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爹娘喊我招娣,大牛哥叫我疯丫头,大力白天叫我孩他娘,晚上却喊我如梦,我的名字到底是什么?直到死的那天我还是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
李家屯老房子的那个女人死了,终于死了。原本沉寂的村庄仿佛在一夜间苏醒了过来。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在街巷间相互低声议论着,认识的,不认识的,突然间人和人之间没有了隔阂,无数人的话语汇聚成一句话,盘旋在这个小乡村中,仿佛盛大庆典的乐曲般响亮。
那个女人死了!
仿佛一块压在本地人们心头的巨石终于消失了。村北头原本是这个乡村最宁静的地方,可是,就是因为三年前住过来的那个女人,村北头变成了一个阴森恐怖的地方。每当午夜时分,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喊声总是响彻这个村落。大人们甚至用老房子里的那个疯女人恐吓自己不听话的孩子。
村北头的老房子仿佛受到过诅咒,凡是住在里面的女人没有一个有善终的,那个女人肯定也是受诅咒死的,李家屯的村民都在窃窃私语。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在女人面前乱讲一句的,大家都提心吊胆的小心的熬着。终于在那个女人葬礼那天一早,那天正好是农历七月二十二日财神节。李家屯的人们纷纷不约而同的点上了鞭炮。红色的鞭炮碎屑随风飘舞,人们久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那个女人从未想到自己的死的那天竟然成了村子里最热闹的一天。
我出生在大辛安镇李家屯,我是村东头铁匠金木水的五丫头。在我生命的前十七年里,我从来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我的衣服都是姐姐们穿剩下来的,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记得当时我唯一的念想就是春节穿个新衣服,然后再吃顿香喷喷的羊肉饺子,可这微薄的心愿对于我们家来说也很难达到。
我家的成分是富农,从小到大我都知道我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记得上小学那时候,没有小朋友和我一起坐,一起玩。因为他们的爹娘都说我家的成分不好,怕自己的孩子受到连累。可我根本不是什么封建残余分子的余孽,我家也不是那解放前高高在上的地主老爷,确切点说,只能说解放前我那不靠谱的爷爷是地主家的郎中,据传好像还薄有几分医术,家境因此也比别的乡亲家稍微好一点。但是要说是地主阶层,可算是根本一点也沾不上边。
记得那是个大年夜,当俺娘端着一盘用一颗烂白菜和大黑的肉包成的饺子时,我不禁放声大哭,就这样在娘的责骂和我的哭泣声中进入了我生命中的第十七个年头。
大黑是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一条看家狗,那年冬天天特别冷,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当俺娘红着眼拿着菜刀走向大黑的时候,我扑到在娘跟前,俺娘只是红着眼睛说了一句:“想过这个年吗,想吃上顿饺子吗?”我的身体就忽然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也许在那一刻开始,我就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了,只是当时的我却浑然不知。
大年初一我随娘四处去拜年,说白了,也就是去别人家蹭点吃的。就这样我和娘转了一上午,鞋跟都磨平了,拜年的话说的嘴都起皮了,可是别说是吃食,连块糖我也没捞着。当我们娘俩无精打采的走到村南头的时候,忽然一股诱人的肉香味让我停住了脚步。我像闻到鱼腥的猫一样,慢慢的眯起眼睛,头微微顺着肉香味嗅去。俺娘扯了我半天,见我半天都没有反应。顺着我的目光,娘看了前方一眼,随即把头垂下,低声道:“招娣,那家就别想了,那个地方可不是你我能踏进去的。”我使劲的拽了拽娘的衣袖哀求道:“他家……他家有肉。”俺娘稍微愣了一下,苦笑道:冤家,你就知道吃,总有一天我要把你卖了当肉吃。”我不以为然的撇了娘一眼,嘴里小声的嘀咕着:“卖了更好,起码能吃上肉。”
得到娘的默许后,我像脱了缰的野狗似的向前奔去。
当我坐在方桌前,瞅着桌子上那盘热气腾腾的羊肉饺子时,我的头还一直晕晕的,这是在做梦吗?
在温暖的屋子内,我坐在四四方方的椅子上,干净整洁的桌子上放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这是梦吗?如果这是梦,我希望永远也不要醒过来。我不敢相信,我悄悄的使劲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好疼,是真的,不是梦!我的双手开始不自觉的抖起来。记得刚才我一脚踏进村长家的那一刹那间,眼睛就立马被灶台上那热气腾腾的锅给吸引住了。后来好像是被谁按在椅子上,随后像变戏法一样,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就这样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魂被勾住了,像个饿鬼似的,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起饺子来,丝毫也顾不得那饺子刚出锅,烫人的狠。“慢点吃,小心烫着,不够的话,锅里还有。”一个悦耳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不出片刻的功夫,满满一大盘子羊肉饺子就被我吃了一大半。肚子里稍微有点底了,心又活络了过来。我这才仔细打量起给我吃食的那个女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她是仙女吗?这个女人看起来只比我大个7、8岁的样子,白皙水嫩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高挑笔直的鼻梁,凹凸有致的身材,这完全就是画报中下来的美人,我盯着她,眼都看傻了。当俺娘气喘吁吁的冲进房门时,看见我堂而皇之的坐在椅子上,再撇了一眼桌子上的那盘饺子。娘的脸立马沉了下来,低声说道:“她大妹子,莫见怪,这死丫头没见过世面,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说罢连连摆手使眼色让我赶紧起身离开。
我垂着眼睛,全当没看见娘的举动。这里好暖和,羊肉饺子好好吃,里面的肉丸又大又够味。我还没吃完呢,也不知道能不能偷偷带回家去两个,我暗自琢磨着。手底下丝毫不放松速度,三口两口把剩下的饺子全部都塞进了我的五脏庙。好舒服,我这辈子只有今天算是畅快淋漓的活着,真正的活着,就算回家挨娘一顿打骂,我也认了!值!
“没事,妹子她正在长身体,锅里还有很多,大嫂子也别客气,乡里乡亲的,来过来一起吃吧。”“仙女”笑盈盈说道。俺娘的眼睛霎那间睁的满大,我的双眼紧紧的盯着娘,想看看娘的反应。娘的表情十分纠结,喉咙里连续不断的在吞咽着什么,过了半响,终于下了决定,俺娘坚定的说道:“不用了,多谢了,我们就是过来拜个年而已,那个村长他在家吗?”俺娘问道。“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仙女说道。”“那,我就不打扰了,招娣快走吧。”娘咽了口吐沫说道。我暗自偷笑着,因为娘的眼睛从始至终的就没离开过灶台上的那个锅。
就在此时,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屋内走来,娘下意识的拉着我赶紧往后退,我感觉到俺娘的手在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吃饱了胆子大,我反而探头探脑的使劲往外打量着。
他叫李大力,是村长的独生子。十八九岁的样子,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高个子,国字脸、小麦色的皮肤上泛着健康饱满的光泽,这种光泽是我在同龄人身上所见不到的,就连我的大牛哥,脸色也是蜡黄蜡黄的。想起大牛哥,我的心就一直扑腾扑腾的。大牛哥是我从小青梅竹马的小伙伴,他从来没有嫌弃过我的出身,平时农忙的时候都在我身后帮我干这干那的,记得那个秋日的午后,我和大牛哥在后山的小树林里相约,当大牛哥用他那并不强壮那黝黑色的身体,紧紧的压住我的时候,我感觉到那天旋地转般的幸福紧紧的围绕着我。想到这些,我的脸颊微微有点发红,我快速的抬头又撇了一眼李大力,发现他的双睛紧紧的盯着那个“仙女”,连眼角的余光也没有瞄我这一眼,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又稍微有点难过。是呀,当时在我那个岁数的女孩子,不论如何,都希望同龄的异性能或多或少的注意一下自己,尤其他还是村长的儿子。
李大力的盯着“仙女”,半天才从嘴边硬生生的挤出了一个字:“娘!”这个词吓了我一大跳。我惊讶的抬起头看了看“仙女”和李大力,两人的岁数差不多,怎么看都不像是母子。“仙女”听了这个词后,脸色霎时一变,随即嘴里含糊的嗯了一声就再也没有做声。俺娘感觉到气氛的压抑,连忙打哈哈似的说道:“他大力呀,几年没见,变成壮小伙了,真是后生可畏呀……李大力转身看了一眼娘和我,嘴角微微上扬,眼睛不自觉的眯了起来,笑着说道:“原来是金大妈,好久不见了,刚才没在意,怪不好意思的,身后这位是你家丫头吧,长的满清秀的。”娘有点受宠若惊,没想到村长的儿子这么和颜悦色跟自己说话。俺娘忙忙摆手说道:“哪有,哪有,粗实丫头,谈不上清秀,要说清秀,哪赶得上李嫂,李嫂是县城的大学生,要学问有学问,要容貌有容貌,也就是咱村长有福气,才能娶得了李嫂……”我这才知道这个年轻美丽的“仙女”竟然是村长的媳妇,而且是个大学生。当我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仙女”的时候,猛然间发现“仙女”和李大力的脸色都变得越发的难看起来。我赶忙用手轻轻地拽了拽俺娘的袖角,娘这时才留意到那两人尴尬的表情,随即找了个理由带着我离开了。
一路上我半天默不作声,娘一个劲的在数落我是饿死鬼托生,出门给她丢人现眼。我侧眼撇了一眼娘,心想道:也不知刚才是谁眼睛死瞅着人家家里的灶台,要是你吃那香喷喷的饺子保证比我还凶悍一百倍呢。忽然我想起了一件事,开口说道:“娘,那个“仙女”姐姐真的是村长的媳妇吗?村长好老的,而她却那么年轻美丽。”娘一边走着一边环顾四周道:“小声点,她是村长的续弦。是从南方城里来的大学生,她和她的男人到咱村里下放改造,结果她男人在炸山石的时候出了意外,死了。一个俏生生的小媳妇立马成了寡妇,咱村的后生们的眼珠子都绿了,每到晚上就守在她住的房子周围打转转,也就是村长娶了她,否则咱这村子有的乱了,对了,没事别和她走的太近,人长的像个妖精似的,又死过男人,一定是命硬克夫的狐狸精。说罢娘狠狠的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我看了看母亲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怀疑起莫非俺爹当时也窥探过“仙女”。
母亲用袖摆抹了抹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看到大力那后生了吧,人长的多精神,岁数又和你相仿,要是你有心眼的话,没事多和他处处,别像个傻子似的一心扑在那个大牛还是小牛身上,看那小子长那黑不溜秋的样子,尤其是那一脸的阴沉像,像谁欠他三百吊铜钱似的,想起来我就晦气。”我的心猛的一颤,娘知道了?我怯生生的看了一眼娘,发现娘正面无表情的继续说道:“不过咱家成分低,你又长的难看,咱家高攀不起人家的……”我又小声嘀咕起来:“谁难看了,难看不是也随娘和爹吗?”忽然我的胳膊一阵剧痛,我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一看才知道是母亲发现我眼神迷离,嘴里一个劲在小声咕囔着,根本没仔细听她说话,不禁发起狠来,狠狠的掐了我胳膊一下。母亲大声吼道:“你这个赔钱货,丧门星。我讲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吧,我可都是为了你好,结果你还不搭理我,你这个臭德行和你那死鬼老爹一个样!”说着说着,娘独自甩开我,一腚坐在地上哭诉道:“我的命咋这么苦呢,年轻时候伺候你爹,像个母猪一样不停的生,结果到头来生了一堆丫头片子,我老了指望谁呢,你那死鬼老爹也不争气,别的不行,就喝酒行,这倒好一壶马尿就这么走了,留了一堆赔钱货给我,我的天呀,让我怎么活呀……”看到娘又开始说这些老三篇,我环顾四周,发现很多熟人在指指点点,我的脸一阵火烫,撒开脚丫子一路小跑,跑出去很远,还能听到娘那尖锐的怒骂声。
“不行,不行,得赶紧找大牛哥去,他不是说要对我负责吗,不是说过些日子要向娘提亲吗?这都过了快2个月,都不见他个人影。
当我一溜小跑来到大牛哥家的时候,发现大牛哥不在家,只有大牛哥的弟弟小虎在家,我赶忙问道:虎子,你哥那?”“我哥去当兵,前个月就走了,姐咋你不知道吗?”虎子疑惑的说道。“什么,走了,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我立马慌了神赶忙问道。“嗯,好像是去西藏,很远的地方,不过以后就是吃皇粮的了,不用再担心饿肚子了……”
我不记得怎么走回家的,只感觉整个人像傻了似的,短短的一段路,我直到天黑才走回家,面对娘的斥责,我双眼发直,胃里一阵阵的翻涌着,不知道是吃多了还是吃伤了,我大口大口的吐了起来,刚吐完,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哭着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只见娘静静的坐在我的床边,笑眯眯的看着我。我刚想说些什么,只见娘从桌上拿了一杯水递到我的嘴边,我诧异的慢慢的喝了一口,是蜂蜜水!这可是母亲的私藏物,谁都不让喝,只有当媒婆来的时候,娘才立马拿出来,用勺子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小勺,回头看看满脸堆笑的媒婆,又咬了咬牙,狠了狠心,很不情愿的又舀了小半勺,冲水给媒婆喝。今天不知为何我竟然享受起了这般待遇,这味道,起码满满2大勺的份量,这是咋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疑惑的望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