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王都的旅程引人注目却又异常顺利。再次汇入宽敞的石板路上流水般喧闹的人群,伊恩恍然觉得离他上一次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好几个世纪——但那不过是短短八年的光阴而已。
他必须要把沃尔夫的骨灰送回他家中……在面见国王之后。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但说实话,他真的不怎么在乎。那种听天由命的情绪再一次控制了他,让他整个人都无精打采。
依蒂丝却很有精神。不但有精神,还很有气势。当她在王座厅里抬头直视国王和他身后年轻的继承人,迪兰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请恕我直言,”她开口,“我承认我犯了错,可依您的法律,我们没有罪。而作为伊斯康提亚的朋友,作为在他的帮助之下才登上这个王位的人,您在我的同伴们将白龙的双角献到您脚下……或者更早,在您明知他是这世上最后的魔法生物,却将魔法之力斥为‘恶魔的气息’的时候,就失去了为他复仇的权力——陛下,您与我们同罪。”
伊恩沉默地站在她身边,站得笔直。他没有被要求卸下武器,他的剑仍在他背上。他或许不会对国王拔剑,但他虽说不出依蒂丝这样的话,却赞同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迪兰咬着牙朝他们转了半圈,手指在剑柄上松了又紧,最终垂眸看向自己的脚尖。
如此的不敬……但这指责并没有错。
八年前,当得知消息的埃德从遥远的南方海岛赶回来,也曾在这里指着国王的鼻子破口大骂,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坐在王座下的台阶上嚎啕大哭。
那时他也站在这里,心惊胆战,唯恐埃德一怒之下就这么杀死了国王,却也控制不住地低头湿了眼眶。
埃德最终什么也没做。那时这个国家才刚刚安定下来,仍有许多敌人在暗中窥视,一点动荡便足以破坏他们之前所有的努力。
那其中,也有伊斯的努力。
“事实总有一天会为人所知。”
那时国王便如此承诺。
他不能如此轻易地推翻自己说出口的话,不能像抹去微尘般抹去那些被人们奉若圭臬,镌刻于各处的句子。
他需要时间。
长久的死寂中,骑士几乎要忍不住开口为国王解释。
“你说得对。”弗里克低沉的声音响在空荡荡的王座厅里。
这里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可他依然坐得端正。白龙的双角就放在他的王座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而依蒂丝此刻的质疑和指责,他已经对自己说了无数次。
“我见识过魔法之恶……”他说,“见识过魔法的强大,也知道它有多么难以控制。何况诸神已离去……我只是想要创造一个自由的世界,不期待神的拯救,不依赖什么神奇的生物,不指望魔法的强大,只是靠人类自己——即使弱小,即使平凡,也能自信且骄傲地生存……我只是想要这样。”
那不是辩解,不是寻求原谅。他承认他对魔法的恐惧和厌恶源自幼时亲眼目睹、永不能忘的噩梦,可他也确确实实地相信,唯有依靠自己,依靠最普通的每一个人的努力,才能重建起这个总是因为魔法的兴亡而动乱不定的国家。
依蒂丝沉默了一刻。
“即使没有魔法,人类也能创造奇迹。”——这句话并没有错。曾经,连她也曾从其中得到过安慰与力量。
“……饶我冒昧,陛下。”伊恩缓缓开口,“在我听来,您对人类控制魔法的能力似乎没有半点自信,这与您的希望不是正好相反吗?剑与魔法难道不是一样,握在不同的人手中就会产生不同的力量……您会因为担心人们用剑伤人就设法让所有的剑也消失吗?”
“那是不同的。”国王认真地回答他,“谁能只用一柄剑就毁灭整个城市?但一个强大的魔法能在瞬间毁掉半个大陆。”
“但能够使用那样的魔法需要经过多少磨练!为什么不能相信那些忍受过长久而艰难的学习的人?或许不是全部,但总有人知道如何善用这力量,想一想德利安,陛下,想一想……白龙伊斯康提亚。”
面前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如此清澈而坚定,让年迈的国王有一瞬间的失神——一瞬间,仿佛看见几十年前就已失去的友人。
在连伊斯和埃德都默认了他对魔法的评价,认为那或许是正确的选择的时候,唯有那个人告诉他:“这是错的,弗里克。虽然这样或许会让许多事变得更简单……魔法原本是自然之物,它并非完全来源于诸神。它的存在与消失,使用或杜绝,也不该由神或人类去决定。”
时至今日他其实仍不能接受魔法。他能接受的是伊斯,那个在他还不知道他是一条龙的时候就赞赏又喜爱,还遗憾过自己没有妹妹或女儿能嫁给他的,勇敢而善良的年轻骑士。
“任其自然吧。”他喃喃自语。
国王的目光落向王座前的地面,在花纹繁复的地毯和冰冷的大理石板下,躺着白龙如剑般雪白锋利的长角。那么长久的岁月里他视其为惩罚,然而或许他错了。
那是个提醒,提醒他那天与云之间的飞翔,掠过耳边的疾风和反射在银色鳞片上的炫目的阳光……那一生一次的飞行,无可比拟的奇迹,即使并非由人类创造,到底又有什么不好?
“承认自己的错远比斥责他人要容易得多……但我会尽力。”
那不是多么正式或庄严的承诺,但伊恩知道他不能再要求更多。再一次微微弯下腰去,他想该是自己离开的时候,虽然前路迢迢,满心疲惫,但他的旅程终究尚未结束。
然而王座上的老者再次开口:“你们是我的臣民,这该是个命令,但我更愿视其为请求——依蒂丝·阿尔方斯,你能听见自然之声,你也知道魔法正在复苏,那或许会让许多人无所适从,也会让许多人生出不该有的贪婪和野心,你是否愿意,代我看着魔法的火鸦如何重新燃起……又蔓延向何方?”
依蒂丝爽快地点头。
“但是,”她说,“不是为您。‘游侠’,意味着‘自由’,陛下。”
她并不想成为他的属下。
老人微微笑了起来。女游侠对他没有好感,也没有什么对王权的敬畏,可他居然挺喜欢这样的直爽。
而他也能感觉到身后一直沉默的继承人有些过于炽热的眼神——显然,他的侄子也很喜欢。
“当然,”他说,“你是自由的,游侠……但如果你需要帮助,你知道能在哪里找到。”
然后他转向伊恩。
“而你,战士……回去,回到卡尔纳克,守护伊斯康提亚惟一的血脉,守护克利瑟斯家族数百年来所守护的,伊恩·坎贝尔,你是否愿意?”
这请求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然而在伊恩意识到之前,脱口而出的回答却仿佛理所当然:
“是。”
察觉到这一声竟然如此迫不及待,伊恩近乎困惑地摇了摇头,或许他对那群山环绕中的小小村庄的眷念超过他愿意承认的,或许——那个神神秘秘的老牧师对他下了咒也说不定。
他还有许多时间可以去理清自己的思绪,但现在是满足好奇心的最好时机——真高兴他还保留了这个。
“我知道克利瑟斯古堡是您家族古老的领地,但如果我的任务是守护它的秘密,也许我该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秘密?”
国王伸手抚过额头上深深的纹路,然而与那坍塌过无数次又重建过无数次的古堡厚重的城墙相比,那些纹路所代表的时光短暂得像是一次眨眼。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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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但您并不需要知道全部,王后陛下。”
重重的石墙之内,把全身隐藏在厚重斗篷里的男人,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那对您,对您的父亲,对我们想要做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好处。您只需要知道,如果您的目的未曾改变,我就依然是您最好——或许也是最后的同盟。”
艾琳沉默地盯着他。目的?即使是她自己也从未真正弄清楚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而且如果她得到的消息属实,她曾经的目的根本已毫无意义。
但那无关紧要,她总会需要一个同盟。
“听起来不错。”她的声音恹恹的,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但对一个几乎不被允许离开自己房间的王后而言,一个跟我聊天时不会发出傻笑声的妇人或许比一个‘同盟’更有用些。”
“一个同盟能帮助您离开这里……一个同盟能让您得到完全的自由。”兜帽之下的蓝灰色眼睛冰冷而坚硬,已经完全失去了艾琳记忆中的,属于人类的温度,那让她不耐烦地敲着扶手的指尖都突然僵硬起来。
挥手甩掉那一丝如蛇般蜿蜒而至的恐惧,艾琳让自己的语调保持着懒洋洋的优雅:“那么,证明它。”
男人深深一鞠躬,不再费心像从前那样扯出一丝礼节性的笑容:
“如您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