起水桶走出房门倒水。此时已是傍晚,正是农人归耕,炊烟袅袅景象。他行到水渠旁,抬眼便望见阿琪又来到庭院阵法外观望。她每日早晚必来听松阁听信,此女对师兄倒是痴情一片,可惜神女有意襄王无情,这女子性格也越来越偏激。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墨田摇着头感慨,再一次唾骂师兄的祖父秦始皇。一切源于出生的罪孽,师兄外面风光霁月,内里过的是苦修日子,还债,这是他理解不了的事情。“不过,安夫子曾说,我墨田是师兄的大护法,未来只有我才能帮师兄成就。”
墨田的原本皱成一团的包子脸绽放笑容,配上黑豆样的眼珠,模样是十足的芝麻馅包子。他丢下水桶,挂着真诚的微笑,穿过庭院阵法,衣服胸有成竹的模样朝尚在自怨自艾的阿琪走去。
不日,六合宫内举办盛大的国宴为秦皇嬴少苍祝寿,同时庆祝天意皇后与其共谐连理,特赐承天殿来去无碍特权。国宴极尽奢靡,还邀请了中土负有盛名的艺伎班进宫献艺。
阿拉耶识不喜虚荣与热闹,可经不住嬴少苍软磨硬泡,连威胁带调教,终于同意盛装出席国宴,还亲手为他烤了生日蛋糕贺寿。国宴上艺伎班的表演让阿拉耶识恍惚中忆起刚降临虚妄色戒后,在羯赵皇宫显阳殿迎接洛阳城的镇守宝物钟虞、九龙、翁仲、铜驼和飞廉回邺城,那时也邀请各国出色杂耍班子来献艺,自己就是那时谋划玩魔术出逃,高台神女也因此得名。看着艺伎班子的演出,阿拉耶识的思绪浮想联翩,竟比旁边心事重重的嬴少苍更加享受这场盛会。
殿上又一舞姬出场,脸上涂了厚厚一层脂粉,眉眼上画着夸张的妆容,有几分当初阿拉耶识演《游龙戏凤》中给自己画的男神面妆。《游龙戏凤》让天界男神所用厚重夸张的妆容为艺伎所追捧,此舞姬此时用来也颇寻常。不过,舞姬挥舞长长彩带,送出香风阵阵,那香味,那舞姿令阿拉耶识眼熟,她目不转睛盯着舞姬。舞姬感受到皇后的探究,并无丝毫怯场,反而送上娇媚一笑,蓦地一阵急旋,身姿裹在彩绸中成一团光影,从光影中腾空飞出几只蝴蝶,忽闪这翅膀悠悠飞走,引来观众大声叫好。
阿拉耶识心头突突地跳,心中有些猜测可又觉得不可能,别人不清楚,她却强压惊疑——这舞姬的彩绸舞透出五六分王阿琪的身影来。“她已公开与我决裂,何以会乔装入宫?况且,听说她护着嬴归尘的尸身去了南蛮长裙苗部族,秦国是其伤心地,又怎会轻易涉足。”心中虽如此想法,还是止不住让紫蕊留人,即便对方不是墨徒,她也想与他们攀谈一番,毕竟太久未曾过问江湖消息,不利脱秦。
她正转着念头如何能撇开嬴少苍单独与舞姬见面,忽然郎卫统领岩弄对蒋青传递消息,蒋青转而密告嬴少苍,嬴归尘的脸色骤变后马上恢复正常。不等阿拉耶识问他,他便揽过她的细腰,在侧颜印上一吻,嘱咐她好好玩乐,他去处理些事情,晚宴前一准回来陪她。
秦皇既已离席,阿拉耶识借机宣布宴饮小憩片刻,让紫蕊将舞姬引入侧殿问话。舞姬进了侧殿后,也不下跪,只是直勾勾望着阿拉耶识,眼中烧着一簇小火苗。
“我以为,你我再也不会碰面了。”
“山不转水转,有些恩怨,我与皇后尚需了结。”
侍立一旁的紫蕊当即色变,出言相诘:“阿琪,你这是何意?你求我帮忙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阿拉耶识神色惨淡,垂眸片刻才道:“如果你说的了结是指给嬴归尘报仇的话,我恐怕不能如你所愿。”她抬眼扫过紫蕊和阿琪,眸中光芒雪亮坚定:“我还要留着性命为棘奴报仇,我办完大事,对这世间再无留恋,届时专候你来杀我为嬴归尘偿命。”
“哼……”阿琪冷冷嗤笑,抄起双手,一字一顿说道:“你害了我夫君,我当然有权杀你,不过我认为让皇后补偿曾经的过错才是上策。”她的姿态倨傲,带着不容反驳的强横,与一年前的阿琪判若两人。
“阿琪,你不是说来求皇后救命的吗,如何净说些荒唐话。”阿琪在紫蕊相帮下进宫献艺,阿琪现在的态度哪里是来求人的,分明是兴师问罪,让紫蕊着急恼怒不已。
阿拉耶识虽然惊讶,但她两世为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女神人物,旁人的无礼挑衅并不能影响她的心情。她抬手示意紫蕊等宫女退下,对阿琪说她洗耳恭听。
“既然皇后如此爽快,我就实话实说。”阿琪向前迈进一步,左右观望一番,确定无人在侧殿中才低声道:“钜子他没有死。”
“没死?”阿拉耶识惊得身形打晃,勉强镇定心神后一把抓住阿琪左右胳膊,用力之大如同捞救命稻草一般,带着哭腔道:“不可能的,流了那么多血……他就在我怀里没了气息,身体……身体和冰一样冷,你、你在骗我!”
阿琪咬着下唇,妒火焚心,却又不得不恳求曾经是好友的情敌。
“钜子他用安夫子所传龟息大法摒绝六识,以全部内力护住心脉,可以支撑月余不死。我们把他刨出来后,墨田给他用了安夫子所赐延命金丹,才活了下来。”
“真的?”阿拉耶识只觉巨大的惊喜劈头砸下,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他真的活着。在哪儿,我要见他。”
阿琪伸手拦住她漂浮的步伐,把她拽回现实。
“不行,钜子的命海味完全保住,受伤使他沉疴发作,若再不施救,活不过三个月。”
又是一桶冰水兜头浇下,阿拉耶识星眸迷茫,瞪着阿琪说不出话。
阿琪咬咬牙,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现在只有你才能救钜子的命,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冒险进宫。”
“我?当然,要我做什么都行。”
“你真的能做到?哪怕和秦皇作对?”
“没问题,我和嬴少苍没少作对过。只要用得上我,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救钜子。你快说需要我做什么?”
“钜子的痼疾是当年为了救秦皇,中了南蛮巫师的一种几厉害蛊毒,需要巫殿里的乌蟾根才能解毒。”
“我跟秦皇要。”
“不行。”阿琪对她摇头,“此事让秦皇知晓,钜子必死无疑。”
与此同时,承天殿小书房内,吉多、瓦汗在地上俯跪成一排,等待巫王嬴少苍的严厉惩罚。出人意料的事,巫王连一句话也没有,只有他浑身上下冰冷死气充斥书房,让两名血巫卫不由自主打颤。
“巫王,嬴归尘接连让幻师与我们二人吃亏,恐怕依仗的还是长裙苗巫术。苗王那里传来长裙苗的可靠消息,嬴归尘早就寻到了长裙苗隐居之地,还带着他的两个师弟在里面住了一段时间,与长裙苗关系非同一般,一定是长裙苗的那些老怪物私下将巫术传与嬴归尘。”
“对对,他们还说,长裙苗苗王之女欲招嬴归尘入赘为婿,得到长裙苗的秘技不足为奇,我们不得不防啊!”
“一群废物,都给朕退下!”
吉多、瓦汗如得敕令,抹去一头冷汗后消失在两团青烟里。
嬴少苍重重地跌坐在御座上,一手捏碎了最新进贡的镇纸美玉。在秦国造出纸张后,金玉材质的镇纸便在王公贵族中盛行,嬴少苍最喜把玩玉镇纸,摸着细腻的羊脂玉,仿佛牵着心上人的手。他瞪视碎成几块的镇纸,眼珠变得血红,灰发无风飞舞,此时的嬴少苍狰狞邪肆,宛如人间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