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无所顾忌地一直驶进了南华门,朝长乐宫疾驰而去。按照宫规,进入内宫后,所有车辆都不准入内的,今晚却破例了,沿途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查询。
“吁——”车夫跳下了马车,在外说道:“王爷,长乐宫到了。”
我们三人依次下了马车,已是三更天了,皇宫上空寒鸦阵阵嘶叫,零星有些雨丝落下,凉凉的。直道上站着两排太监,手提着六角形的宫灯,成两条直线,丝毫没有多动一下。长乐宫外跪着几个盘领长袍的官员,个个表情哀愁,隐绰地灯光下,他们后脊补子上的仙鹤、锦鸡、狮子、虎豹等暗示着他们尊贵的身份,都是朝中一二品的文武官员。
“二皇弟,父皇要单独召见你。”大皇子迎上来说道。
不敢有迟疑,逍遥双眉一收,预料到了不妥,跑进了长乐宫。殿门严实地关上了,长乐宫内只剩下他和皇上两人,其他人都沉重地跪在了殿外,连睿王、豫王也不例外。
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但这付情景,谁都能猜到八九分。我不敢多语,跪在了人群中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这个让人发慌发闷的夜晚,天空散落着零星的雨点,却始终不肯倾泻下来。偶尔的雨丝落在脸上,让人清醒一下,就连这雨,好像也在拼命压抑,拼命挽留,迟迟未落。
一刻钟,两刻钟……逍遥进去后,谁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只瞅着昏黄的亮光透过纱窗而出的斑驳留影。从来没有跪这么久,我的膝盖开始泛酸,泛麻。偷偷瞧瞧身边的人,都面目严肃,我也不敢懒怠,所幸跪得久了,也就没有什么知觉了。
总共跪了近大半个时辰,长乐宫的殿门才再度开启。逍遥愁肠满目,双眸似有波光点点,强忍着伤痛,不让它肆虐而出。他手上握着明黄黄的圣卷,像是丢了魂魄似的呆站着,不语,不哭,不动。
“王爷——”下跪的官员齐声唤道,才将他激醒。
圣卷并未打开,逍遥将它持在手中,带着厚重的鼻音,宣道:“大行皇帝遗诏,传位三皇子轩辕容成。”
大行皇帝?遗诏?三皇子?我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似被打入了无底的深渊,破灭了所有的希望。我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人,或悲或惊,或真或假,一声声的哀号,哭天恸地,足可以惊醒了京城的千家万户。
文武百官在长乐宫外哭嚎,捶胸顿足地缅怀一代帝王的离世。豫王继承皇位已是名正言顺,龙域王朝的第三代皇帝,真的是他。
豫王抹去眼角渗出的泪珠,上前接过圣旨,道:“本王继承父皇遗命,克承大统,必定尽心尽力,振兴我朝。然,国丧在即,本王以孝为先,传令即日起,京城军民摘冠缨,服素缟,一月不准嫁娶,百日不准作乐。另外,着礼部办理大行皇帝所有丧礼,大行皇帝一身贤明,身后也要受到万人敬仰。”
“臣等谨遵圣谕。”群臣纷纷表态道。
皇上的遗体被移出了长乐宫,安置在钦安殿,接受皇亲国戚和群臣的吊唁。国丧的消息立刻就传遍了京城,即使是在深夜,也被那震动人心的悠远钟鼓声惊醒。
长乐宫人去楼空,只有我和逍遥,还站在原地。他始终没有落泪,但我知道,他是深深悲悼着他的父皇,这份悲在他身上又加了一道郁结。
“你哭出来吧,不要藏在心里。”我劝不了他,只求他别憋出了病。
他眼眶中的泪珠子打着转,却不肯夺眶而出,留恋在眼睑里。他转身又进了长乐宫,空无一人的宫殿,金碧辉煌的龙椅上,我还能想起皇上坐在上面时的威风。而眼下,一代帝王,终究逃不掉人生的必经之路。
我尾随着逍遥进了长乐宫的暖阁,也是皇上日常休憩的地方。皇帝的龙寝内灿黄一片,大气恢宏,明黄的床幔微微扬动,宽大的龙榻上还残留着皇上的体温。
逍遥望着眼前的一切,悲怆地道:“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的父皇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从衣衫里拿出了一个釉柳叶小瓷瓶,迟迟地说道:“这个瓶子是我和娘一起买的,父皇生辰那天的礼物。这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瓶子,他竟然藏了这么久。”
“原来这个瓶子是你娘送的,怪不得皇上会这么紧张。”我说道,皇上对他们母子的确是用情至深了。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父皇的身边有这么多嫔妃,但他最爱的还是我母亲。为了我母亲,他可以怒发冲冠,错杀皇后;为了我,他可以把拥有的一切给我,甚至是整个江山……”逍遥的泪终于顺颊而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你说什么?什么江山?”我追问道。他和皇上独处的半个时辰里,究竟讲了多少,他又在隐瞒什么。
他从袖管里拿出了另一道明黄的圣卷,与豫王的那份一模一样。他悲恸地说道:“父皇给了我两道诏书,又把玉玺交给我,让我自己决定。”
我停止了呼吸,拿过他手中的诏书。一份没有盖上玉玺的传位诏书,轩辕容澈,四个再清楚不过的大字,他居然放弃了。我的思维都被这份诏书打乱,我哽噎得说不出话,半饷才责问道:“你为什么要放弃皇位?为什么不要做皇帝?”
“我为什么要做皇帝!皇帝不过是只困在牢笼里的狮子,没有自由,没有自我,有的只是感受高高在上的孤独。这不是我要的生活。”他犀利地看着我,切齿地说道。
“如果我说,无论谁做皇帝,我都要做皇后。那么你还会不会放弃皇位,会不会后悔?”我拽着他的衣角,哭泣地说道。
他与我四目相对,都是波光粼粼,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瞧得个轮廓。他竟然将我推开,冰冷地说道:“宇文若兰,容成果然没有说错。一直是我在犯傻,以为你对我是真心的。”
“你说什么?我不懂。豫王跟你说什么了?”我呆望着他,他如冰霜般的冷笑声,深深刺痛了我。
“你也要求容成当皇帝,不是吗?”他向我逼近,充满怒气地说道:“你周旋在我们兄弟之间,不就是为了当皇后吗?对容成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
我无法接受他质疑的眼神,他的误解让我无力反驳。我只冷淡地问了一句:“你不再相信我了吗?”
“不信。”他绝然地说道,从未有过的坚定,将我打入冰窖。
“你宁愿相信豫王也不相信我,可你问过我为什么要做皇后吗?我都是为了你,为了你……”我歇斯底里地吼道,扑簌的泪水像是要洗涤满目的尘埃,源源不断的滑落。
他淡淡地一声冷笑,道:“你还记得西山吗?那里发生了什么,要我提醒你吗?当容成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还是选择相信你,因为你是霍兰,是我深爱的人。直到今日,你终于说出来了,你为了皇后的名位,为了宇文家族的利益,不惜欺骗我至今。”
“我没有骗过你,自始自终,我都是真心对你的。”我最后一次向他吐露心声,是相信还是猜疑,全凭他了。
“要我相信可以,你跟我离开皇宫。”他要求道,却仍是满眼的猜忌,他心眼里将我赶了出去。
“你还是不信我,”我心火一上来,索性气急地说道:“是,你一点都没说错。不管这个皇帝是谁,我就是要做皇后。你放弃了帝位,就是放弃了我。”
“那么我预祝你成功。”他甩下一句冰冷的话,绝情地离开长乐宫。
成功?我们之间是谁爱得不够深?我摸上那把纯金的龙椅,伤痛欲绝。爱,已然付出,再无法轻易收回。当我真正坐上后位时,又会是怎样一个景象?随波逐流,我也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