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洋洋没有把遇到沈璇的事情告诉何诚语他们,那天回到家,他闷头不响地听着何诚语的唠叨,心里想,这笔钱可能没法还给沈璇了,因为他是连电话号码都没给人家留下来。
然而不曾想几天之后,周洋洋收到了一封信,厚厚的信封里面,打开一看却是一家车手学校的报名卡。
另外附了一封信,是沈璇写的。信写得很简单,只说她已经联系好了这家最著名的车手学校,学费和报名之类的手续,她都帮周洋洋办下来了。
“是你说想成为阿杰那样的车手,如果把时间浪费在开出租上,岂不是太可惜了吗?”沈璇在信中这样写。
最后,她还让周洋洋不要有所顾虑,车手学校的人不会打听周洋洋的过去,因为她拜托了熟人,只说周洋洋是她的表弟,“放心,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周洋洋抓着那封信,欲哭无泪!
这种照顾小弟弟的语气又是怎么回事!
“老子明明比她还大七个月啊啊啊!”
路杰的心脏手术终于确定了日期,院方非常重视这次手术,何诚语他们还受宠若惊,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普通病人会让医院这么重视,后来才听说院长受了ake集团千金的拜托,特意请了老国手来主刀,他们这才明白,原来是沈璇插手了此事。
“哼,小丫头管得倒是很多!”周洋洋不自在地哼道。
何诚语用手指捅了捅他:“少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个车手学校是怎么回事!那么严格高档的地方,人家会收你这种没有背景的白板学员?”
周洋洋更不自在:“我也不想的呀!”
其实周洋洋进入车手学校之后,非常用功,路杰他们都看得见,他每天抱着大块头的厚厚书籍,一啃就啃到深夜,而且早出晚归,耗费在赛车上的时间比一般学员更多。
何诚语说:“你也想做车手吗?和阿杰抗衡?”
周洋洋摇摇头:“其实我更想做导航员,那个比较适合我。”
路杰很高兴:“那太好了!到时候你也进耀辉来!咱们仨就又在一块儿了!”
周洋洋笑道:“你先把病治好吧!难得院方这么重视,阿杰,这次必须要万无一失啊!”
请来的那个老国手姓祁,主刀四十年,是这方面的顶级专家。虽然上了年纪但是精神矍铄,会面的时候,祁医生久久端详着路杰:“看着真面熟,路先生,以前我们见过吗?”
路杰笑着摇头:“没有。我一直在美国生活,这是第一次回国来。”
祁医生点了点头,他起身到自己的书柜前,拿出一叠陈旧的资料翻了翻,突然道:“你认识一个叫路征远的人吗?”
路杰吃了一惊!
“那是我的生父!”
祁医生点点头:“难怪呢,我说为什么看着这么面熟,你父亲的心脏手术,当年也是我主刀的。”
旁边的何诚语和周洋洋全都吃了一惊!
“祁医生,难道说……”
“对,很明显这是遗传疾病。”祁医生扬了扬花白的眉毛,“不过路先生你放心,手术之后就不会有任何遗留问题了。令尊在手术后的状态一直很好,当年还是我们医院的一个范例呢。对了,他如今身体怎么样?”
三个人互相看看,路杰低下头:“他在我出生不久就因为车祸过世了。”
祁医生一怔,他轻轻叹道:“是么。那么这一次,我就更要用心给你做这场手术了。”
这边,三个人在和祁医生商谈准备手术的事,与此同时,就在外科的同一病区,另一间办公室里。
天野把做过手术的左脚放在椅子上,医生皱着眉头检查着他的脚踝。
“用力过度,这很糟糕。”医生抬起脸,异常严肃地对天野道,“我已经警告过你,这是人工脚踝,你不可以太用力使用它,过度使用不光造成磨损,更会造成人工脚踝与周边原生肌肉组织的不良摩擦……再这么下去,你这只脚就彻底废了!”
天野听着医生的指责,他没有说话,只把那只脚收回来,然后慢慢穿上袜子和鞋。
医生无可奈何看着他,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所见过的最不听话的病人。
“天野先生,你到底在追求什么?”他忍不住问,“有什么比你后半辈子再也站不起来,还更重要的吗?”
“当然有。”天野淡淡地回答,“如果为了健康就止于庸庸碌碌的人生,那么我宁可从此站不起来。”
医生被他说得忍无可忍,他怒气冲冲起身,出了办公室。
天野愣了愣,自嘲地笑了。他站起身来,试着走了两步。
手术的地方依然很疼,不用医生说他也知道情况不妙,刀口那儿呈现不正常的肿胀,那是摩擦过度造成的积液,医生只好注射玻璃酸钠,让积液一点点自行吸收。
最佳的办法,当然还是卧床不起,可是那之后又要怎么办呢?难道让他每天仅仅是上街买个菜,只能囿于那点可怜的活动量吗?
那么他做手术的意义究竟何在呢?
天野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他还没走两步,前面一间办公室的门打开,一群人从里面走出来。
是路杰他们!
两拨人,都站住不动了!
狭小的走廊,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敌意,那敌意比消毒水味道还要呛鼻子!
天野先开了口,他笑道:“哦,是你们啊。怎么?路杰是来做手术的吗?”
周洋洋恨恨道:“那你来干什么!是来检查你是不是得当一辈子的瘸子吗!”
天野也不恼怒,他仍旧微笑:“就算我变成瘸子,性命总还在,你们的这位朋友,一旦在手术台上醒不过来,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你说什么!”
周洋洋火大,就想冲过来揍人,何诚语赶紧拉住他:“咱们别理他!他早就是个疯子了!”
天野却不以为意:“对于一辈子平庸无聊的人而言,和他不一样的当然都是疯子。”
路杰却突然说:“天野,你是来复诊的吗?你的腿……还好吗?”
天野扬了扬眉毛:“真难得,你是在关心我吗?不过我奉劝你收起这份关心,比起我,你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我想Jason也不愿意这么早就和你见面。”
这话说得路杰脸色惨白,他握了握拳,才颤声道:“你又何必说话如此恶毒!天野,你为什么要仇视我?!”
“仇视你?”天野放肆地笑起来,“别自视太高!路先生,你还没到让我仇视的水平。回去苦练十年,再来见我吧!”
也不管那三个眼里冒出的怒火几乎能刺穿他的后背,天野昂着头,扬长而去。
走到医院大门外,天野这才停下来,他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Zoe,帮我查一下,路杰是哪天做手术,主刀医生是谁。”
“好的。”Zoe在那边顿了顿,“今天复诊的情况如何?”
天野不咸不淡地笑了两声,没有回答。
Zoe轻轻叹了口气:“医生责怪你了,是么?天野,不要再过度使用左腿了,你就听医生的劝告……”
“你怕以后只能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我满街走?”天野忽然打断她,“你害怕吗?Zoe。”
“不,我不害怕。”Zoe柔声道,“可我不愿意看见你变成那个样子。”
天野的心,没来由地一软。
他靠在墙角,遥望着如潮的人群,终于低声道:“放心,我不会让事情走到那一步去。”
“你该把这些话说给路杰他们听听,”Zoe叹道,“别总是那样凶他,天野,他对你始终还是念着旧情的,这你该承认。”
“可是他并不需要再多一个关爱他的朋友。”天野淡淡道,“他身边有何诚语跟周洋洋,这已经足够。我看,他真正需要的是来自敌人的刺激,不然,他早晚会在不理智的温情中,浑浑噩噩沉沦下去。”
Zoe笑起来:“你这……算是吃醋吗?”
天野不自在地哼了一声:“他以为他是谁?我还犯不上为这种人吃醋。”
“你啊,总是这么不坦诚。好吧,我会去调查路杰的手术时间,到时候把细节发你手机上。”
天野挂掉电话,他忽然想,手术那天,唐棠也会来吗?
路杰手术的那天,何诚语周洋洋都来医院陪着他,虽然大家都知道手术会有一定危险,但没有人说泄气的话,周洋洋甚至提前在附近的馆子里定了桌菜。何诚语知道了直骂他傻,他说就算路杰顺利从手术中过来,也不可能第二天就爬起来跑出去吃馆子。
“他不吃咱俩吃!”周洋洋嚷嚷道,“吃完了再给他带过来!你看,不会浪费的!”
何诚语无可奈何,路杰笑,但是他的笑容里,有点落寞之感。
何诚语看出来了,他悄声问:“阿杰,你希望小棠来医院,是么?我已经通知她了,就是不知道……她的时间上是否能安排出来。”
路杰一时嗫嚅,他低下头:“其实……我是想,天野会不会来。”
周洋洋被他这话气得差点仰倒!
“阿杰,你也给我有点出息成不成!”他恨恨瞪着路杰,“你怎么就对那个人那么依依不舍!”
“可是,我能成为赛车手,就是因为天野啊。”路杰争辩道,“而且他是Jason的亲生儿子……”
“他不会来的!”周洋洋语气粗鲁地打断他,“那个人是出了名的没心没肺!有这时间来看你做手术?他不如回去睡大觉!”
路杰被他这番话说得,心里不由一恸,眼神微微垂落。
何诚语看出来,他狠狠戳了周洋洋一下:“狗嘴吐不出象牙!这个时候,说这么难听的你想干什么!”
又安慰路杰道:“先不要去想别人,阿杰,你现在只要尽量放松,充分相信医生就好了!”
路杰振作起来,他点点头。
那天,手术书上的家属签字是何诚语签的,他在落笔之前,忽然觉得心酸,这是直系家属签字的地方,可是路杰没有亲人,他最亲近的人就只有何诚语跟周洋洋了……
如果他没和天野闹翻,或许站在这里签字的人,会是天野。何诚语胡思乱想着。
手术开始了。
何诚语跟周洋洋都在医院等着,尽管都知道这是大手术,没有七八个小时完不了,可是两个人都不想离开。
“应该没事的吧。”周洋洋喃喃自语。
何诚语肯定地说:“肯定没问题!”
俩人枯坐到中午,心里都很惴惴,周洋洋终于坐不住了。
“要不要喝奶茶?”他摸出几个硬币,“我去买两杯来。”
何诚语有气无力点点头:“去吧,唉,坐在外头等,比躺在里面动刀子还难受啊!”
等周洋洋走了,何诚语也撑不住,他索性瘫在长椅里。
阿杰应该没事吧,他忍不住在心里揣摩着早上祁医生的那种表情,可是那老头好像永远都是一个表情,就是那种历经风雨波澜不动的样子,真让人发愁,想在他脸上读出点信息来都办不到……
正胡思乱想着,何诚语听见脚步声,他赶紧坐起身:“咦?怎么这么快就买回来了?”
抬头一看,来人却是唐棠。
何诚语怔了怔,他啊了一声:“……以为你不会来了。”
唐棠低下头,小声道:“已经进去了吗?”
何诚语点了点头:“进去四个小时了。过来坐吧。”
那天,唐棠穿了件白色的风衣,她的脸就和风衣的颜色一样,缺乏血色,脸颊也显得非常瘦弱。
何诚语端详着她:“最近好像过得不太好?”
唐棠自嘲地笑了笑,她低下头:“差点被主编炒鱿鱼,只能拼命干活来弥补过失呗。”
何诚语用拳头捶了一下椅子扶手:“都怪天野!这家伙,真是害人不浅!”
唐棠却没说话,只痴痴看着对面手术室那上面,红色的“手术中”字样。
何诚语看着唐棠,他试探着问:“小棠,你对天野……还在念旧情吗?”
唐棠摇摇头。
何诚语苦笑道:“我跟阿杰他们,看着你认识天野,看着你和他走到一起,最后再看着你们分手。别说你,我们这些旁观者心里都不好受。”
唐棠哑声道:“我知道。要不是你们……要不是你们一直守着阿杰,我的日子可能会更难过。”
何诚语忍不住道:“如果当初,你选择的是阿杰而不是天野……抱歉,我这话,不该说。”
医院走廊很安静,狭长,光线也不甚明亮,放眼望去倒像是隧道一般。偶尔,有护士推着闪亮而冰冷的镀铬医疗车,动作轻捷地来来往往。
顶端白色的照明灯,照得唐棠的眼神有些空洞,她忽然轻声道:“诚语,有时候,人其实是不明白自己的。”
何诚语看着她。
“我一直以为……我是爱着天野的,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这份爱。但其实,不是的。”唐棠小声说,“回来的这半年,我才慢慢明白过来,那不是爱情,那只是憧憬和仰慕,我不是在爱着天野,其实,我是想成为他,我想像他那样坚强、冷静、掌控大局,比谁都更决绝地把控着自己的人生,那是我特别想做到,但我过去的人生里,从未做到过。”
她说到这儿,惨然一笑:“我把崇拜和爱给弄混了。”
何诚语听明白了,他缓缓点头:“我理解你说的意思,小棠,可事实上,就算是你说的这些关于天野的优点,又何尝不是他伪装出来的呢?真正的他,甚至不像你想的那样正确和有力量。”
唐棠垂下头,刘海将她的脸孔遮住,她自嘲地笑:“这就是天野对我所抱有的希望,他希望我能接纳那个伪装之下的他,可那却恰恰是我最不能容忍的部分……诚语,这多么可笑,我们都找对方要了错误的东西,还自以为在追求幸福。”
何诚语被她说得心中一动,他正想出言安慰,却听见走廊那头传来周洋洋的吵嚷:“你来干什么!我警告你,别过去!”
何诚语和唐棠闻声都站起身来,他们抬头一看,周洋洋端着两杯奶茶,正气势汹汹和一个人发生争吵。
而那个人,是天野。
何诚语一怔,赶紧拔腿跑过去:“洋洋,小点声,这里是医院啊!”
周洋洋这才压低声音,他看看何诚语,又嫌恶地看了一眼天野。
“这家伙鬼鬼祟祟站在角落里,正好被我给看见了!呸,又不知道心里在盘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伎俩!”
何诚语看见天野,他也皱起眉头:“天野,你来干什么?”
天野却仿佛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他淡淡道:“路杰呢?”
“在里面手术,已经进去四个钟头了。”何诚语满怀戒备地看着他,“别告诉我你也是来等路杰手术的,像你这种不安好心的人,就不该出现在这儿!”
天野淡淡一笑:“我为什么不能来?医院是你家开的吗?”
这时候,他看见了站在何诚语身后的唐棠,于是眉毛一扬,神情变得愈发讽刺:“哦,原来大家都到了,这可是来齐了。”
唐棠脸色愈发雪白,她看着天野,仿佛有话要涌出来。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打开,两个护士推着车走出来,一个急匆匆地说:“还需要大量的B型血!快点,你去催促一下血库!”
一听见这句话,几个人全都紧张起来,何诚语赶紧扑上去:“护士!病人怎么样!”
护士匆忙地看了他一眼:“病人还在手术中,情况不太顺利,我们正在调血浆过来——请不要堵塞在手术室门口。”
说完,她匆匆推着车离开了。
周洋洋紧张得嘴唇发白,他一把抓住何诚语的胳膊!
“怎么办!阿杰他……阿杰他会不会有事!”
何诚语想安慰他,但是他自己早已心急如焚,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唐棠双腿发软,她有点站不住了,就在要摔倒的瞬间,有人闪身过来,一把扶住她!
唐棠支撑住,回头一看,却是天野。
天野眼神复杂地看向她,淡淡道:“阿杰还没出来,你不要把自己给弄进去了。”
唐棠嘴唇哆嗦了一下,她终于松开了他,退回到长椅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