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粉店的老板已经换了人,老板娘却风韵犹存。
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全然没有上一段婚姻失败的颓唐模样,和现任丈夫一道把小店打理得有声有色、有味有料。
“老板娘,来两碗牛肉米粉,一碗二两,一碗三......”我偏过头,“诶,你吃三两能饱不?”
诸临路的食量惊人,我在大学时就有所领略。
大一下学期,我不负众望地挂了高数,他看不过“数理特困生”在苦海中挣扎,牺牲自己陪我在图书馆死磕了一个月。他真是个称职的小伙伴,每天大清早提着早餐排队等图书管理员开门,直到月朗星稀才送我回到宿舍。午饭和晚饭时,我负责打菜,四菜两汤,他负责打饭,二两四两。多数时候,我被高数习题虐得生无可恋,他就会吃五两。
“我吃过了!你不嫌脏啊!”第一次他把勺子伸到我盘子里时,我吓得差点儿没把桌子掀了。
他倒是坦诚:“不嫌弃。”
好咯,你口味重,开心就好。
“嗯,尝尝鲜,我还得留着肚子去吃你说的‘锅盔’。”
我有些无语,给老板娘写了一张单子,不要姜葱蒜。
米粉很快就上来了,J市的人不惯早起,这会儿还不到饭点。
诸临路漂亮的双眼里闪烁着贪婪的精光,绿油油,跟狼似的。只见他左右开弓,一手持筷,一手拿勺,吃粉喝汤两不误。
我看他吃得极香,胃里的馋虫经过一晚的休养生息也开始活跃起来。米粉汤浓,粉条晶润,牛肉质嫩,三位一体的绝妙组合在舌尖迸溅盛放,激醒一天新开始。
他吃得很快,风卷残云之势,却很养眼。
我忍不住和他呛嘴:“你能注意一下吃相么!”最看不惯这种长得帅,言行举止还好看的人。
他微抬头,回答得很官方:“我妈把我生得太仓促,我也没办法啊......要不你将就着看看?”
看你大爷!
几分钟过后,小店里来了新客人。
“苏苏,我记得你不大爱吃肉的。”对面的男人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块挑拣殆尽,开始觊觎我碗里的鲜美,“咱不能浪费,我帮你解决。”
我粲然一笑,狠狠拍下他伸过来的筷子:“从今天起,我开荤。”
后来,我又接连带他尝试了全麻锅盔、三鲜豆皮、白玉圆子和糯米包油条。这货的胃口是真大啊,把最后一口糯米塞进嘴里后还试图来一碗鸡汤馄饨,被我理智阻止了。
也不怕胃痛!
“诸公子,J市的食材虽说分量小了些,也经不起您这般囫囵。”我把他拖离早点铺,“走,我们去领略古城风光。”
J市是千年文化古城,城小破旧,却别有一番韵味。
今天的太阳很温和,听说昨晚下了一场雨,把接连几日的燥热都冲散了。空气里有泥土的香气,淳朴,不造作。
“以后我们老了就回J市来定居!”原本走在我后面落下一个身位的诸临路把膀子搭上来,“每周七天吃不一样的早餐,生活美妙赛神仙。”
他这人吃得多了,虽说身材一流精瘦,但一只猿臂对于我的小身板而言还是极具摧枯拉朽之力的。
“我肯定会回来养老的。至于你?”我瞥了他一眼,“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你才来J市多久?还没满二十四小时吧......”
他摇头:“每来一次我都会对这座城市多爱一分。”
我顿住,问得有些诧异:“你来过?”
“嗯,之前来过几次。”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莫名情绪,细看去却又无迹可寻。
闻言,我有些扫兴:“你早说呀,我回去补觉了。”然后甩下他快走几步。
我热情满满地摆好主人翁姿态带领“初来乍到”的朋友参观家乡,没曾想人家并不是第一次来。这不是浪费表情么!
“别介呀!”他又嘚吧嘚跑上前来,“我虽然来过几次,但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过。比如说‘宾阳楼’。”抬手,指了指不远处城门上的楼阁。
我极目眺望过去,古朴的琉璃建筑在日光照耀下更显厚重的历史沧桑感。
“别说你没去过了,就连我在J市生活了二十多年都没登上去过。”
小学春游时,学校总是组织我们到城墙边临护城河而坐,吃零食,唱儿歌,丢手绢,傻白甜。我和许意总会远远看着“宾阳楼”的尖顶,密谋着脱离大部队登楼的可能性。
“咱这就去爬!”诸临路把我往前小推几步。
平心而论,我不想去的。J市有好多地方我都没去过,私心要留到有朝一日领着那个“他”一起探寻我成长的地方。
诸临路不是那人。
“宾阳楼”顶,有风。
我用从未有的视角俯视熟悉的小城,很陌生。
二十余米的高度,比起地面要凉几分。
单薄的空气还未完全享用天光的泽被,因而有些寒。浸润的水分子不安跃动着,稍不留神就在肌理上着了陆。
我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浑身的鸡皮疙瘩无所遁形。看来,习惯了G市的湿热会让人娇气,晨起的清新竟变得难以消受。
“真是不让人省心的小东西!”诸临路和我并肩站着,冷不丁来上这么一句,我听出了毫不造作的鄙夷。
我没回嘴,暗自思索着怎样措辞才能煞他的锐气,怼得他无力还击。
这些年来,我们俩的友谊在嘴炮声中日久弥坚。我喜欢被他三不五时地刺上两句,相应地,他得承受我不留情面地挤兑埋汰。我们互相伤害,这很生动。
许意说,我和他在一起时,像个活人。
她知道的,不管我在人前如何********,心上终有一座坟。
灰黑色的尘将我整个掩埋,最后一丝氧气也被消耗殆尽。在我闭上眼的瞬间,阳光透过泥土的缝隙照进来,我记住了诸临路,笑得晃眼。
而那便是我赖以生存的养料。
“老板,如果我不回去了,你会按照合同要求我赔偿违约金不?”
他不置一词,径自把外套披到我肩上。
我与他相对而立,阳光从他身后倾泻下来,他高大的身躯将我笼在阴影里,一面明,一面暗。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