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些时候,我们会发现自己的改变。这些改变让我们深恶痛绝,却又无法抗拒。没有活做的傍晚,我会在路边地摊上胡乱找些东西填饱肚子,然后去一家叫做“经典”的影碟铺子里租些影碟。“金典”里的影碟当然不都是经典,我在挑选过程中也并不讲究。在接下来的夜里,我躺在床上,在电脑里播放那些碟片来打发时间。
迷恋碟片那还是我上中学时的事,那会儿我喜欢类似于《真实的谎言》《生死时速》一类的经典动作片,可是,在这年的初秋,我借来的碟片大多都跟爱情有关。我在这个秋天让自己感到很羞愧,我像无知年少的傻青一样,可以为任何一部三流碟片里,粗制滥造的爱情而在瞬间泪流满面,甚至,让我流泪的可以不是爱情,它只有一个情节,一对情窦初开的男女间一个默契的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我在泪水夺框而出时无比痛恨自己的矫情,甚至把租来的窥视到自己内心的碟片扔出窗外。
可是,在第二天的傍晚,我还会如期走进名叫“金典”的铺子。
我用影碟来打发夜来时那么漫长的时间,我在等待夜深时,艾桑会在与我约定的时间出现,我们在QQ上做最简短最僵硬的交谈。艾桑显然在逃避我,我理解一个已婚少妇此时所有的矛盾心理,但最初正是这些矛盾让我隐隐生出些希望。因为希望,我每天都在盼望着夜深时与艾桑在网络中的会面,我们的交谈虽然大多只是礼节性地问候,但那一刻,我们可以真实地感觉到彼此的存在。可是,在这个初秋,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艾桑在网上消失了,我的等待让我通宵不眠。我不知道艾桑到底出了什么事,或者她心里起了什么变化,但是,每次深夜里的等待,都让我全身生出彻骨的寒。
我与艾桑住在同一幢小楼里,我每天早晨七点半,总会准时站在窗前,拉开窗帘,看艾桑推着摩托车走出院子,有时和一个男人一块儿出门。中午或者傍晚,如果我呆在我的小屋里,我也会看到艾桑满脸疲倦地推车进门。我与艾桑近在咫尺,可是,我却没有办法走到她身边,问她一声为什么。
那个在我记忆里飘荡栀子花香的春天早晨,艾桑第一次带我来到这幢位于城市东区的别墅区,走进她的家。我告诉她,在这个城市,我已经没有去处了,艾桑在考虑了很久之后,才怯怯地说,那你就住在楼下的那个小房间里吧。小房间原来是堆放杂物的地方,艾桑在与我一块儿收拾时沉默不语。我看出了那时她心里的不安,我知道那时她已经在为自己做出的这一决定后悔了。我告诉自己必须无视艾桑此时内心的惶惑。我回到了这个城市,我手里还握着我与艾桑的爱情,可是,艾桑却把我的爱情弄丢了。所以,我必须守在她的身边,帮她重新找回与我的爱情。
我跟小黑骑车行驶在初秋的街道上,我们刚刚离开一家网吧,很累。夜色渐涌华灯初上的街道上,还留有暮夏暖暖的微风,行人在夜色里懒洋洋地行走,路边灯火通明的铺子里歌声如潮。我知道在这样的夜晚我最终的去处,便不由对这将来的夜生出了些莫名的恐惧。这时小黑说,忙了一天了,我们找地方坐坐吧。
我跟小黑在蔷薇路上的排档前停下,我认出这里正是三年前我与艾桑来过的那一家。小黑显然与老板已经很熟了,坐下来随口报出几个菜名,我没有听清他点了些什么菜,我只是盯着远方的街道出神。
小黑接下来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直到我蓦然醒悟过来时,看到这坏小子正盯着我贼兮兮地笑。我一巴掌扇他脑门上去,他便笑得更见邪门了。
小黑说我知道你在想女人,想女人的男人都你这表情。
我说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女人。
小黑说我当然知道女人,我一月认识的女人比你这辈子认识的都多。
我摇头苦笑,说你认识的那些还都是孩子,你别这儿嘴上含根草就冒充长胡子了。
小黑这时的神情便多了些不屑,他说你这哪年月的观点了,现在的女人和女孩你不深入了解是没法知道的。
网上的孩子说话都喜欢用双关词,我知道小黑这里所谓的深入了解是什么意思,却不想再和他争辩。小黑无疑是个聪明孩子,你不要被他表面五大三粗没心没肺的样子迷惑。他的心思非常敏锐,我常常怀疑他是否洞悉我一切卑微的心理。这样的孩子在网上是无往而不利的,我回来这几个月时间,就见到了五个从外地专门赶来咱们这城市见他的小姑娘,最远的一个据说来自新疆。
我和小黑在排档里东拉西扯打发时间,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小黑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怪异起来,我眉峰微皱,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在我们的排档外面,站着一个白衣素裙的长发女孩儿。女孩安安静静地站在略显喧嚣的人行道上,那些喧嚣涌到她身边时仿佛便消失不见了。我这时认出了她正是黑木崖之夜里跟随楚冰一块儿出现的上海女孩秋水。
在这里见到秋水是我没想到的,我更没想到秋水会上来主动与我们打招呼。那次秋水说是巧合,实际情况是秋水跟随一帮同事坐车前往一家酒店吃饭,秋水在车窗内看到了街边的秦歌与小黑,在车开出去很久之后忽然叫停车,然后满脸歉意地向准备替他接风的同事们说对不起。
秋水悄然走近我们所在的排档,我在见到她的瞬间居然有些无措。而小黑却先我反应过来,兴奋地转头叫老板再添把椅子。
小黑说,这么晚了没有人请你吃饭?
秋水表情略显局促,目光越过我落在小黑身上。她说,我才来这城市几天,有谁会请我吃饭呢。
小黑这时已经眉开眼笑了,他说,这么说你到现在还没吃了?
我拍拍小黑的肩膀,说小朋友,有没有搞错,你想请人家吃饭也不能在这地方,人家可是大城市来的,你不嫌这儿寒酸了点吗。
小黑还没有说什么,秋水已经坐在了小黑的边上。秋水说,没关系的,这里挺不错,空气好,还挺有情调。
小黑冲我挤眼,我苦笑,自嘲地道,我要有钱我准保不要这情调。
那一晚秋水主动出现在我们身边,我便隐隐约约感知到了一些什么。我不知道我这样落魄得让我自己都生厌的人什么地方吸引了这个女孩,可是,我却知道,我必须远离秋水。那一晚在街边的排档里,几乎都是小黑与秋水在交谈,小黑夸张的语调让人一览无遗他的兴奋,我不知道他兴奋什么,却知道这晚如果没有他,我实在不知道该和秋水说些什么。后来当我们起身离开排档,我故意落在了后面,前头的秋水和小黑并肩走在一处,纯白的长裙仿佛是这夜里唯一的亮点。你不得不承认,大城市来的小姑娘自有她无法言喻的一种气势。我不喜欢用气质这个词来形容女孩,用气势当然也不恰当,我想那是一种光吧。在我眼里,所有可以吸引我的女孩身上都笼罩着层不可言喻的光,它跟美丽无关,跟学问无关,跟家庭无关,跟我们习惯称谓的气质也无关。我就曾经见过许多身上笼罩这种光彩的小姐,她们穿着妖冶的服饰带着满身淫荡的香气,却又光彩十足地从我身边掠过走进夜里。
夜里白裙的秋水对任何男人无疑都有莫大的吸引力,可是,我却不想再受到另一场伤害,而且,黑木崖之夜,我见到了少年亦凡眼里对她流露出的情愫,所以,一开始,我便明白了接下来的故事该如何发展。
前面的小黑与秋水谈笑风生,不时回头催促我上前。后来行到一个岔道口,秋水要与我们分手了,我这才推车紧跑几步赶上他们,我看到这时,秋水正从小包里掏出几张黄色的卡片交到小黑的手中。
小黑说,秋水这个周末要第一次开课,她请我们去捧场呢。
我没明白过来,秋水却已浅浅地冲我笑。她说,我在这城市只有你们几个朋友,如果不叫你们几个去捧我的场,那么,我会怯场的。
秋水看我茫然的表情,与小黑会心一笑。小黑抢着说,秋水来我们这城市,是因为她们化妆品公司在这儿有一家分公司,她来,除了搞一些促销活动外,主要是培训本地推销小姐的化妆技术。
我明白了,这时我想到了艾桑,我知道秋水为我寻找到了一个可以接近艾桑的理由,所以,接过小黑递过来的小卡片时,我便笑了。
白裙的秋水消失在街道的那头,一脸坏笑的小黑刚要开口便被我止住,我表情严肃地指着他张开一半的嘴,说你现在别开口。
小黑真的闭上了嘴,可脸上的表情仍然满是戏谑的味道。我叹口气,偏腿上车,小黑跟在后面,半天没说话,我转过头去看他,他脱口而出:这位JJ喜欢上你了。
周末,我在一幢大厦下面等艾桑。艾桑在两天前的深夜答应了这个周末和我一块儿来听秋水的讲座。艾桑曾经是个美丽的女孩,现在她是一位美丽的少妇了,她的美丽让我想起来心里便会生出彻骨的痛。有人说,爱情的感觉其实就是心痛,当你为一个女人心痛时,那么你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大厦位于繁华路段,前面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又是黄昏,静谧的夕阳将大片的昏黄披在街道的身上,那些尘世的喧嚣便在这些昏黄里变得静谧了。我看见艾桑骑着摩托车远远出现在如潮的人流中,便知道这个夜晚必将于每日不同。
这时候跟我一块儿站在大厦前的还有亦凡,这个少年在等他的朋友楚冰和柔香。当我们最初在大厦前相遇的时候,我便看出了他有种竭力想和我交流的愿望。可是,因为我心里惦念艾桑,所以,有些心不在焉。他看出来了,便住了口。这样,我便知道了这是个极有自抑力的少年。
我向亦凡介绍艾桑,我见到亦凡眼里瞬间的疑惑过后,很快便友好地跟艾桑打招呼。我跟艾桑往里去,亦凡说他还要再等一会儿,楚冰跟柔香是一对马大哈,他们兴许找不到这里。亦凡在说到楚冰时满眼无奈,他说这小子每次都迟到,脑子里就没有一点时间概念。
没有时间概念的楚冰这会儿还在时间驿站里替人拍照。时间驿站是楚冰开的一家摄影工作室,以拍些风格前卫格调低靡的写真著称。楚冰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在社会上游荡了三年之后忽然考进了省城一所师范大学的摄影班。时间驿站开张后生意兴隆,楚冰执机主拍的一些貌似鬼魅的人像,在这城市的女孩中被引为前卫经典。白日里“时间驿站”美女如云,鸟一样竞相在红冰面前展露羽毛。而到了晚上,宽敞的店堂内,几盏瓦数极低的灯泡闪着微光,行装各异的地下艺人汇聚一堂。在靡靡之音与永远的黑暗里,他们的行为像他们的身份一样让人生疑。
这个傍晚楚冰在楼上替一对双胞胎姐妹拍写真,楼下的柔香已经数次上楼催促他抓紧时间,可是楚冰还在那儿磨磨蹭蹭拍个没完。柔香有气,楚冰有这毛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凡店里来了漂亮小姑娘,楚冰都要替她们多拍上许多片子,用楚冰的话说美丽的女孩可以激发他创作的激情,可在柔香眼里,不过是楚冰在找借口接近人家小姑娘。要知道现在影楼拍写真的服饰都前卫得不得了,小姑娘们穿在身上必须最大限度地展示自己青春的身体。今晚来的这对双胞胎,美得让人有炫目的感觉,楚冰从她们一进门起便跟在她们身边说个没完,用他的话说这是拍摄前的交流,而柔香一开始心里便动了气,在化妆时便带了情绪,这会儿,已经到了与秋水约定的时间,楚冰还那么穷磨蹭,柔香便恨不得上楼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拎下来。
楚冰从楼上探出脑袋来,喊柔香上去补妆。柔香紧绷着小脸上楼,楚冰不知趣,还来教训柔香,说不知道拍照时化妆师一定要在影室里随时补妆么。柔香瞪他一眼终于忍不住了,她说这个套系按标准应该拍多少张?
楚冰嘿嘿一笑,说我忘了。
柔香嗓门大了起来,说你忘了还是故意装不知道!我几天前就跟你说了秋水今晚第一次开讲座,我们大伙一块儿替她去捧场,你故意拖到现在,这不故意让我在朋友面前下不来台吗!
楚冰心虚地回头望一下影室,说你小声点,我这就完,你再等一会儿。
柔香不说话了,脸上是种气极的愤怒,楚冰被她盯得发毛,刚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笑,柔香已经一个小耳光扇他脸上,嘴里骂一声“你去死吧”便转身飞快下楼。楚冰摸着脸颊也动了气,他冲着柔香的背影,恨恨地低头“操”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