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够了吗?如果躺够了就起来。”被压在地上的男子声音比起初还要阴冷三分,其中的不悦几乎都要满溢出来了,冷浣儿也是羞赧难当,急忙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爬了起来。
“你是何人?”
异口同声地朝对方问出了一样的问题,冷浣儿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眼中的不耐和戏谑,于是她便直接开口了:“我是这两倾阁的主人,你是何人?”
年轻男子在唇瓣间念叨了一声“两倾阁”,显然他并不是十分清楚这个名字,也就是说他根本从未迈出过两倾阁的大门,冷浣儿狐疑地看着他:“你连两倾阁都不知道,那你是如何进到这密道里的?”
他咬牙切齿地道:“我如何进到这密道里的?时间太久,我自己都快要不记得了。”
时间太久?
冷浣儿不能体会男子口中的时间太久是什么意思,不自觉地就开口问道:“有多久呢?”
“我从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已经不知道如今是何年何月,而我又是多少年岁了。”
如今是昭武二十八年。
冷浣儿忽然觉得眼前这阴鸷的男子很是可怜,曾以为自己已经是可怜的人,过着被人例会的日子,谁知道还有比她更可怜的人。
“如今是昭武二十八年,不过很快就要修改年号,变成昭献元年了。”冷浣儿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就将年份告诉了他。
然而,她的这句话,似乎让这个陌生的男人,更加阴冷起来。
“当今圣上是独孤敖?”男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冷浣儿不禁一愣,因为这个男人不是说自己被关了很久。可独孤傲是一个几岁的孩童,当今朝权都在圣上的叔父独孤凤的手中把握。
“你怎么知道圣上的名讳?”心中想着,冷浣儿也就问了出来。
“果然是他!”没曾想男子竟然被激怒,说话的声音陡然拔高,将冷浣儿生生吓了一跳。
“你又是谁?”男子没有理会冷浣儿的问题,冷冷地开口,缠绕着她的眼神更加紧密了。
“我……我叫冷浣儿。”冷浣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坦率地开口,不过就在她通报完姓名准备接着说下去的时候,面前的男子忽然暴怒,又重新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
男子阴惨惨地笑道:“冷浣儿?原来是冷世家的女人,不过也好,杀不了李老贼,能杀得了冷家的女人也是一样。”
就在冷浣儿觉得自己这次在劫难逃的时候,男子忽然松开了扼住她的手,冷浣儿一个不备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蜷缩在一处不断地咳嗽。
“你到底是谁?”被他接二连三的惊吓,冷浣儿的脾气也冲了上来。
诡异的寂静只持续了不足一瞬,那男子就反应过来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本就生得极美,笑起来更是让冷浣儿觉得乍暖还寒时候,一幅怡人美景。
“我叫楚郁。”他忽然蹲下身来,和冷浣儿平视了,声音稍微带了些暖意,“看你穿得这寒酸样,虽然姓冷,大概也是个不得宠的庶女。”
“楚郁。”这名字在冷浣儿唇瓣间来回转了一圈,“你猜对了,我确实是冷家不受宠的庶女。我不单是冷家不受宠的庶女,还是李府不受宠的夫人,你被关在这密道里,而我就被关在密道上面的破屋里。说起来,我们还真是同病相怜啊。”
楚郁的长眉挑了起来,看着冷浣儿道:“你是李府的夫人?”
冷浣儿唇角卷起一个嘲讽的笑意,纠正道:“准确地说,我是李长卿意图谋害冷家的一个棋子。”
冷浣儿草草将李长卿原本杀害她,嫁祸冷家的计划说了出来,隐瞒了其中她死后还魂的经历,真真假假掺杂在一起,反而听起来更有说服力。
“也就是说,你也视李家为仇敌?”
点了点头,冷浣儿道:“是。”
“那既然如此,不如你我二人联手。”楚郁建议道,“你有你的大仇要报,我也有我的深仇未泯,既然你在这里也没有信得过的人,我也不能轻易出现在外面,不如你我二人联手互相依靠,将李府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楚郁的话让冷浣儿一时间十分茫然,她不知道是否可以相信他,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就好像是蛰伏在黑暗里的野兽一样,被看不见的锁链束缚了十几年,难保他不会对她也是别有所图。
“你还在怀疑我,对吗?”楚郁那双分外冰寒的眼眸似乎可以看穿她,冷浣儿觉得被他那么注视着,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起来了,“那你最终还是会相信我的。”
“但是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到底是谁?”冷浣儿却没有笑,她执着地看着他:“我在等你的答案。”
最终,楚郁还是向冷浣儿低头,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凄寒如冰川雪水的声音缓缓道来:“正式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楚郁,过去的事情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年幼的时候随爹娘迁来青州郡,经营着一些丝绸布艺。”
冷浣儿静静地听楚郁讲着那些埋藏在岁月时光里的故事。
“好了,故事听完了,你满意吗?”良久,故事终于说完,楚郁的眼里似乎带着淡淡的哀伤,这样绝美的容颜搭上让人不忍追问的表情,倒让冷浣儿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
微微垂下头,冷浣儿觉得非常抱歉。楚郁倒是很快恢复了情绪,看着她说道:“既然你我二人也算是坦诚了各自身世,那关于我们联手对付李世家的事情……”
“我答应。”冷浣儿也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既然她一早决定了要让李长卿付出代价,便不会扭捏作态。
楚郁似乎非常满意她的态度,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有些神秘地对冷浣儿说:“你之前不是说李长卿想要借你的手来陷害冷世家,然后重返四大门阀之首吗?”
冷浣儿不晓得他为何忽然提到这件事情,只是点了点头。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也不管冷浣儿是不是要跟着一起去,楚郁倒是当先一步就从她面前走了过去,走到那摆放着书桌的地方,然后弯腰在墙面上敲了敲,忽然回头对冷浣儿微微一笑。
楚郁生得好看,笑起来极美,冷浣儿看得有些发愣,没有觉察出楚郁笑容背后的狡黠。
“啊!”
一声惨叫,冷浣儿的脚下突然一空,她毫无防备地就直直地坠入了忽然洞开的机关里,也不知那机关的深处到底是什么,冷浣儿的心陡然坠了下去。
紧紧地闭着眼,等待着落地时周身如碎裂一般的剧痛。然后,她等了半晌,却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于觉得身上暖暖的。她伸手摸了摸,那暖意确实来自这里。
“摸够了吗?”忽然耳边传来凄寒的声音,冷浣儿猛地睁开了眼睛,楚郁一张放大的脸庞就凑在她的鼻尖儿前不足一指的距离,而他的手臂扶着她的腰,在刚刚那急速的下坠中,是他揽住了她,冷浣儿才不至于狠狠地摔在地上。
冷浣儿惊地一跳,往后缩了一下,然后就听到“砰”地一声闷响,她就抱着头滚到了地上。
“呵。”楚郁看着冷浣儿那狼狈的模样,终于没有忍住笑了开来,这也许是他十多年来唯一一次开怀大笑,全身的阴鸷消沉仿佛都在这一抹笑容里散尽,冷浣儿幽怨地抬眼看他,然后被他如月如星般的模样惊住了。
不过在楚郁发觉之前,她就抢先开口了:“你带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让你瞧一样有趣儿的东西。”楚郁说着,就扬了扬下巴,让冷浣儿转回身去瞧一瞧,冷浣儿不明所以地转身一瞧,顿时双眸瞪得极大,仿佛不能相信眼前所见。
楚郁缓步走到了她的面前,然后低头问她:“怎么,不敢相信?”
冷浣儿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楚郁说得对,她不是不能相信眼前所见,而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就在她面前的雪白墙壁上,被人工凿出了一个悬龛,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件金线所绣的龙袍,象征着天子之威的飞龙盘卧在他们的面前,龙鳞铮铮。
“这……”
楚郁淡淡地瞧了她一眼,然后说:“如你所见,这是龙袍。”
李府宅的密室里,供着一件崭新的龙袍,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冷浣儿用脚趾头也能猜得到,但是她还是向楚郁求证了:“李老爷,想……想做皇帝?”
楚郁微微一笑:“天下间很多人都想做皇帝。”
冷浣儿摇了摇头,她清楚地知道诚然天下间很多人都想做皇帝,但是显然李府宅里有人并不是想想那么简单,他在密室里供奉着龙袍,意图已经昭然若揭了。
“现在,你知道为何你住的那座院子叫两倾阁了吗?一则倾人城,二则倾人国,李铭泰野心不小哇。”楚郁微微抚了抚掌,言辞之间全是对他口中那个人的不屑和恨意。
李铭泰,已故的李世家上一代当家人,李长卿的爹爹。
“……”冷浣儿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恰当,她原以为两倾阁是来自于北方有佳人,没想到在那么一则美妙的诗句背后竟然隐藏着的是这么一个天大的篡国阴谋。
楚郁对这里似乎很熟悉,他轻车熟路地继续往里走,指着一条长案上的竹简和残书对冷浣儿道:“李铭泰不仅希望当皇帝,他还费尽心力在古籍中寻找传说中的女鸢族人,妄图夺取女鸢族人的世传圣物来助他谋朝篡位。”
女鸢族人?
不知为何,冷浣儿的心头跳了一下,她依稀觉得自己的双耳发烫,好像被什么灼了一下。
拿起摆放在长案上的古籍和竹简,冷浣儿只能从那残余的只言片语中看出女鸢族人的些许讯息。
据这些残缺的竹简和古籍的记载,女鸢族人守护着一样上古至宝,人人都费尽心机想要得到这几乎通天彻地的神器,女鸢族人开始不断遭遇心机城府深沉的恶人,无数女鸢族人死于阴谋和私刑。渐渐地,他们就带着那件上古至宝避世隐居,再也没有在俗世露过面,而那件拥有无上神力的至宝更是没有出现在人间过。
“他们躲起来了。”冷浣儿喃喃道。
楚郁点了点头:“没错,女鸢族人从此避世隐居,再也不敢在俗世露面,那件神器也就这样销声匿迹了。李铭泰费尽心机去寻找这些关于女鸢族人的只言片语,就是想要寻觅到女鸢族人的踪迹,然后谋夺他们世代相传的上古至宝。”
冷浣儿站稳之后眨眨眼瞧着楚郁,张张嘴要说些什么,楚郁忽然抬手拦住了她,然后警惕地侧耳听了一听,对冷浣儿道:“有人来了。”
冷浣儿来不及细想,楚郁已经一手捂住她的口鼻,然后扯着她将她推进了虚掩着的卧房内,楚郁将她藏进放置衣物的大箱子里,然后轻轻地盖住了,离开了。
很快,冷浣儿听到有人轻轻走来的脚步声,然后她透过箱子听到模糊的声音。
片刻之后,冷浣儿眨眨眼,就听到“吱呀”一声轻响,头顶的箱子被打开,楚郁朝她伸出手:“他走了,来,出来吧。”
瞧见原本冰寒空落的屋子里多了几个雕刻地颇为精美的食盒。“这是……”冷浣儿指了指它们,问道。
楚郁扫了一眼放置在那里的食盒,懒懒答道:“李铭泰的心腹送来的食盒,一次就送来几天的吃食。”
“那人是谁?”冷浣儿问道。
楚郁摇摇头:“十几年来一直是他偷偷给我送必要的吃食或者一些用度的物事,但是他好像是天生残缺,对我的挑衅或者嘲讽向来都是不闻不问。不过这也许就是李铭泰派他来给我送东西的缘故吧,除了死人,就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不会泄露李铭泰的秘密。”
冷浣儿听楚郁说完,心中更是不解了,她走到桌旁打开食盒,里面的饭菜还腾腾冒着热气,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楚郁,冷浣儿问:“李铭泰对你似乎还算礼遇,你看这饭菜也算是珍馐美味。而且这密室里的布置也都算得上是上等货色,笔墨纸砚书籍之类也都齐备。他当年既然存了险恶之心,为何还要留下你?”
一道冷电在楚郁的长眸中闪过,然后又很快地隐没在他的墨瞳里。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该离开了。”楚郁下了逐客令,冷浣儿也确实在这里耽搁了许久,李长卿出席慕容雪儿的花魁大典的事情她还要去办,不过楚郁说得对,既然这条性命得以保全,她务必要好生谢谢李长卿。
从密道里出来,冷浣儿一瞧天色果然渐渐暗了,现在乘快马赶去******尚且来得及。这般想着,冷浣儿便迈步出了屋子。
黑暗中,有道佝偻的人影闪了出来,他阴鸷狡黠的独眼瞅着远去的冷浣儿,露出了刺骨阴狠的神采。
冷浣儿出了两倾阁,小莲早早就为她预备好了上等的千里良驹,冷浣儿满意地拍了拍面前这雪白健壮的马驹,扬手一拉缰绳就跃到了马背上。
策马扬鞭,冷浣儿只觉得痛快淋漓,一路奋蹄扬奔,千里良驹载着冷浣儿直奔******而去。不出一个时辰的工夫,冷浣儿便一人一马出现在了青州郡最大的销金窟******的彩楼门口。
一帘轻纱遮面,冷浣儿抬手抿了抿有些凌乱的鬓发,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冷浣儿整了整裙裾,迈步就往******里头走去。
******今日是承办青州郡花魁大典的大日子,楼里的妈妈花满园正笑意吟吟地站在门口招徕特地来观摩花魁大典的风流公子和达官贵人,一抬头撞见要往里面去的冷浣儿,满脸的笑意立即就消散了个干净,扭着腰便晃到了冷浣儿面前,伸手将她拦住了。
“哎哎哎,这是哪个楼里不懂事的姑娘,没瞧见我们******今日有大事,难道是成心来捣乱地不成?”
冷浣儿听到花满园咋咋呼呼地喊叫声,左右看了一眼,不卑不亢道:“这位妈妈多心了,我不是哪个楼里的姑娘,更不是成心来捣乱的。我,是来给妈妈送一份大礼的。”
“什么大礼?”花满园立即瞪大了眼,急吼吼地瞪着冷浣儿。
冷浣儿在面纱后轻轻一笑:“这大礼贵重地很,我得和妈妈一个人悄悄地说。”
花满园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一听冷浣儿说要送大礼,立即就挥手让那些小厮们让开,亲自领着冷浣儿到了******内,屏退了伺候的丫鬟,花满园看着神秘莫测的冷浣儿道:“这里没有旁人,你现在可以说送什么大礼了吧?”
冷浣儿漫不经心地在花满园的屋子里走动了几步,然后一偏头看到她桌上放着一叠妙龄女子的画像。伸手拿了起来,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在画像的最底下是一张冷浣儿熟悉的容颜。
慕容雪儿。
柳眉纤纤,樱唇点点,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冷浣儿将这张画像抽了出来,在手里扬了扬对花满园说:“这雪儿姑娘是妈妈手中的王牌吧?”
花满园不晓得冷浣儿要做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神色间难以掩饰自豪:“没错,雪儿可是花妈妈我亲手调教的姑娘,你知不知道青州郡的李世家,天下四大门阀之一的李公子,今日也特地来为雪儿姑娘前来,要说这李公子啊……”
冷浣儿的脸色沉了沉,不动声色地打断了花妈妈滔滔不绝的称赞:“哦?是吗?要我说这李公子也是个睁眼的瞎子罢了,慕容雪儿这样的庸脂俗粉算得了什么,天下间还有比她更为出众的真绝色。”
花满园正说得兴起,冷不丁被冷浣儿这一句话泼了一瓢冷水,但是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急忙追着冷浣儿问道:“姑娘所说的是真的?不过,这样的天姿国色也不会到我们******来。”
“妈妈过谦了,你怎么知道不会?”冷浣儿将手里的画像随手一丢,那画像飘飘摇摇地落在了面前的圆桌边沿,险险地挂在了那儿,犹如悬挂在断崖之上,一阵风吹来就能让它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花满园自十三岁起在烟花地里打滚,眼珠子一转就从冷浣儿的话里听出了端倪,试探着问她:“难不成姑娘说要送的大礼就是……”
冷浣儿露在面纱外的眉眼笑得弯弯如新月,冲着花满园点了点头:“没错,那份大礼就是我。”
花满园警觉地盯着冷浣儿,疑问道:“姑娘不要开玩笑了,哪有女子愿意自甘堕落,到这花楼里来陪笑取悦男子。”
冷浣儿早就预料到花满园会这么问她,轻灵婉转地一笑,对花满园说:“花妈妈说得对,我自然是不可能会到******来,我所谓的大礼另有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