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低头饮酒的孔洵,终于抬了眼皮一下,余光漫不经心的带过了对面就坐的后周丞相程立宰,他当然没错过那幸灾乐祸的神情。
长睫低垂的孔洵嘴角同样挽出个耐人寻味的笑意,然后仰头,一口饮尽琉璃杯中的清酒,清甜而微辣的酒液过喉口,触动味蕾,唇齿留香,那感觉真是说不出的舒坦。
原本喜庆的婚宴因为韩国大皇子卫云飞的死讯被提前解散,皇帝匆忙离席去行宫查探情况,南嘉众朝臣自然不敢懈怠,一同随行,转瞬间,原本的钦安广场像是被浇熄的热水,随着人群作鸟兽散,逐渐冷清下来。
卫云飞衣冠不整的被人刺死在靖安城的行宫中,不论这行凶之人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此事关乎两国国体,一旦死讯传到韩国,必是要引得韩主勃然大怒,民怨沸腾,要想平韩主之怒,唯今之计惟有尽快找出杀人凶手,给众人一个公道合理的交代,否则,若是处理不慎,原本因为姻亲结盟的那薄弱关系被撕破,两国的一场兵戎相见是在所难免了。
乔木没有随那些朝臣官眷一道离席回府,她扭头望向身旁神色镇定的墨樾,“你不想去行宫一起看看情况吗?”
墨樾摇头笑了笑。
“查案是廷尉和中寺局的事,我不过是一闲人,如今所要做的重要事情就是安全的护送你回府。”
他的答案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此事,你怎么看?”
墨樾盯着她许久,面色是少有的凝重严肃,他总是能轻易的看破她的心思,“明珠,事情远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乔木顿时不服气的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墨樾转身下阶梯,乔木以为他生气了,下意识的一把拉住他宽大的袍子,焦急的脱口而出,“你要走了?”
她询问的语气小心翼翼,墨樾原本弯腰去提平台上莲花宫灯的身子僵了一下,回头就看到她眼底流露的在意之色,唇角蓦然一勾,他弯出莞尔的笑意,“是。”
果然生气了!
“我们该走了,我要送你回去了才能安心。”
乔木惊讶的看着他,定了很久,她朝他会意一笑。
这一画面远远看去出奇的和谐,高台上,尽收眼底的男子不由的翘起嘴角,缓缓浮起一层讳莫如深的笑意。
穿着华贵的程立宰顺着男子的视线同样看到了台下并肩渐行渐远,同是素色衣衫看着很是相配的一双人,捋着胡须,语带深意的说道,“传闻陆府千金对枫太子是痴心不悔,照此情形,陆小姐心上之人只是墨樾,看来传闻真是尔尔不可信。”
“丞相所言很有道理啊,”孔洵嘴角那抹弧度扬的更大,“有时候两个人的戏太单调了,多出来几个人凑合着演才够热闹!”
程立宰也笑了,附和道,“二公子好见解。”
夜幕下,被宫灯照得亮红色的朱漆宫墙一眼望不尽头,后面离几步远是落霞等一众随行的侍婢,乔木跟着墨樾的步子,看着他将手里的灯尽量照在她前面的路上。
“卫云飞的母系家族甘家被贬后,随着他母亲鸿夫人因病去世之后,他在宫里的日子再无从前的风光,韩主此次派他出使我国,显然也存了不喜之心,远远打发了,”墨樾徐徐道来的嗓音在空荡的路道上有些清冷,“虽说已失宠,但他身份仍是个韩国皇子,若是韩主难以善罢休倒也是情理之中,无所大碍,最怕的就是有人借机挑拨,引得其他诸国同时生事。”
乔木惊讶的脱口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墨樾看了她一眼,笑言,“你话虽新奇,却形容的很贴切。”
如果南嘉和韩国开战,得利的可不正是商周两国吗?依孔洵那精明算计的性子,乔木可不会单纯的以为他只会隔岸观火,最可怕的若是商周两国挑拨韩主,一齐发兵反扑,那南嘉岂不是危险重重。
也许卫云飞的死原本就是个巨大的阴谋,是一个导火的引子,所以不管南嘉找没找出凶手,这样的战争都不会避免,乔木蓦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向墨樾,“他们是有备而来的。”
顿时有了刮目相看之感,墨樾惊奇于乔木的聪慧,没想过,她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想到了这一层,顿时让他眼里露出赞许的神色。
承受三国之讨伐,南嘉何以支撑,乔木不由担心的蹙眉。
“怎么办?”她将问题再度抛给他。
“没事的。”
“啊?”
完全相异于男子轻描淡写的神情,乔木再次露出不可思议的诧异。
“没事的,“墨樾眼里带笑,习惯性的去拢了她的发在耳后,“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也许换做以前手握重兵的他说此话时还有几分说服力,但此刻的墨樾不过是个被贬斥在家的闲人,比凡夫俗子还俗子,无财无权还无兵,这样的话听着合该令人嗤笑,可是这漫不经心的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不知怎么,乔木就是信服。
宵禁时间,那官道上早已是空荡荡的静,马车走到了朱雀大街,忽然听到巨大整齐的脚步声快速逼近,这样的气势如虹的脚步声在这个静谧却不安分的夜晚听来格外突兀,乔木忙撩了帘子望向车外骑着马的墨樾,“出什么事了?”
她话音刚落,只见来路已被装备齐整的甲军团团封住,肃杀的气氛顿时令乔木沉下脸,下意识的转头就朝墨樾望去,直到见了马上男子镇定自若的表情,那心才稍稍定了一点。
稍有单骑踏马的声音单调的回响在静默的大街上,只见一人穿过围守森严的甲军,拉着马缰,神色凝滞的踱到马车正前方,乔木看清后,顿时呼吸一紧,“大哥?”
陆明旭没看她,只单手举着一块明晃晃的金牌,对墨樾扬声道,“奉皇上谕旨,即刻捉拿墨樾去行宫,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此话一落,那些杀气更甚。
理了理衣裳,墨樾从容的打马走至陆明旭对面,礼貌的对他微颔首,原本剑拔弩张的杀气顿时消弥于无形,他声音沉稳的没有半分恐慌,“现在情势混乱,还烦请陆统领多派些人手先送明珠回府。”
陆明旭诧异这时候危险之际,此人还能顾忌到自己妹妹的安危,思虑周全,不由得对墨樾心存了几分敬意,敛了冷意,声音也不若刚才的凛然,“多谢墨。。”称呼令他顿了一下,“多谢你提醒,舍妹的安全明旭受知。”
话音毕,陆明旭随后吩咐了十几兵士护送小姐回府。
“走吧。”
话是对陆明旭说的,感受到后背那一道游移的目光,墨樾自然的旋首,看到乔木有些苍白的唇,安抚似的朝她笑了笑,姿态从容的像是赶赴某一场宴会。
事关墨樾,乔木也被这样的变故一时慌了心神,“大哥,为什么要抓他?”
“事关韩皇子死因,我不便相告。”
“你们怀疑墨樾杀了卫云飞,简直是无稽之谈!”乔木皱眉冷笑,“不去抓真正的凶手,反在这滥抓无辜之人,这就是你们护军营办的好差事”
“明珠住嘴!”大庭广众下被小妹不顾尊长的大声讽刺,陆明旭顿时黑了脸,有些挂不住,“与你无关的事情别瞎说话,没事快点回去。”
“怎么会与我无关,大哥真健忘,现在受牵连,被怀疑的人可是我的未婚夫婿,”乔木眸子灼灼,“既然是要查案对质,那么我陪他一道过去。”
“胡闹,简直胡闹。”陆明旭气的整张脸铁青,这个小妹总有办法惹火他,“明珠,我再说一遍,回府!”
这样的疾言厉色可吓不到乔木,她仰头,无惧的与陆明旭对视,“大哥此言差矣,我陪我未婚夫婿前去配合查案,可有妨碍到你公务了?既然没有,这算哪门子胡闹!”
陆明旭被她驳的哑口无言。
关于小妹的大小姐脾气,他这个当哥哥的可是深有体味,一旦认定的事就绝难改变,一直这样对持下去可不是什么好办法,于是他把求救的目光放到了一旁闲闲看着的墨樾,希望他能帮忙着劝说两句。
收到陆明旭无奈的讯息,墨樾忍不住低头一笑,于是打马再次回身到马车旁,乔木猜到他要说什么,率先张口道,“我非去行宫不可。”
“飞去?没有翅膀可不好飞,我送你过去吧!”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呈石化状态,谁也没想过此生之年还有幸听到墨樾也有说冷笑话的时刻。
山路十八弯就是如此吧!
乔木哑然,转向呆滞表情陆明旭,再望望一本正经的墨樾,视线在俩人间来回穿梭无数遍后,终于扑哧一声笑出,原本围绕在两人间逼迫紧张的话题顿时消散。
乔木舍了马车,与墨樾共骑一马,在陆明旭大批甲军气势磅礴的开道下,直奔行宫而去。