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蒙蒙,潇潇雨又歇……
我伫立在南华门的城楼上,眺望着迷雾中,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曾经,我想把我的一切都给她,我对她的爱,连我自己都震撼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终究还是离我而去。
这是我第二次送她离开,犹然记得,那次她和皇兄去缙云,我居然会如此的难以割舍,仿佛她会一去不回,我是那么强烈的担心,怕再一次失去她。那些天,她不在皇宫,我莫名的烦躁,什么事也不想干,脑袋里只有她的影子,那么妖娆,那么清晰。
眼前,马车消迹在莽莽的雨日,我沉重地叹息,瞭望着遥远的天空,看不真切,伸手触及眼睑,才发觉,不知何时,双眼中已是波光点点。没想到这次送她离开,竟是永远的别离。
探手在衣夹里摸索,指尖碰触到了那个香囊。香囊中的草药和花卉早已没了香气,可我一直留着它。我抚摸着它,她赠予我的唯一之物,那时她只是拿这个跟我谈条件。可如今我欣喜,因为以后茫茫的人生,我还有它,还能时时睹物思人。
秀馨将风衣披在我肩上,安慰道:“皇上,这里风大,小心身子。就让姐姐安心地去吧。”
我勾眼看她,多年来的经营,就算我当上了皇帝,就算我拥有天下,却失去了心爱的人,假如让我再来一次,我还会这样不遗余力,想要权力的巅峰吗?
簌簌西风,吹皱了我的鬓发,孤独,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当我独自坐在金殿之上,面对满朝的文武,我累了。此时才真切地想起她的话,我没有朋友,因为我从不信任别人。眼前的秀馨,我辜负过,伤害过,到如今,在我身边的,也只有她一人了。
“你先回去,朕想一个人待会儿。”我叹息,望着马车消逝的方向,思绪仿佛回到了从前。
那日,她躺在皇兄怀里,苍白的脸上没了血色,素白得就如同绽放的百合,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扎进我的心里,她问我,我爱的是以前的宇文若兰,还是成亲后的霍兰。若兰是我从小的一个梦,当她嫁给我的那一刻,我的梦就实现了;但霍兰不同,她是第一个驻进我心中的人,此生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和她初相识,虽然她跟若兰一样,倔强,执着,但我隐约感觉,她们还是不同的。霍兰俏动,大胆,她的言行总是让人眼前一亮。她在芙蓉花会上,新潮的舞姿,诱人的佛跳墙;她在篝火会上,就像一颗璀璨的明珠,与火焰同舞;还有那次在慈宁宫,她的琴,她的貌。她的一切,仿佛是烙印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我知道,她也爱过我,可我让她失望了。早知是这样的结局,我会像皇兄一样,拼尽所有去保护她,将我呵护在我的羽翼里。
做了皇帝,我尽量在弥补她,真心的爱她,可她,没有给我第二次机会,错过了,就无法回头。
我羡慕皇兄,他可以得到她所有的爱。面对她临别的提问,我违心地说了一句,我爱的一直都是宇文若兰。看到她放心地笑了,我庆幸,就让她没有负担的归去吧,我的爱,如同枷锁一样,束缚她太久了。
天定二十年,三月初三,又到了那个无法忘却的日子。
“皇上,该上朝了。”秀馨替我装束,岁月已无情地爬上我们的脸颊,转眼便都到了不惑之龄。
“今日不上朝,你怎么忘了?”我不悦,挡去她的手。
“哟,我怎么把今天的日子忘了,请皇上恕罪。”她盈身一福,朝门外唤道,“灵公公,快备轿。”
“不用了,朕骑马过去。”几年来的习惯,不想在今天被打破。
“皇上,您最近的身子骨不好,还是——”秀馨试图改变我的主意。
“别说了——”我不想多费口舌,厉声地一斥,独自出了长乐宫。
每年她的忌日,我都是罢朝一天,独自骑上马,去往曾经定情的西山,数十年间,无论天气怎样,那一天,我一定会出现在那片蒲公英前。那里,有我和她的回忆,我最珍贵的收藏。我静静地踏在那块土地上,将她想了一遍又一遍,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记忆还是这么深刻。
今生今世,不离不弃。曾经的誓言,我背弃了她,她也放开我。当年,是我对她不够好吗,真就到了天各一方的地步。我仰望天空,不知她身在何处,会是天堂吗,她还会在闲暇的时候,偶尔想起我吗?
黄昏的阳光,将我的孤寂的影子照得狭长。我牵着马,徒步走下山,谁会想到,朝堂上雷厉风行的皇帝,他的内心是怎么的缠绵婉约。我回望那个山头,心头的人儿啊,我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再来看你。
天定三十三年,初春。
我老了,鬓角的银丝,毫无隐讳的宣告着我年过天命。人近暮年,好像特别容易想起年轻的时候,不免伤心重重。
“皇上,老奴有要事禀报。”灵公公伺候了我这么久,也是跟我最久的一人,也算是‘故知’了。
“有什么话,就说。”我咳嗽了几声,最近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虽然太医说只要悉心调养,会渐渐好起来的,但我深知,体元耗尽,我或许——也活不了多久了。
“皇上,闽南的巡抚李大人,说是在江南一带见着了很像皇后娘娘的女子——”
“李巡抚呢?快让他来见朕——”我虽然是亲眼见她耗尽生命,但听到这样的话,还是难以压抑心中的欣喜,未等他把话说完,急忙传召道。
李巡抚曾经是京官,也见过皇后,他一定不会认错的,我心中燃起了希望,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精力旺盛。
“臣李达叩见——”
我顾不得这些虚礼,一手将他扶起,“你快说,你真见到了朕的皇后?”
“回皇上,臣的确在江南见过一女子,与当年的皇后娘娘一模一样,特地回禀皇上。”
我抓紧他的手,“她的容貌呢?跟朕一样,两鬓斑白了吧。”
“不,娘娘还是如同当年一样,美艳动人,未见老态。”
“大胆李达,居然敢骗朕,”我怒斥一声,将他手一掷,“诚如你所说,皇后与朕年龄相当,她怎么可能不老呢?”
“皇上,臣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皇上。”他跪倒在地。
“好,如果真如你所说,你就替朕把她找回宫,否则朕定治你欺君之罪。”
她还活着,真是这样吗?当年目送她的遗体出了皇宫,我以为这辈子,我是无缘再相见了。可人到暮年,是天亦怜我吗,让她再出现。她没死,我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
天定三十六年,三月初三。
我躺在床榻上已经一个月有余了,朝廷上的事,也都交付给太子。我支起浑身无力的身子,使了使力气,唤道:“来人,备轿——”
秀馨听见响声,急忙得来到我跟前,“皇上,您都病成这样了,太医吩咐了要好生休养。今日就不要去了,姐姐如果知道皇上病了,也不会怪您的。”
“朕或许是最后一次去那里了,”我顺了口气,叹道:“是该结束了。”
“皇上——”她眼角渗出了泪丝,趁我不注意,偷偷地用帕子抹去。
“扶朕起来——”我没有多余的力气,酸疼的骨骼,如蚁在啃噬。
我坐上香丝细软,要不是连走的力气都没有,我定不会让人抬去。这一次,秀馨坚持要随我同往,我应允了。
满山的蒲公英,开得正好,秀馨摘下一朵,交予我,“皇上,这个地方真美啊。”
曾几何时,她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若我没有错过她,今时今日,陪在我身边的一定是她。
我将灵公公招至面前,“闽南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皇上,当日娘娘故去,皇上不是亲眼见着了吗,若真能找着,也不会经过这三年了,皇上要想开些。”灵公公深知我的脾性,一旦入了心,就是一辈子的牵挂。
我靠着步辇,望向那片白茫茫,“传朕的口谕,不要找了。朕早就该死心,不是吗。”
原本还想见上一面,虽然我知道,她活在世上的机会是零,但我不愿去相信。茫茫人海,我希望我的一回头,可以再看见她,亦如往昔地跟我生气,跟我胡闹,跟我盈笑。
我扔去了手中的花,“等朕回去后,放把火,把这里都烧了吧。”
“皇上,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要烧了?”秀馨趴在我面前,要为这片花海求个情。
我定然地又瞧了一遍,烧了它,我又何尝不心痛。我的日子不多了,就让我带着这片花海一起去见她吧。我默默无语,碎念道:“都过去了。”
天定三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三,长乐宫哀钟长鸣。
“太妃娘娘,这是握在皇上手中的。”小太监将一个几近破损的香囊交给了秀馨。
秀馨抚上它,心肺俱裂。龙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就算到了生命的尽头,还是忘不了她吗?
“随同皇上的陪葬物,一起随他去吧。”秀馨又将香囊交给小太监。
这么多年,秀馨又怎会不知道皇上的用心。皇上的爱,深埋在冰雪中,对秀馨的好,也不过是她临终的嘱托而已。
皇上泰然地安躺着,神情依旧,皇上跟她应该在天堂相遇了吧。秀馨仰望着浩瀚的蓝天,喃喃地说道:“姐姐,你不懂皇上,辜负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